"公子。"在外交头接耳一阵,安然进来,"有人说要见你。"
"见我?"不免疑惑。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安然的用词......
"营外来的?"
"是......但我并不认识。"些微的忧虑,"公子,要让他进来吗?"
我点头,大略猜到是谁了:"嗯。"
不多时,一人黑色斗篷,有些风尘地进来。
"辛苦了。"我笑道,指了指自己座位一侧,"休息一会儿。"
斗篷取下,一张有些平凡的脸。只是细节处理的不好,仍能看出原本姣好的轮廓。
"若是收你这个徒弟,我一准哭死。"斟好茶,我无限沉痛地叹口气,仍自笑着。
"啧啧啧,你不过只教了我些许皮毛,能到这种程度该是谢天谢地,送了你这么个好苗子。"
"哦?原来这些日子不见,是钻研易容去了。怪不得我记忆中以轻功见长的白洛吾,会荒废武功,只好从营外一路通报进来。"
"那倒不是。若让公子你什么时候学会长出三头六臂,能以一人之力带上一位重伤体虚之人,还要照顾他的两个跟班,不要忘记知会我一声。"
刚想招呼安然准备水来帮他梳洗,闻言不禁一顿:"谁?"
"他还说你是他朋友呢,伤重之后也是想来投靠你,不料你却忘得一干二净。"
"洛吾,别玩了,说吧。"
"好好。"他微微撅起嘴,敛了戏谑,"也该是早些安顿下。他的伤势不轻。"
"在外面?"
"那个你告诉过我的安然,已经把他安置到旁边的帐子了。"
进了偏帐,便是两个二十七八的青年,一青一黄,面色疲惫地守在榻上人旁边。看到我进来,一瞬的戒备,在看到洛吾后会意,侧身让开位置。
榻上之人面色苍白,五官温和秀气。心下一沉,回头看了洛吾一眼。他倒是无甚所谓,只挑挑眉。
这君逐心,不是早已让他回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这可是敌营,谁都怕内应,奸细,刺探军情。若是让他人知道,我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了他的。
伸手从被下抽出他的手,细细把脉。还好,只是体虚之象。抬头问一旁的青衣人:"伤在哪里?"
"中了一掌,幸好偏了心口。"他答道,目光焦灼晦暗,仍是自责。
稍稍拉开棉被,接近肩头的部分确是有些许掌印,已差不多褪去了,只剩旁边一圈轻微淤紫。这地方已近心脉,出手的人看来是打定主意取其性命的,看得出来当时伤势必重。
"什么时候受的伤?"
"一个月前。"
"哦?"心下有些惊讶。若不是有名医相助,那这两位起码有一位必是医术了得。
"主公他没事吧?"另一个声音说道,原来是那黄衣人,一样的焦虑。
"若是他有事,你们会放心让我朋友带着你们主公千里迢迢直到这里?"我安慰一声,"只是有些虚弱而已。"
"那就好。"两人几乎同时舒口气。
见了这场面,我回头看了一眼洛吾,他已是一副反正你知道,就是这样了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把我夸到何种程度,天上有地下无,以致这本该自信的两人如此崇拜。
吩咐了安然准备煎药,便与白洛吾退了出去,回到自己帐中。
"你调查过他了?"我淡然开口。
"哦?为何如此肯定。我可只是在赶来这里途中遇上他们的。既然同路他又受了伤,便一起上路,有什么奇怪的。"他坐下,随手拿起堆在我桌上的皮纸地图,上下浏览。
"我那个叫白洛吾的朋友可是没有助人为乐的习惯。"我笑一声,"没记得告诉过你有他这么个人物,什么时候发现的?"
"也不算是发现吧。那个差点要了你命的黄骆寒,我一路查过去,就得知了很多意料中意料外的事情。查了查起因,便出现了这个君逐心。本来也没想细查,以为不过门派间的恩怨,可是结果出来却吓了一跳。"他放下皮纸,转身看我,"既然你在这军营里,一定早就知道南豫皇室的传闻吧。"
"......你是说......"眉脚一跳。
"传说现今的南豫王的父亲,也就是前南豫王的王位,是从他兄弟手中抢过来的。而他的兄弟,自那时候起就消失了。于是谣言四起,都怀疑他已经被前南豫王害死了。可这些事,皇宫里是不敢有人议论的。那个本可以登上皇位的人,本也留了血脉。可惜他的大儿子为了报仇谋篡皇位,事泄被杀,长孙也因此流亡他地,不知所踪。小儿子倒是帮着现在的南豫王平反有功,几乎只手遮天。南豫王的长子本以历练为由游历四方,朝中职权根本未及涉足,只剩下不足七岁的三弟太子留在东宫。现在战事一发,弟弟被软禁,兵权政权都落到了他的堂叔叔手里。若是他堂叔叔有心篡位,无论是为报仇还是个人享乐,在这种时候让他客死异乡,都是非常好的决定。"
听着洛吾缓缓道来,似是无关痛痒。我心下念转,已是无数闪过。
怪不得当日他会识得南豫宫中之物。本也只是有些怀疑,没想到来头竟比想象中更出人意料。
"怎么样,他可是当你朋友才来找你。你可不要在这种时候把他出卖了。不过,他或许是想借你们的力量夺回王位吧。"
"......是他告诉你我在这里,让你带他来找我?"
