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了,兴奋剂事件的新闻已经第三次重播。伊万看了看天色,心里更加焦躁了。他尝试打电话到利奥的公寓,但结果一样没有人接,再打电话到他的手机,这次连录音也没来得及出现,就被人切掉了。
在他准备起身离开这个咖啡馆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又喜又气地打开手机,出现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号码。他衷心希望这是利奥打来的,只要他现在对他说话,他可以立刻原谅他的无端失踪,但对方一开口,就粉碎了他的梦想。
电话是M城的一家医院打来的。他们告诉伊万:他的未婚妻出事了,现在正在医院进行手术抢救。
伊万接了电话后,就匆匆开车离开了T城。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有一刹那,伊万觉得T城就好像一张黑色的大口,正准备将他吞噬。
15
伊万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首先见到的是索非亚的父母。索非亚的父亲已经靠在墙上睡着了,她母亲在椅子上呆呆地坐着,看到伊万,她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妈妈。"
杜利西耶夫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说:"走,我带你去见医生,他还在索非亚的病房中。"她领头走,略显臃肿的矮矮的身影像一团不详的乌云。
"妈妈,索非亚好么?孩子没事吧?"伊万有些着急。
"嗯,这个,"杜利西耶夫人近似惶恐地回头看了看他,目光一与他眼睛接触,就转开了,"真抱歉,"她说,"索非亚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伊万一下子愣在那里,他一时不能够相信杜利西耶夫人的话,细细的痛楚像繁殖得很快的细菌一样在他心里蔓延开来。他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到躺在病房的索非亚,想到她现在的心情,一种怜惜和责任感升了上来,抵挡了一部分痛楚。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平板地问:"索非亚呢?她好么?"
"她没事,就是有点难受。"杜利西耶夫人不安地在他脸上搜索着什么,他一看她,她又马上垂下眼。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的?"
杜利西耶夫人显得更不安了,她抖着唇说:"她不小心从------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伊万还想追问,病房已经到了。杜利西耶夫人匆忙地拉开门,自己先闪了进去。
伊万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怕他,他只不过想问清索非亚流产的原因而已,并没有责怪她什么。
他踏入病房,索非亚还没睡,她一脸苍黄地躺在床上,眼眶深深陷了下去。伊万初看她时吓了一跳,索非亚还从没这副样子出现在他面前过,现在的她简直像个频死的人,一个鬼。
索非亚看到他后似乎十分欢喜,然后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痛苦地把脸转到一边,另一边的医生忙拍她肩膀安慰她,并让她别压到正在往她身体里输液的管子。
伊万很快坐到床边,将索非亚抱在怀里。索非亚柔顺得一动不动,不久后她就低声地抽泣了起来。
伊万抚摸着她颤抖的肩膀,他的痛苦被她的痛苦淹没了,他同情她,只想替她分担一些痛楚,但在他面前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空茫。他只好一个劲地抚摸她,不断地说着些无意义的安慰话。医生和杜利西耶夫人也在一旁劝慰。过了很久,索非亚才安静下来。
医生简单地对伊万说了说手术情况,并告诉他接下来需要注意的保养事项。
"另外有一点,"医生一个犹豫后忽然说,"我想还是应该说告诉你们。这个孩子有些先天性不健全,即使生了下来,恐怕也活不长。很多人第一次怀孕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状况。你们还年轻,完全可以再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索非亚从伊万怀里抬起了头,她的脸上布满泪痕,眼眶又肿又亮,但她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
医生又客套了几句,问伊万要了签名,这才离开病房。
伊万抹去索非亚脸上的泪痕,安慰她:"这下没什么好伤心的了,医生都说那孩子不健全了,这样流掉或许倒是件好事。"
索非亚柔和下来的神色一下子又绷紧了,她冷冷地,嘲讽地看着他,那种仇视,嘲弄和有些哀怨的目光弄得伊万很糊涂。他想她是因为受了刺激,才分不清自己的意图,对他冷漠嘲弄,便不去和她计较。他想留下来陪她,但她僵硬地拒绝了。
"你留下做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不错,没了孩子,我什么也没了。我求求你,你走吧。"
伊万有些愧疚,又有些奇怪地看着又开始激动的索非亚,为了避免再刺激她,他和杜利西耶夫人一起退出了病房。
"告诉我,妈妈,她到底是怎么摔下来的?"伊万总觉得索非亚态度不寻常,倒好像她的流产和他有关似的, 一离开病房他就向杜利西耶夫人寻找原因 。
杜利西耶夫人又露出那种惊惶的眼神。一开始她坚持说索非亚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后来被伊万纠缠不过,才说出了吓伊万一跳的话。"她是被人推下楼的。"她说。
"什么?是谁?"
