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踏叶戏飘摇————石眼[下]
石眼[下]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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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戏世飘摇
第一章
微微睁开眼,竟已晨光熹微。
想起什么,猛地偏头一看,便是应月除下面具后白皙过于俊丽的脸,由于疲惫而抹去了平日的张狂和惑人,只是安静地睡着,棱角分明却莫名溢满某种淡然出尘的味道。
回想起昨夜的疯狂,脸一红便又是一阵热度窜起,慌忙撇开视线透过帐顶看向天花板。不料无奈落寞决然无谓一股脑儿蜂拥而至,夹杂一个旋即闪现的念头:我体内烟霄丹所激发的迷香,应月怎会一点都未受到影响?
迷惑,不自主又把目光引向他。他正兀自睡得昏沉,沉稳地吐着鼻息,似旁人皆是杞人忧天自找烦恼,让人也跟着安下心来。
是了,想凭应月的造诣,上次中招让我逃脱,必是潜心研究过抵御之法。虽然要根除几不可能,不过区区迷香,自然不成问题。
这样,也好吧。算不算是了结了?
视线下移,伸手抚上他的胸口,仍然殷红连绵的痕迹。欲念夹杂,却是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局面,即使只是谓之潇洒实则消极地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谁又会料到急转直下,倒是船自己偏离了方向,溺于狂风大浪中了。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现在叫什么,爱恨交织抽身已晚?倒是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义无反顾舍身跳入了。如此拖泥带水欲断犹连,实在不是我的风格。不是应该快刀斩乱麻,然后长笑一声绝然离去吗。搞不好还能留一个绝美背影,给自己无甚功绩的人生有个值得怀念的场景。
一路摩娑而上,停下。胸腔平稳节奏的心脏搏动,生命的标志,死亡的命门。我深明远虑小心谨慎从不踏错一步留人后路的教主,就这么光明正大有恃无恐地睡在我这个笑里藏刀居心叵测的敌人面前。
触手而至一块韧硬的伤疤,莫不是当日在悬崖边我那疯狂一剑。略偏向左,放肆狰狞,丑陋蔓延的深红血色,突兀地横亘在他白皙的胸口上,残缺的空洞。若是应月愿意,本是不用留下这疤的。现今如此狼狈,只怕连基本的清洗也只是草草进行。
呵,心里于是泛上惊寂的荒凉。自己不也同他一样,逼迫自己无法忘却。
其实我想笑的。他的皮肤细腻单薄,全无防备,只需我已然凝于掌中的三分内劲,便可瞬间成为一具美丽的尸体。然后爱恨情仇一笔勾销,多么令人向往。
抬眼,脖颈处清楚的脉搏带动皮肤,一跳一跳均匀稳健。从这里下手,倒也不错。
然后便是不经意地继续抬高视线,碰上他不知何时便已睁开的,平静澄清澹然无波的眼睛。
这算什么,无比的自信还是自大,如此肯定我不会动手吗。
我真的笑了出来。
他皱起眉,带着一丝隐郁,却仍然没有运起内力,只是看着我抽回手,坐起身。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想。在视线交会的一瞬间,有个念头便清晰无比地告诉我,这个人,我从来恨不了。
既然恨不了,又何来什么爱恨交织两边为难。
这个结果一出,竟让我无比舒心,好似突然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那小船儿风雨飘摇地转了个弯,倒仍是安全进港了。
我回过头,倾身看着他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平静地说:"应月,我们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
应月撇开视线,一瞬迷离,显是早已做好听到这句话的准备。静对半晌,他抬眼,欲起身,眼底却泛上我并不明了,却深邃隐瞒的东西。
我俯下身,把他按回去,揶好被角,笑:"应月,你知道我的性格。"
看他无言皱眉,我也兀自说了下去:"你也应该很明白我想做什么,接下来会做什么。如果我已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你,也一样。"
"师兄......"
