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大利————白衣
白衣  发于:2008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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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低着头,抓着他给的名片,再抬起头时,他已经含了一眼的泪水:"谢谢你,伊万。"他哽咽地说,"我设计软件,但是被公司裁员了。我做过很多差事,但都不行,若再找不到工作,我想我快饿死了。我本来不想找你,怕你误会我什么,毕竟我们当年那么------那么相爱,我不想破坏那份爱的纯洁。"他紧紧咬着发抖的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他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伊万也沉默着,然后彼得又十分真诚地说:"真的谢谢你,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大帮助,你救了我。"
伊万只好微笑。他又看了一眼手表。
彼得忽然说:"我能够再吻你一次么?"
伊万盯着他的眼睛,他依稀记得自己曾沉醉在那片蓝色海洋的召唤中过,但事过境迁,彼得变得有些呆滞的眼睛已经不再能够吸引他了。伊万想:岁月真是可怕的东西,她怎么能这样轻易就解除了这双眼睛的魔力,让它们变得仅仅像两颗蓝色玻璃球了呢?
但他还是凑到彼得面前,敷衍地在他左右脸颊上各吻了一下,然后他微笑地看着他。
彼得从他的举动和微笑中感到了他的拒绝和疏离,他显得有些沮丧,但他又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沮丧,无意中显出副可怜相:"对不起,"他说,"我忘了你已经结婚了------不过,还真奇怪,我以为你没法和女人------那个。"
"很多事都会变的。"伊万淡淡地说。
彼得没再说什么了,他们一起出了健身房。
伊万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午夜了,索非亚仍是没有出现,电话也仍旧打不通。伊万决定不再等她了。
他和彼得一起去车库取车,彼得又恢复了点活力,和他谈起家乡的事来。车子开到基地门口时,朦胧的月光下,伊万忽然看到利奥和另外两个队员正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什么人。看到他的车子,其中一人走了过来。
"伊万,我们都没开车来,想搭你的车去酒吧------"那人说,忽然他看到了车子里的彼得,他有些怀疑地说,"你不会不去吧?"
伊万看到利奥清瘦而修长的身影孤单单地立在车前,胸口一阵紧缩,他连忙说:"我当然要去。你们先上来,我先送我朋友去最近的车站,然后我们再去。"
那人回身说了几句,他们便一个个挤进后座,利奥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伊万从后视镜中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利奥正在发送短信,偶尔抬头,他们的目光在后视镜中相遇了。利奥微微一笑,转开了目光,伊万这才放松下来,一种淡淡的幸福,弥漫在他的胸腔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又轻飘了起来。他想:他一定要向他道歉,他们虽然已不可能再作为情人待在一起,但至少应该像朋友一样友好相处吧。
只要能做他的朋友,一直静静地守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为足球而战,他就满足了。
周末的M城交通格外糟糕,一长串车辆像被堵塞了的血管中的细胞似的凝滞不动。不时有暴躁的意大利人开了车门出来大吵大闹,他自己车后面的几个意大利人也开始不耐烦了起来。醉汉们勾肩搭背地走在人行道上,随时对着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吹吹口哨,说几句下流话。妓女们则穿得极为暴露地站在路中间,不时与前来拉她们的警察发生冲突。
车子到了一处三岔路口时,彼得很识趣地要求下车。临走时他又郑重地谢了伊万一次,并约好第二天打电话给他。