"这倒不是。我在客栈遇到他,他彼时已经受伤了,不轻,自然不认得我。我暗地里听了听,发现他是想找你,正自询问回苏州的路程,想想也没危险便告诉他你在这里。他考虑了一夜,决定和我同来。就是这样。"
我笑起来:"独行侠的白洛吾,难得这么好心。"
他正抿了一口水,轻轻呛了一下:"他的身份特殊,现在你或许用的上。唉,我这么说功利了些。若不是你的事,我也不会插手。既然是你的朋友你的事,现在我便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
是,他的身份在此时,确实是个难得的筹码。可他又怎会像是个借助帝国兵力,甘于当个傀儡的人呢?或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不过是想借此地逃开杀身之祸?
"还有,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被我探得。这种时候,还是等他自己承认比较好。除非,你想把他身份公布出去,引起敌国军心不稳当作对敌策略之类。"
"若是那君翔真有谋反之心,过早公布反而会打草惊蛇,给他个机会以国家前途为理由直接废了君逐心这个唯一可能与太子争位的人。"
"哦,那么这么说,君逐心倒是没有多大用处了。反正由你们出手的话,他怎么都会被当成是傀儡,何况君翔架空了皇帝,软禁了太子,什么都由他说了算。那些老臣即使想营救,恐怕也有心无力。"说着,便支起下颚,似是头痛却并未有多大惋惜,"这下白忙一场。"
"......那倒也不一定。"虽然现在没有机会,"但有他在,总也是有利无弊的吧。提防着些不要被探走军情就好。"
"呵,若是他真是顾念个人的朋友之谊,冒着危险来到这里却遭你如此看待,沦为工具不说,还要时常被严密监视,真是让人伤心。"
"即使是这样,我又能说什么呢?现在,什么事情算是我个人的?这些,并不是我愿。"有些失笑,又想起什么,眉心一沉。
坐下,思量一会儿,开口:"那......你自己的事呢?"
他一瞬的不解,抬头看了我一眼,便自低眉,掩了暗沉的眼睛。
"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他答得干脆,却又紧接着沉吟,"......现在,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既然拖了这么些年,终是担心他的安危跑到了这里,做了了结比较好。"
"嗯......我也知道。"
想了想,又站起来,走至枕边,取出一只小巧盒子:"不过现在看来,你是不想这么快告诉他你是谁了。"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只玄色小瓶,拔开红布瓶塞,笑道,"乖徒儿,仔细看着,易容还是要师父亲自出马才行。"
"受教受教。"想到什么,他笑得开怀,"若收我为徒,你确实会哭死。不过是因为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你无地自容。"
说笑着,我猜想洛吾的身形神态与言辞到底与原来差了多少,会不会被认出来。想起初遇时不算失魂落魄,却不苟言笑泫然欲泣的这个人,经过几年周旋经营,早已伶牙俐齿惯于把持自若,即使是奚落嘲笑也是流利适度。
记得他曾寄来一阙词,我倒是一直忘了填下阙了。
荐一壶春花秋雨,叹来时婉转,去时低回,韶华不语照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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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深夜,刚刚商讨路线完毕,又遇上赵嶙无理取闹,似对放弃官道直取敌城而走偏道有诸多不满。
我们无奈相视,静立一旁,只等闻寻好言相劝,哄他闭嘴。同时任天身后亲近的几人也适时给任天眼神示意,防止越闹越僵,反而收拾不了。手下们这么多天早已心领神会,任天也只耸耸肩,随他们口舌之争。否则,还真不知道今次又要拖到什么时候。
闻寻一贯的温文,却也一贯堵得赵嶙无话可说。语调谦和有礼,据理力争,赵嶙火爆脾气是怎么也发不出来。无奈,便如之前习惯的那样,先骂几句自己为难的手下,再一甩手,囔一句:"反正你们说的都是对的,要怎样就怎样吧!"掉头就走。
虽然貌似担心,但留下的在场诸人莫不舒一口气。
我正想回头整理图纸,突然赵嶙停下,说一句:"别以为你们周全得很,来了那么些形迹可疑的人......哼,你们自己当心点,别坏了我的事!"
闻言,我便苦笑一声:"来的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来路坦白,赵将军若是有怀疑,派人去查便是。"真是,当洛吾一行来的第二天,任天几人大概便派人清查了。洛吾的本事能瞒得过任天闻寻,你手下的几人,能探得什么?再说了,若万一任天真的发现了什么,也只会当作线索一路查下去,而他们几人便就近监视,会帮我们瞒着,不让你坏事才是真的。
"你......"