"我们之间已经太乱,而我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去做,没有时间浪费了......"我顿一顿,笑,"自此,我们恩怨两清,行同陌路。好自为之。"
有些早已掐断未来的记忆是铭刻不得,挽留不得的。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彼此都败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是的,我可以正视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
那么应月,谁来原谅你呢?
※※※※※※※※※※※※※
晨露浓重,沿着石径一路走来,沾湿了的眉眼微潮。身后三两只早鸟已开始嘶鸣,划开一线晨曦,映出朦朦胧胧的影子。
已然开始工作的家仆打扫着庭院,刚到的几人伸个懒腰,互相答着招呼。见我行经,便敛了散笑低头致意。
岔道口处与一人交错,四十上下,眉目祥和精练,颇有一些眼熟。待我回身一看,恰好遇上他停步投来的目光,便俱是一愣。
"请问......"还没等我说完,便被他一步上前打断。
"这位兄弟,怕就是少爷口中的刘公子了。"话未完,便是一阵爽朗的笑,"敝姓王。想起先前,公子以牛二的身份待在少爷身边时曾有一面之缘,不知公子是否还记得在下。"
心念一转,便猜出一两分。当日他来过,木未央便心神不宁,显是告诉了他朝廷的打算。现在对我这个只见了一面的人如斯亲切,怕是木未央早就把我的事告诉了他,就是不知道还剩几分。那么现在这位心腹主动攀谈称兄道弟,不会只是好奇吧。
"自然记得了。只是当时身份区别,不好交识。"我也笑得爽朗,"您怕也是刚赶到吧,有急事?"
他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四周仍算迷蒙的天色,说:"......是啊,刘兄弟是睡不着,出来这里散步?"
"是啊。"既然都帮我想好,我也就不麻烦自己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倒是不妨直说。"若不是求人情,何必这么急着套近乎。
"这......实不相瞒,其实......其实,公子的事,少爷都跟我说了,我想,能不能请你帮个忙......"他皱起眉头,颇为难地斟酌语句,似乎仍是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我便笑一声:"既然叫得您一声王兄,便请直说无妨。木未央是我的朋友,他有难处,我也要帮的。"
"这件事,我和少爷商量过,他决意不行。可......请恕我直言,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就是请你......"他迟疑着,凝神看了我一眼,开口欲言,又再三打住,终是轻叹一声,幽幽说道,"既然少爷认为不可为,那我王某又何必强求。罢了罢了。"说着拱手一揖,道:"刘兄弟,少爷为人正直侠义,如果兄弟你不愿助他完成大业,也请便不要帮助朝廷。王前在此谢过。"
"哪里哪里。"我连忙还礼,心中火石光转。
目送他离开,转回身,望向王前来时的方向。晨光未盛,楼内仍点着星微烛火,一人负手而立,冷峻深刻的侧脸映在窗纸上,背了微微摇曳的光,似紧缩着眉头。
低笑一声。
木未央啊木未央,你要怎么做呢。
提步欲行,一阵思索,折回小道,转向别院。
未至门口,便遇上从侧门端了茶水进院的珞烟。发髻有些凌乱,面目担忧而略显疲惫,看来是一夜没睡,照顾夫人了。见到我来,略一讶然,便腾出一只手做个轻声的手势,示意我进门。
我想起昨夜夫人说的话,几乎是被随侍的仆从全部听了去的,自然包括珞烟了。该怎么解释好。夫人说胡话?那少爷又何必这么认真。抬眼看她,她已打开房门,把茶水放好,回头便是一个了然慰藉的笑容。
也是了,珞烟能这么些年都待在夫人身边,自然知道什么事情可以问,什么事情可以听,什么事情要当耳边风。可是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彼此心照不宣,倒也省事不少。
珞烟行了一个礼,用眼神示意我夫人已放下帷帐的床榻,便缓步出去,小声地带上门。
果然啊。即使眼神故作平常,之前又何曾向彼此行过礼来?