他裹着风衣,微微有些瑟缩的肥胖身体很快就消失在闪烁着霓虹和黑暗的街道上了。当时一心注意看利奥的表情、想着该怎样向他道歉的伊万并不知道,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彼得。
道路有些通畅了,伊万开开停停,总算将车开到了目的地的酒吧。他看了门口的招牌,才发现那是乔万尼开的酒吧。
伊万的心里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但走进酒吧时,他很愉快地发现,乔万尼并不在这里。
雄鹰的队员们正玩得热闹,好些人已经找到了女伴,和各自的女伴在一起说说笑笑。
伊万尽量不着意地坐到了利奥的身边。
大伙都没有什么心思聚集到一起举杯庆祝,有几个人已经带着女伴出去开房了。伊万随意地应酬了一阵,便找到了个机会,把利奥拉出了人群。两人一起到了酒吧后幽暗的巷子里。
"利奥,我想和你谈谈。"伊万说。这时他心里的许多话却突然瑟缩起来了,他满腔说话的欲望,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单独地和利奥在一起,让他既痛苦又兴奋。
利奥喝了点酒,他的面色有点红润,看着伊万的眼睛里含着淡淡的笑意:"想和我分手?不用说了,我同意。"他出乎伊万意料之外地说。
"其实我早就觉得和你这么纠缠下去有点危险了。有一次,就是你刚从家乡回来的那次,我差点就对你说我好像爱上你了,这不是犯傻么?我们都不是同性恋。现在好了,你已经结婚了,我也得快点找个妻子,生一大堆孩子。以前那些事让我们统统忘掉吧。"利奥异常的坦率,但他的坦率中有一种很不自然的轻快,让伊万觉得,他似乎比自己更急于修补彼此的关系,并将这种关系导向"正轨"。
伊万感到自己的胸口很沉闷,仿佛突然被人击了一拳。他颤抖地问他:"你说的是真的?你要告诉我你爱我?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那次,你很严肃地要我认清我们的关系,说我必须负责什么的。我回去想了很久,一时想叉了,以为我真爱上了你,急忙过去对你说。幸好没说。我早该知道那是你的玩笑,对么?"利奥睁大眼睛问他,那里闪着奇异的光,可伊万分不清他到底是希望自己承认或者是否认。他看着利奥眼中惶惑的自己,心里很乱,想否认,但很多念头一下子涌进脑子,他最终还是承认了。
"真抱歉,和你开了这样的玩笑。"
"噢。"利奥低下头,幽暗的光线像亮粉一样地涂抹在他优美的颈项上,这么柔和,这么纤美。伊万感到自己的心在狂乱地跳动,他伸出了手,想要抚摸一下利奥的脖子,但又硬生生地克制住了。
"上次的事,请你原谅。"他说,"我做得太过分了。"
利奥抬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有些烦乱地一挥手:"别提那件事了。"他说。
"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利奥不耐烦地说。他锁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难题,这时候的他显得十分稚气。
伊万因他的回答而松了口气,却又若有所失。这时他渐渐想起了自己想问利奥的话,但在这样的气氛下,他怎么样也问不出口。
"都结束了。"一个声音在他心里不断地重复着。
"能给朋友一个拥抱么?"最后他只能这么说。
利奥皱紧的眉头在听到他这个提议后忽然绽开了,他仿佛看一个淘气却惹人怜爱的小孩子似地看着伊万,然后飞速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当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的瞬间,伊万觉得,一种不由自主的情绪突然控制住了他们,两个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直欲燃烧般地想要冲入对方的身体里面,与对方合为一体。然而只有一瞬,利奥立刻离开了。太快了,快得伊万都不敢肯定:刚才的那一瞬是否真的存在过。
利奥一声不吭地站着,这段时期,刚刚转会雄鹰时出现在他身上的沉静的抑郁气质更加明显地镌刻在他瘦削的脸上和身上,他下巴中间的那道性感的弯勾更加明显了。伊万的怀里还残留着拥抱他后的颤栗感觉,他怜惜地说:"你又瘦了,利奥。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么?"
