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车,不敢造次,在小小人儿面前蹲下来,堆一脸稀烂的笑,招呼:“你是厉奇吗?我是你爸爸的朋友魏曼,来接厉奇回家。”
昏暗光线里,孩子小安琪儿般的眉目五官,依稀有父亲的影子,但稚嫩柔和些。
幼儿园老师正要抱怨怎么来的这么晚,看清楚魏曼,话还没有出口,突然改成了狂喜:“你真的是魏曼!我在电视上也见过你……很喜欢你午夜的音乐节目,偶尔不在北京的时候,还请男朋友帮我录呢。”
本来正发愁,该怎么接受老师的拷问——不是父母,单独来接孩子,被怀疑是当然的。这会儿厉泰铭正在面试,连打他电话验证朋友身份都不方便。发现这里居然有自己的fans,电视频繁亮相的面孔可以当信誉保证,不由暗暗庆幸:“节目被喜欢,是我的荣幸……厉奇,我们先回家看一下,如果爸爸妈妈没回来,魏叔叔带你先去吃点东西好吗?”
孩子是靠直觉生存的生物。看见魏曼含笑讨好的眼睛,他真确相信自己被喜爱,根本忘记需要警惕陌生人。于是,虚荣心有了机会:来接自己的叔叔居然能令老师激动得像个傻兮兮的小女生。小脸放光,拉着魏曼的手,小小声倾诉:“叔叔,小奇饿了。”
抱起孩子,魏曼在笔记本上签名才摆脱热情的目光,掉头展开招牌的热情友善微笑:“小奇喜欢吃什么?”
“KFC!”小奇兴奋地。
以前住在大房子里的时候,小奇根本不稀罕肯德基。妈妈还常常说,这种快餐都是垃圾食品。可是现在,看见同学拿着随餐赠送玩具炫耀,怎么就觉得那是天下最美味的呢?
* *
跌坐在狭小且暗沉沉的客厅里,淑兰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为了辅导一个颇有天赋的学生考级,这段时间常常额外加课——这使她欣慰,因为会有额外的奖金收入,也是对她这个老师的肯定。遗憾是这导致常常会很晚,只好让丈夫接孩子,然后父子自己草草做一点东西果腹。
挤公交车回来已经累得不行,发现家里没有灯光,心就一紧。赶快走去幼儿园,里面彻底黑乎乎,已经没有一个人。疲惫地再走回来,看着黑黑的窗口,推一下锁得紧紧的老旧防盗铁门,软软拿出钥匙开门,恍惚走两步,跌坐,力气突然彻底消失,泪水疯狂地流下。
门轻轻响了,是钥匙的声音。
淑兰突然活了过来,向发出动静的地方几乎是扑过去。
紧紧抱住浑身剧烈颤抖的妻子,像对待儿子一样,慈爱地轻轻擦去她的泪,厉泰铭脸上有着自信的光彩,轻轻说出他相信一家人都梦寐以求的句子:“找到工作了。”
对于厉泰铭来说,终于可以昂首说出这句话,意味着今天去面试的公司不关心绯闻,信任他的综合实力、管理水准和为公司盈利的能力,已经决定聘用他。至于职位是否能够理想,取决于即将到来的周一和董事长面谈的效果。有一点几乎已经可以确信:在向上攀爬阶梯,从此可以算是重新拥有起码像样的地位,在男人立身之本的都会竞争中,有了还交待得过去的一席之地,能够从容为妻与子提供安适的生活环境。
可是,疲惫焦急的淑兰没有注意丈夫容光焕发的表情,也不敢把这句话往太好的地方想——工作有很多种解释,毕竟服装搭配师的助手也是支薪的。发现丈夫不是抱着儿子进门的,她只顾焦急追问:“小奇呢?”
没想到妻子对命运决定性的新转机居然这样冷漠,厉泰铭有点失落。但身为父亲,当然了解母亲看不见孩子的紧张,默默放弃刚才一腔热情想令妻子欣慰的话题,安抚她的眼泪:“今天接到很突然的通知,急着去面试,托朋友去接小奇。”
轻拍怀中妻子的背,很快拨打熟记于心的号码:“我是厉泰铭。”
对答的声音像电台节目里一样醇柔体贴:“我带孩子刚吃了些东西……可以送他回来了?”