杜利西耶夫人咬着嘴唇,很胆怯地看着他。"到底是谁?"伊万不耐烦地问。
杜利西耶夫人怯怯地说:"是你的锋线搭档,叫瓦莱利奥的。他今天下午打电话来约索非亚出去,说是有事要和她谈,我不大放心,随后跟着去了,我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将索非亚从楼梯上推了下来。"
伊万看着杜利西耶夫人畏惧的脸,他的直感立刻告诉他:这女人在撒谎。他太了解利奥了,他关注了他六年多,他绝不是个会对女人做出卑鄙行径的人,女人,孩子,哪怕再惹人厌,他也会对他们十分温柔,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或者阴谋。
杜利西耶夫人似乎逐渐大胆了起来,她的紧张消失了,显得有些困惑,她接着说:"我就是不懂,索非亚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原因,她还不准我去告发你的那个队友。当然他是你的队友,把他直接告上法庭会不大妥当,可她为什么不准我对你说?为什么连你也要瞒?那孩子一向不肯吃亏的,我真是不懂。"
伊万看着她困惑而不甘的脸,心里微微动摇了。他想他是能够说出原因的:索非亚只是为了保护他的名誉。但他仍旧不能相信。
他心里烦乱,匆匆告辞了杜利西耶夫人后,就回到车上给利奥打电话,这个时候他迫切地需要听到他的辩解来消逝他自己心中的疑团。但利奥的手机仍然打不通,他公寓里的电话也仍然没人接。他直接去了他的公寓,在那儿一直待到早上,利奥也没有回来。他又打电话去利奥在P镇的家,他母亲说他没有回来过。
伊万在利奥公寓的浴室里洗了把脸,用利奥最喜欢的速溶咖啡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然后他坐在窗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俯视着街上懒散地踱着步的行人和优哉游哉的鸽子们。最后一滴咖啡也进入他的胃里后,他开始给利奥写字条,要他一回来就打电话给自己,然后他出门给汽车加油,再开着车到利奥常去的地方继续找人。
但一天下来,又是徒劳无获。
伊万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焦躁了,利奥在这种时候的失踪像在逃避他所犯的罪行,让他不得不怀疑他;另一方面,他又为他担心,怕他出事。
索非亚流产后第三天,伊万仍旧没有找到利奥,连雄鹰俱乐部的人也开始疑惑他的去处。伊万实在无法忍受了,他决定去找乔万尼。
当他把利奥失踪的事告诉乔万尼时,本以为他会和自己一样焦急,但他倒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反而觉得伊万大惊小怪。"也许在哪个妞家里玩昏了头吧,这事以前也有过。"他说。
伊万心里一痛,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他一直不愿接受。"你能想起她们的名字和电话么?"
乔万尼吃了一惊,他想说什么,但看到伊万严肃的近乎没有表情的脸后,他改变了主意。他想起几个和利奥交往比较深的女人,给她们一一打了电话,但谁也不知道利奥现在在哪。这次,连乔万尼也有些紧张起来。伊万则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担心了。
"伊万,"乔万尼忽然说,"你有没有试过打马丁的电话?"