"你怎么和乔万尼一样呢?"利奥勉强地笑着说,然后他摇摇头,似乎摆脱了某种情绪,又快乐起来,"你知道么?乔万尼说怕我再出事,现在已经搬到我的公寓里来了,他也一直说我太瘦,要我多吃,可是我再怎么吃,也不会胖,我又有什么办法?"提到好朋友,他眉飞色舞着,一边拉着伊万回到酒吧,一边滔滔不绝地向伊万诉说着乔万尼的霸道。
"那家伙打呼非常响,隔了几间房也一样听得到------"这时他看到了"那家伙",便离开伊万,向他走去。
乔万尼看到他眼睛一亮,拉着他胳膊,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大笑了起来,没有风度地弯下腰揉着自己的肚子。然后他们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喝着酒,聊着天,彼此开着玩笑。
几个女孩子过来和他们搭讪,他们立刻变得风度翩翩,没说几句话就把那些女孩子逗得尖声笑了起来。接着,他们又分别和她们跳了几支舞,然后乔万尼夸张地叫着他受不了了,便搂着利奥的腰坐回到原来的地方。
雄鹰的一些队员们似乎和乔万尼很熟,一人打趣他:"记者们都说你和利奥是一对,是不是真的?"利奥似乎有些不屑:"谁这么说的?那些人真该挨嘴巴子。"乔万尼却玩笑似地搂住他的肩,装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大声说:"宝贝儿,怕什么?你就承认了吧。"然后在众人的大笑中撅起嘴去吻利奥的嘴巴,利奥往边上一闪,乔万尼吻到了他的嘴角。有人在边上一按快门,乔万尼斜过眼睛,一手比了个"V"的手势。
利奥无奈地一笑,嫌重似地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甩开。但过不多久,乔万尼又习惯性地靠了过来,将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之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儿。
伊万的眼睛片刻没有离开过他们。利奥对他说过,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和乔万尼当作一对同性恋,但乔万尼那家伙最喜欢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故意装做是利奥的情人来戏弄记者和观众,让他觉得很得意。利奥这么说的时候除了无奈,多少还带点对乔万尼的纵容。
乔万尼的确有哗众取宠的本领,他一来,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们反而忘了这夜庆功宴的主角了。
乔万尼有几次和伊万目光相遇,他十分冷淡地立刻转开了目光,他一句话也没和伊万说,也没有想和他说的意思。伊万想他一定全部都知道了。有时他真的很妒忌他和利奥的这种友谊,妒忌他可以让利奥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想这个男人对利奥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甚至怀疑利奥分不清男人间友谊和爱情的界限也是出于乔万尼经常做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的影响。
他们还在闹着,和乔万尼在一起时的利奥显得十分放松,很像伊万初次见到他时的那个样子,笑容也变得甜美而妩媚,他还无意中地学着乔万尼耍起帅来。
酒吧越来越吵,伊万觉得自己喝多了酒,头有些痛了,眼睛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东西。他实在受不了这里的气氛了,便趁人不注意,一个人悄悄离开了酒吧。
夜空蓝得发黑,没有一颗星星,M城却灯火辉煌,像过节一般热闹。
伊万没有开车,而是走着回去的。路上仍是堵得厉害,他不记得自己穿过了几条汽车的长龙,只觉得自己的四肢越来越沉重,连路也走不动了。最后他像僵死似地一动不动地靠在一块宣传禁烟的广告牌上。
劳拉?保西尼具有穿透性的中性嗓音在夜色中慢慢展开,悠缓的调子和歌声诉说着无尽的孤独、和对爱情的渴望。
伊万迟钝地想:他该给索非亚打个电话了吧?然而一拿起手机,手就抖得厉害,什么也干不了,他恐慌极了,却怎么也制止不住手的抖动,最后他放弃了挣扎,任凭自己继续靠着广告牌。
斜对面高楼上的巨型屏幕中忽然传出了少女们热情而欢乐的声音:"欢迎来到意大利!"她们说。聚在楼下广场上的很多人一起鼓掌欢呼起来。劳拉?保西尼的歌声被一阵阵喇叭声、风琴声和人们的尖叫声割裂成了断片。伊万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又是在举行什么活动了。
一个清亮的女高音极为煽情地说:"嗨,先生们女士们,再次欢迎你们来到意大利。今夜,让我们抛开一切身份、地位和面具,尽情地狂欢吧。今夜,意大利属于你们!"