强烈的愧疚令厉泰铭差点说不出话来。明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从此陌路,可是为了所谓的事业前途,又一次动用魏曼对自己的友善。勉强回答一句:“居然劳驾你帮忙接孩子……真不知道该怎么道谢。”
“面试情况怎样?”那头明显是不想回答感谢的辞句,询问声音依然很关切。
“对我的履历和学历都表示了满意,录用应该是定局了。不过应聘的职位太高,不是HR负责人可以当面确认,需要周一轮候董事长面试。”满腔的喜悦终于有人关切,厉泰铭忍不住违反平时惜语如金的风格。
“哈,很有希望重新做CEO?”魏曼喜孜孜。
“小公司而已,跟莱克投资那种国际游资和中国高层背景紧密结合的大公司不能比。”厉泰铭默认了恭喜,不忘记谦逊说出心中隐约遗憾的事实。
“太好了。”魏曼诚意替他欢欣,“这就送小奇回来。”
淑兰怔怔望着笑吟吟的丈夫,突然明白了他刚才对着电话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低低呻吟一声,软倒在他怀中。
漫长的噩梦就要结束。可以换房子换买衣服用品的地方,尤其给儿子换更优质的幼儿园,就算晚一点接也不必这么担心。男人重新撑起生活重量,女人不必再看风霜雨雪和奇异脸色,即将回到原来安逸尊荣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居然觉得可以忽略辛酸,还有一点留恋花自己双手赚来钱的滋味?
夫妻默默相拥站立,各自心潮起伏。
对于隔音条件似有若无的老旧房子来说,厉奇的欢笑吵闹声绝对比门铃有效。
下意识打量扑出来把孩子小小身躯紧紧抱在怀中、絮絮问晚餐细节的女子,发型妆容仓促,好质料的衣着穿得已经过于陈旧,护理得也不对,透露出落魄。但美丽娴雅,绝对是好条件人家出来的女儿。
她就是厉泰铭明媒正娶的妻,他儿子的母亲,他预定共度一生的人。
没法面对正迎上来预备表示谢意的厉泰铭,魏曼维持礼貌笑容,交待一句“今晚有档节目,这就赶去台里录音间”,掉头就走。
跟着跑下楼梯,站在光芒冷冷令肤色泛出不健康青色的路灯下,厉泰铭知道道谢或者说任何话都会伤害面前的人,嗫嚅片刻,勉强挤出一句:“还是朋友?”
魏曼却没有停步,直接跳进驾驶座拧钥匙打火,伤感地微笑:“是我太天真……我们做不成朋友。”
听见这样理智的话,厉泰铭本来应该高兴的。心却突然像被狠狠拧了一把,无节制地疼起来。
两个人能够成为朋友,无非是魏曼处处委曲求全——大家心照不宣,这是一出基于些许好感而演绎出来的情欲戏。在沉重的犯罪感面前,都太忙着扮演好朋友,更忙着展开精彩情欲戏,没有了真情流露的机会。
一旦厉泰铭选择了责任,两个人的良心都会不容这份友爱带来的默契。
“亲眼看见如此完美的一家三口,那点子虚妄的侥幸被洗得干干净净。”魏曼勉力保持风度,扭一扭嘴角,试图让表情显得比较像微笑,“对不起,泰铭,我连累你被世人厌憎。从今以后,我们还是恢复陌生人好了……魏曼再也不会骚扰你。”
实在怕失态。赶在呆呆站着的男人想出得体答复之前,挥挥手,发动车子离去。
默默目送飞速消失的车。
对过去时日热切到不顾尊严送上来的这份痴缠,厉泰铭感激也珍惜。人生会遭遇身败名裂甚至导致生计艰难的挫折,只能怪罪自己作孽。再艰难狼狈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怨怼过带人冲进来看见罪恶场面的魏曼。可是心里总有那么一丝讲不出来的遗憾——这样苦苦纠缠的魏曼固然令他难以拒绝,能令身心愉悦,总嫌略狎昵。今天淡淡说出告别话语的魏曼不再嬉皮笑脸、不再苦苦哀求男人抚慰,外形依然是刻意讲究的时髦搭配,表情却改成了陌生的、刻意掩饰哀恸的冷漠,五官不能算出类拔萃的脸上,多了难言的光彩。
低姿态纠缠是镜子的一面,原来魏曼还有这样冷静决绝的另一面——能够在竞争厮杀中胜出的人,大抵会有诸多面具?
思绪已经混乱,胸臆充满苦涩。
不是魏曼没有值得爱与尊敬的光彩。是厉泰铭不懂看透旁人刻意拉低的讨好姿态,弄清楚那背后灵魂的分量。
胃部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打击,踉跄一下,扶着路边国槐粗糙的树干,搜心抖肝地大咳。
然后,不能自制地干呕起来。
二六、有人喜欢蓝
蓝是辗转反侧在午夜 想起你睡也不稳
蓝是盛满寂寞酿的酒 跟星星对饮
蓝是如迷如幻却很迫真的某种兴奋
只可意会没法言说 讲不出的快感
——《有人喜欢蓝》黄伟文词
……………………
熟悉的温暖咖啡馨香,熟悉的缠枝花卉图案与木质装饰线代表的维多利亚藻饰风格,熟悉的专注关切眼神。坐惯了的织锦大沙发,以及这整个面积不大但处处讲究到骨子里的办公室,一如家明本人给朋友的感觉:你可以放松身心依赖,却不会软得足够完全放肆与陷落。
逃离室外突然光临的冷空气,坐在这样温暖舒适的空间里,面对一杯香味如同递它过来的手一样无懈可击的咖啡,魏曼却笑不出来。
看懂了这落寞的理由,家明却故意曲解,只轻轻微笑:“下午不是打电话来说要去见厉泰铭,怎么还是匆匆赶过来——你忙你的好了,不必迁就我。终究会习惯一个人在路上,自己开车。再说,用你这样的闻人兼潮人做司机,也太奢侈。”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魏曼知道家明面前永远不必伪饰或者寒暄,深深垂下头。
了解男人透彻如家明,怎会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既然开始就不断提醒“爱上直男人本身就是灾难”,想必魏曼会对这份伤痛有心理准备了——谁敢希冀一段情、一些身体的狂欢,有机会敌得过有家庭男人的重负?