轻轻走近床前,勾好帐子,坐在床角,靠近地看夫人不算年老却苍白的睡颜。已经洗漱打理过,她安静地睡着,呼吸平和,就像千百万这个年纪的女人与母亲,有些皱纹,有些白发,不再润泽的肤色,全是岁月。
伸手触及她的黑发,平整顺滑,一样乖顺地躺在她的耳后颊边。
我在想,当时她同意两子相换时是怎样的表情。沉痛,不甘,哭天抢地,还是决绝,镇定,抑或只是听天由命?当她在我胳膊上留下那一生的印记时,又是否有泪水融进我的血里。那当她震惊于母子相会的机缘巧合时,又是怎样的不敢相信与决意补偿。
决意补偿。想起了那一次次看似误会的顺水推舟。由珞烟直接关照的吃食用具,真挚到快要溢出的温柔笑意,简短而不容质疑的关切,当时的自己却只觉得尴尬却无从回绝。每次急急解释后她都会微微一笑,然后点头。
想起那时下的论断,不自禁笑了一声。
怙恶不悛,没有什么词比这个更能概括了。
榻上的人似乎被吵醒了,朦胧地睁开眼睛。
"......夫人......"思虑过后,我轻声唤出。毕竟,承认和行动,是不一样的。
她有些迟缓地抬起眼看我,焦距收拢,猛地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渐渐湿润。
我微笑,她却似想起了什么,收紧眉头,眼神凄惶,从被下吃力地伸出手来。
我伸手握住,抓紧,依旧无言。
"儿......"她的声音沙哑干枯,发颤的尖锐,"你要明白......"
我点头。
"未央,未央他也一样难过......所以不要怪他......怪娘......"她的眼泪顺着眼角的纹流下来,惶恐无力,"是娘......当初同意换子的是娘,不是你爹,他本不同意......"
有一瞬的心凉,转眼麻木,依旧点头。没想到那个不爱言笑的老人才是保我的那个人。想起在将军府时那张对着妻儿才露出的笑颜,又想起他对木未央由衷的赞赏与疼惜,我回握夫人愈见抓紧的手,汗湿的滑热。
两个一样从小锦衣玉食的人,一个过早知道真相,由麻木而珍惜,觉得这样也好;另一个过晚知道真相,由珍惜而麻木,同样觉得这样也好。世事万千,不料殊路同归,也算无奇不有。
"儿......我知你从小也受苦,宫里不是好地方......当年京城沦陷,娘没有找到你,让你流浪异地......不过你放心,你爹当年投诚不过是为了保住未央的性命,只等复国机会......儿,娘当年之所以会决心用你的命换未央的平安,等的不过就是那么一天了......儿,儿?"
手中的温度骤然升高,又或许是自己骤然冷却,我竟觉得被灼痛,一丝一丝却凉入骨髓。
有些人伤害到你,或许,不是刻意的。
突然便想起这句话来。
心里冰凉堆积。应月说这句话的时候,可曾想到用在现今是如何适时适地。快要冷笑出声。这算什么,经验之谈?
"儿......你不要怪娘狠心......又有哪个做母亲的会舍得自己的亲儿呢......"她挣扎着想坐起身,我扶她靠上垫子,"可是......娘知道你无心入这事端......可,这是娘一生的心愿,未央他,他......"
慢慢地扯开一个笑容,我开口:"知道了。"扶她躺下,盖好被子。
手中是逐渐消散的,残留的热度。
"放心。我会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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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回暂住的小院,捕捉到锐利的目光,便提步走向隐蔽的树丛间。一只金喙燕隼从侧旁旋至,落在我伸出的臂上,亲昵地摩娑我的脸颊。
笑着理了理它身上长途跋涉后凌乱的羽毛,在见到它脚环上的字条后仍由不得便是心一紧。抽出字条,白洛吾熟悉洒脱的字体。
漠烟宫果然盯上了木家,只是还不知道目的何在。这次的南征,恐怕他们已经准备好下手。
还有......洛吾,他也要来......