"意大利?"伊万苦笑着牵动起嘴角,此时他的心里满是无力的悔恨,他对自己说,"可是,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我的意大利了。"


18
伊万一直在想,当初他是为了什么才来意大利的。为了成功?那么去西班牙、德国、或者英国,不是一样有机会么?为了利奥?那他为什么又要放弃他?
利奥曾经爱过他,是的,他曾经爱过他,他在他的引导下,一度认清了自己的爱情,并要大胆地承认它,可他和索非亚的定婚,又把他推回到原先懵懵懂懂的状态。
这赛季接近尾声了,雄鹰已经提前几轮确定拿到联赛冠军了。伊万进了很多球,位居意甲射手榜的首位。利奥的伤好好坏坏,他又有一个多月没能参加比赛了,伊万每次在训练基地看到他,他都皱着眉,严肃而异常认真地在进行锻炼。
他对伊万说,他必须在欧锦赛开赛前完全恢复,他渴望着参加国家队,为意大利而战。
伊万知道,在前几次世界杯和欧锦赛上,利奥因为不受重用,始终没有什么表现机会,意大利队也从没有拿到过冠军,以前他还可以对乔万尼说:他们还有时间,但现在他已经三十岁了,对一个前锋来说,时间成为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这次的欧锦赛,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披着国家队的战袍、在大规模足球比赛中出场的机会了。所以他才会卯足了劲地训练自己,力求在比赛前恢复。
很多人只看到足球明星们在人前显圣时的风光无限,他们习惯以他们的进球数和场上表现来评定他们的等级,一旦他们状态下滑,或在一场比赛中出现失误,就对他们大加责备、辱骂,甚至写信建议俱乐部卖掉他们,换上新血,好像他们只是电脑游戏中的一个小角色,没有感情也没有心。他们看不到球星们在风光背后所必须承担的压力,看不到他们大量流汗、流血,不断突破自我及与伤病作斗争时的痛苦和顽强。球员们自己,也在不断忽略这些。
伊万踢足球很久了,他本来也应该逐渐忽略这些痛苦,以麻木来愉悦自己的生活,但因为他时时刻刻地看着利奥,使他无法漠视生活中的痛苦,和与痛苦作斗争的勇气。
伊万对记者说:"足球是一种让我快乐的职业。"利奥对记者说:"足球就好像是我的生命。"
而此刻,伊万觉得,这个为生命的辉煌而不惜一切拼命训练自己的男子,比任何时刻都打动他。
伊万已经成功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最近一次也没对妻子发过火,自虐似地答应她哪怕最轻微的要求。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完美的"金童玉女";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心里越来越没有她的位置,午夜梦回,眼前浮现的,全是利奥的影子。他连和索非亚做爱也办不到了。
他不断问自己,如果自己来意大利,只是为了赢得利奥,那么有什么理由,要在现在放手?
也许,他还是有点怕他。自从他把索非亚推下楼梯,导致她流产之后,他对他的爱情里再次起了矛盾的风波。或者说,正是他在知道真相后仍然狂热地爱着他,使他对自己不满,理智地劝自己远离,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分不清是非。
那晚在乔万尼的酒吧受了刺激以后,他每天都有向利奥表白、重新得到他的冲动,却一次也没有开口。
这期间,原先与他约好相见的彼得也是踪影不见。出于道义,他特意打电话给自己的一个弟弟,让他去彼得老家问问他的情况,结果他弟弟却告诉他,他们早就搬走了。伊万找不到他,有些纳闷,又有些生气,也就不去管他了。
五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天气懊热,风像睡着了似地一动不动。伊万正在策划在M城开出他的第一家民族菜餐馆,却意外地接到了彼得母亲的一个电话。
"怎么回事?"伊万有些不好的预感。
房间里,索非亚正在看一个育婴的节目,主持人正在教几个年轻的准妈妈如何正确地抱她们未来的婴儿,一个女孩几次将洋娃娃摔在了地上。电视里传来一片笑声,索非亚也低低地、有些神经质地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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