伊万一皱眉:"利奥不会去找他的,打也是白打。"他实在不愿和那个绿眼睛的男人再有沟通。乔万尼看起来也不大愿意打马丁的电话,但在又一通失败的寻找后,他还是播响了马丁家里的电话。
伊万静静地听者乔万尼播电话的声音,他的胸口像悬着一块大石,手心里也冰凉一片。他不明白自己是在害怕什么。
"什么?他真去了你那儿?"乔万尼忽然高兴地叫起来,又和马丁交换了几句言辞后,他挂了电话,"这下你放心了?他不过是去了马丁那儿,看来他们和好了。马丁说他已经回来了。我早说不必这么紧张,利奥又不是小孩子。"
伊万朦朦胧胧地听完他的话,谢过他后,赶在他再次开口之前,匆匆逃了出来。
他的耳朵边一直有声音在叫嚣着,他试着对自己说话,发现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嗡声嗡气的了,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衣,他感到自己有些虚脱。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利奥不过是和过去的队友叙旧,没接他的电话而已。他有交友自由,也有拒绝接电话的自由,不是么?自己在怕什么?
他的思绪很混乱,车开到半路索非亚又打来电话,要他去接她出院。他这几天为了找利奥,没怎样去医院看望索非亚,他本来是要找到利奥问清楚他到底有没有推索非亚下楼的,但因为找不到他,他对他本人的关心和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担心渐渐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他感到十分对不起索非亚。索非亚的声音很平淡,伊万听不出她是否在指责他,但他有点忍受不了她的声音,所以马上就答应了她。
然而一挂了电话,他又不确定了,最后他心里一发狠,仍旧决定先去利奥的公寓看看。"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对自己说。
他仍旧不清楚自己打算做什么,如果找到了利奥,他是要质问他,谴责他,狠狠报复他么?他的脑子没有答案,但心里似乎已有了决定。
再次走进利奥公寓的时候,他出乎自己意料的镇定。
熟悉的家具,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气味,曾经,他们是怎样在这里缠绵啊,他记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爱他,可他,一次也没有回应过他。
利奥已经回来了,他看见浴室里的灯亮着,有微微的水汽,正从浴室门的缝隙中冒出来。
伊万走过去,将脸贴在浴室门上,默默地祈祷了一番后,才拉开门走了进去。
音韵的水汽,阻碍了他的视线,但他仍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他的利奥。他正一动不动地坐在盛满水的浴缸中,他的头微微垂着,微曲的黑发大部分贴在他的脸上,有几绺垂在脸的前方,遮住了他的眼睛。水汽缓缓波动着,但他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又像是,死了。
伊万蹲在浴缸边,看见他,所有的不忿,怀疑,似乎都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柔软无比。他惊奇地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这样地深爱着面前的这个人了。
他万分珍惜地按住利奥搁在浴缸边沿的那条手臂,另一手轻轻撩开他面前的黑发。利奥吃了一惊,迅速抬起眼睛,伊万被他的眼神震住了。
他半含着泪水的美丽黑眸是这样的痛苦,却又是这样的明亮而清澈,伊万仿佛回到了童年,每天晚上,伊莲娜温柔的祷告声总是引他想起那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主,那个幻想中的主,就是以这样的目光看着他的。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怜悯和爱情充满了胸膛。他撩开利奥的黑发,一手抚摸他削瘦的面庞,怜爱地问:"怎么了,宝贝?什么事这么难受?"
利奥却惊慌地甩开他,蜷起双腿,又用双手环住双腿,浑身缩成一团,那些湿亮的黑发又散落到他的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伊万有些受伤,他努力地回忆起自己来这儿的初衷,正要说话,利奥却抢先说了:"那天,法庭传审的那天,是你给我发的短信?"