"木将军,任将军还有闻将军应该都知道,那白水君天二人都是我幼时好友,仕途不顺才避世隐居在这两国边境。战事已起,生活无处平静,又听说我在这里才来投靠,或能建一番事业。军事机密,若不是信得过也不会让我作个顺水人情,所以若赵将军信不过我,大可问声任将军闻将军,想必他们的话比我说的可信的多。"
我保持微笑,说得诚恳也在理。只是会更加激怒他,我也没办法。
"你......好,好个伶牙俐齿。还有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我们等着瞧!"微昂起头,有些挑衅地望着众将,重重地在任天闻寻身上落了几眼,引得众将一阵面面相觑。
知道有几道责备的目光隐隐投向自己,我也不打算争辩。看着赵嶙怒目转身,我抬手想一礼说声慢走,却突然胸肺一阵撕裂,紧接着便是一股腥甜涌上。心下一惊,顺势转手扶住桌角。不经意地咽下,却已留满齿铁锈涩味。
抬眼时,赵嶙早没了身影。
微叹。连个招呼都没人打,这下他一定更火大了。
留下的人不免有些尴尬,闻寻开口笑着说:"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大家回去休息吧。"说着便动手整理了一下,又对我说了句,"听你说白水的棋艺很好,改天要切磋一下才好。"
"好。"我笑答。
气氛缓解,众将也松了一口气,纷纷告辞离去。
人散得差不多了,我整理了一下摊放着的图纸,拣出自己圈划过的几张,准备回去再细究。
星空朗月,夜深的风有些冷,倒是格外清爽安宁。这南方的天气,也终于有了冬的味道,不觉有些萧索。
"你是不是不舒服?"
"什么?"我偏过头看了木未央一眼。已然做的很好,竟也被察觉了?
"刚才。"
"哦。"我笑一声,"没事,有点累,忽然有些头晕而已。"
"那就好。"他也笑。
我轻松点头。
沈夫人说过,烟宵丹与易天散本是漠烟宫的镇宫之宝,无毒服,则剧毒,有毒服,则去毒;无伤服,则重伤,有伤服,则痊愈。同时,它们也是彼此唯一的解药。
当年她困于漠烟宫时偶然得到,接着被师父所救,一直随身带到离教。堕入悬崖后,用二十年的时间将崖底唯一遍开的曼殊沙华捣成毒汁,缓慢浸入烟宵丹中,只为日后能以此花缓和毒性,以求当像我这种只重伤而未中毒的人出现并服下后,不至于死的太快,免得完成不了她的心愿。
想至此,已有些苦笑了。她告诉我始末,又托我告诉应月他的身世,并帮助应月,无论他想做的什么。我答应她,不过是为了保命,她救我,虽不曾考虑我之后生路,总也给了我不下三年的时间。可我又如何放得下过往,能做的,不过是隐瞒,放弃,然后在不知何时,发现已经复杂如斯。
想起沈夫人放下心中执念后,没过几日便离世。我停留几日,伤口迅速好转,赶在来寻尸的应月之前离开。正值花败时节,匆匆从沈夫人手中得到过一包花种,本想找人种植,取花液压制毒性,却也在花会后逃离应月时随手扔在应月院外的花丛中了。
呵,本以为迟早会在应月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是备下这最后一步。没想到之后事事交错,竟一路牵扯至此,也不是我当时所能预料的。
一直侥幸以为这几日只是疲倦,但算算在毫无感觉的情况下,能凭着无意识的内力撑到这时才现端倪,已是运气了。
"这次赵将军似乎煞有其事,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是啊。"我一路平静地应着,心里已在盘算,是否应该加快速度。
"不过本来就两派阵营,应该早就防着对方了。即使出什么事,也不会太过严重吧。"
"只是军心对立,总也不太好。"
"说得是,不过已经比任闻二人不来要好的多了。"他笑了笑,"那样的话,我们可是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嗯。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是啊。不过,只要这一步比上一步,下一步比这一步更接近目标就可以了,少一点或绕个圈有什么关系。"
我微微一愣,转头看他。
稳健地说着这些,眼里是很淡定的自信,还有些许克制的,遥远但又坚定的......野心?
不由得一惊,怎会有这种想法。不知什么什么时候已有了这种气度,我应该高兴才是。
想想,他说的也是真理,用在我自己身上也是非常契合,深慰人心。
笑,抬手颇为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得好。"
进帐,安然已经备好了水。
"今天这么晚。"
"嗯。"草草抹了一把脸,清爽很多。
"刚才君天来过。"
"哦?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只在外面问我你回来了没有,然后就走了。"
"哦。"我又笑,"还有什么就说。就这样的话你没必要皱着眉头。"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往自己那边走,而是一直往前去了。"
"是吗......"停下手中的动作,"安然,去君天那里看看。若是帐里没人,就告诉施庆申守,君天在我这里夜聊,可能会晚些,让他们不用担心。"
有些疑惑,安然仍马上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