眉头皱得更紧。抿唇,挥手放飞燕隼,将字条攥在手心。转身进屋,燃烧干净。
回到中庭,便见一队侍女端着茶水糕点往偏厅行去。我在心里笑一声,想着如此紧迫,便跟了上去。
偏厅本不很宽敞,现下几乎是满座的坐了五六个人,个个六十上下,面目苍峻,显是历经风雨。把身形略靠近廊边,便见木未央与王前坐在上席,正与他们寒暄着。
"劳烦各位前辈风雨兼程,晚辈真是惭愧。"
隐约听得几个句子,不外是闪烁其辞的暗指,商讨着如何应对这次危机。言语间,座中几人似乎都是前朝元老,言词激切,国恨难平。只是好像并不知道木未央就是真正的落难皇子,几次追问,都被王前以不适为由,不好召见。
看来也不是全无芥蒂。也是了,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这里有没有朝廷的内奸,身份暴露,只会有弊无利。呵,那今早王前一副着急的样子,也不难理解了。仓卒之下来到这里,自然没有盘算周全,又急着找他们商讨事宜,这下,可怎么办好。
木未央怀疑他们,而他们又何尝不怀疑此地有诈?三番追问无果,即使全都不动声色,但眉目间躁动已现,不说个清楚明白,是溜不过去的。
果然,只听得其中一位身量魁梧的老将气急一声道:"今次我们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助皇子一臂之力,没想到你却推托搪塞,叫我们怎么相信你的诚意?"说着便要站起,"既然没有见到皇子的资格,我们这些老将也无需自作多情了,还请木公子你另请高明吧。"
"这......"木未央也起身,为难地做势欲阻,却又理亏在先,思虑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哦,若是各位这么急着要见我,我再不出现,那就太过失礼了。"从侧门掀帘而入,如期遇上满室惊异猜测的目光。堆上最适度合宜大方得体的优雅微笑,我拱手一揖:"方才确实是小王身体不适,木公子未免各位担心,多有言语得罪,还望各位能原谅晚辈处事经验不足才好。"
这一番表现,落实猜测,便又是一番寒暄问候,紧接着,自然是试探了。
从宫内诸多事宜,规矩礼教,一直到当年随身侍从宫女,一一细节查验。我答得一丝不漏,再添上些外人不知的幼年趣事,还有逃亡时辛酸旅程,无论几分真假,在他们这些本就为官在外的人听来,自然是逼真可靠。说到伤心处,也跟着撒下一行老泪,反而安慰起我这个亡命贵人来,言真意切。
我便雍容沉静地坐在椅子上,在听到他们夸赞时谦逊地微微低头。他们说这叫王家风范,于是我笑,说哪里,然后讨论时世,鞭策风云,只待执掌江湖横贯天下,赢来满座首肯。
不经意地望向首座,王前无限欣慰,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倒是,今晨你想开口又开不了口的不就是这件事吗,现在自动送上门,表现良好得出乎意料,自然可歌可泣。木大少爷倒是有些担忧,有些哭笑不得地坐着看向这边。
"木公子,可还担心我的身体?没关系,我很好。"抽个空隙,我向他放心地笑道,"不用担心。"

还未到驻地,便看到几人于营口静待马上,见了我们马车行近,立时飞驰而来。
"大哥--"远远地便听得五少爷一声唤,木未央含笑应了一声,招呼着下了马车,把匆匆下马的五少爷抱起转了一圈,顿时笑语一片。
随行于五少爷的安然也下得马来,难得安静地看着我,早已迷蒙潮湿的眼眶。知道他已从我修饰一新的衣着中几分揣度会意,我微笑,伸出手:"安然。"
安然走近,与我紧紧相拥,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公子......没事就好。"
听见这一声终于可以在人前说出不必担心受到怀疑的"公子",触手是明显消瘦的身躯,心中不忍。相处了这么些年,几乎是形影不离,就这么说走就走,还托了人硬是不让他来寻,或许真的过分了。
"没事了,这么些日子,过得可好?"
"好......五少爷待我很好,每天陪我玩逗我开心,从来不提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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