伊万想了想,那天他的确发了好几条短信给利奥,便点了点头。他接着想起这几天,他是怎样地满世界跑着找他,而他却躲在马丁的家里,对他的电话不理不睬。他一下子沉默了。
气氛在他的沉默中变得有些奇怪了,他察觉到了,却不大明白为什么,他想,也许是利奥在愧疚。
"利奥------"他想说些什么,却被利奥打断了:"为什么?"他问,他的声音里仿佛压抑了巨大的痛楚。
"什么为什么?"伊万又糊涂又心疼。
"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利奥虚弱地低吼着,"你就这么想摆脱我?"他忽然甩开额前的头发,仇恨地看着伊万,"你以为这么做就能和索非亚一起幸福生活了?你太小看我了,告诉你,伊万,我也是会恨的。"
伊万心里一颤,他心痛而恐惧地望着利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是你做的?是你推的?"
"不错。"利奥恶狠狠地说。
下一秒,伊万的巴掌就落到了他脸上:"你疯了?她只是个可怜的女孩子,还怀着孩子,你居然对她做出这种事!"利奥的眼睛露出茫然的神色,伊万却因为太生气了而没有注意到。他抓住他的肩膀一阵乱晃,他不要,他不要他深爱的利奥变成这个样子。
"把利奥还给我!"他低吼。
忽然,他停止了摇晃,死死盯着利奥露出水面的胸膛,那里布满激情的吻痕,他知道那不是他留下的。
"这些是什么?这些是------那个马丁留下的?"他颤抖地问。
他太痛苦了,嫉妒,幻灭,一下子淹没了他。他觉得自己已受了双重欺骗:利奥爱他是假的,他的温柔,善良,纯洁,所有的打动他的品格也是假的,他的利奥从来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个淫荡,恶毒的男人。
长久以来沉睡在他内心的狂暴性格突然苏醒了,他完全被它控制住了,忽略了利奥的迷惑和痛苦。
他一下子就将利奥抓出浴缸,扔在地上,他揍他,狠狠揍他。利奥想反抗,却无力地被他压在身下,他只好以手护住头脸,尽量蜷起身体:"伊万,伊万,停下------"
但伊万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看见他身上的痕迹,就想到他的背叛和恶毒,他想杀了他,他的双手确实已扼上了他的脖子,利奥双眼上翻,快不行了,但紧急关头,伊万又心软了,放了他,也因此更生气。
他掰开利奥的双腿,看到大腿内侧那些仿佛在嘲笑他的印记,怒火再一次不可遏制。他第一次,粗暴地占有利奥,他感觉不到一点情欲和快乐,只想让他和自己一样痛,仿佛这能补偿他似的。
他时而痛骂利奥卑鄙无耻,时而指责他不该辜负他的爱和信任,时而又哭着求他别离开他,把他的利奥还给他。利奥则一如往常,紧紧咬着自己嘴唇,一声不吭,他的双手紧紧扣着瓷砖裂缝,血从他的指尖缓缓流出,染红了瓷砖。
伊万失控般地发泄了一通后,稍微平静一点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对利奥干了什么后,一下子后悔和恐慌起来,但随即又想到他对自己干的好事。
他缓缓站了起来,下半身痛得他一皱眉:"这是教训,以后再敢动索非亚你小心点。"他看到利奥撑着自己坐了起来,那瘦弱的样子牵得他心一痛,差点伸出手去扶他,却又想:他早习惯这种事了。马丁不怀好意的绿眼睛又浮现在他面前,他恨恨地一脚踹倒利奥,骂了句"贱货",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那天,他很晚才去医院接索非亚。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正看着空中的一点发呆,她的脸上有一种迟钝的愤怒,但当她看到伊万后,她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她奇异地平静下来,什么也没问。
伊万带她回了自己的公寓,安抚她睡下了,才一个人走到客厅。
他没有开灯,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几个小时,眼看着周围的黑暗一点点显出了自己的轮廓,他才迟缓地站起来,打电话给利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