“终于放手?”明知道浮言安慰没有用,家明眼底是深深了解,预备倾听。
“今天第一次看见他的儿子,简直像安琪儿,天真可爱得不像话。他的妻缺乏修饰蓬头垢面,却温文娴淑跟他很般配。”魏曼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是他生活中意外出现的魔鬼,诱惑他纠缠他,成为他困扰的渊薮。”
“不必自责。厉泰铭不是那种一时迷乱就顺势而为,最后推托‘意外’了事的男人——那次酒后面对我的挑逗,他曾因为身体失控,一怒差点自残。如果他始终肯响应你的诱惑纠缠,只能证明一点,他发自本心地需要你……肯定不是肉身相见欢那么简单。”家明轻轻几句话,帮助拂去老友无谓的罪恶感,“如果要追究所谓家庭责任,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开始。既然投入过狂烈过,得到过真情,又为他不再承担压力而主动选择放弃,走了完满的一轮,何必还苦苦检讨自责?”
苦笑回报老友的善意劝慰,嗫嚅着似乎想用语言的定义把沉重的一些变得轻飘飘:“都怪我,这肉身迫切需要男人。”
“如果所想所得都只不过是性,你这么骄傲时髦的一个潮流名人,何苦卑微讨好鞠躬尽瘁?”家明华丽的声音放得很温柔,“承认爱一个人并不丢脸,得不到对方回应,也未必就是世界末日。何况,这位英俊的厉先生起码以实际行动证明,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只懂重视皮相,还是有人更喜欢你伟大华美的灵魂。”
魏曼悲哀地同意,家明的安慰听起来确实很贴心。遗憾的是:“突然觉得很累,甚至累得不想再找下一个男人。”
“你不需要急着疏解寂寞,因为你真的爱上了厉泰铭。”
魏曼点头。是的。
爱他面对不能掌控的人生,那一点男人的坚持。
唯一能淡化伤痕的力量就是绵延的时间。不再多余浪费家明好意付出的心力,魏曼试图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这些天你很少同我联络,难道真开始潜心追求小麦?”
三人行太长时间,已经习惯了分享彼此的感情与心情。简略陈述那个荒唐夜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刻意隐瞒某些尴尬情节。讲完之后,家明叹息:“忍不住怀疑,对于活得太正常的小麦来说,我的做法看法都太邪僻激烈。”
“这么多年朋友了,今天才这么觉得啊?”魏曼故作轻松地笑,淡淡说出事实。
简单一句话居然令家明不能维持矜持,浑身一震:“我可不可以理解成,小麦其实从来就看不惯我的做法,只是出于朋友情份勉力包容?”
没想到家明的反应这么大,魏曼从不欺骗,只好小心寻找合适的说法:“我们都知道,他一向很不接受纵欲。”
“而我,却傻到希望通过诸多尝试,总有一天找到开启身体感觉的钥匙。”悲哀的表情通常比较丑。可是显示在家明的脸上,却是一种奇异的美丽,像寂寞流泻的烟花,像缠绵之后忧伤的感叹:“难怪他会消失——不在家,不接任何电话,甚至把几年积累下来的年假全给请了,同事都说不清去向。”
“什么?小麦玩失踪?”魏曼吓了一跳。
他们都习惯了身边有那么一个干净如清晨的身影,绽开冬日暖阳般微笑,给畸零的心回到阳光下的勇气和力气。如果小麦放弃撑下去……看见家明如潜藏淡淡星光的面孔背后如深蓝沧海汹涌危险的情绪,一个激灵,不敢想下去。
“我不会勉强小麦,但一定要亲自听见他的选择……”正说着,电话铃响,家明用英文应一声“这里是杨家明”,掩住话筒对魏曼轻轻笑“是荷兰来的电话,谈些生意”,礼貌地以手势示意稍候,才改成法语絮絮说下去。
魏曼一点不懂法语,也懒得认真聆听辨认,顶多断断续续听见称呼对方莎伦夫人,似乎在讨论这处会所的什么价格,因为提到地名。等不长的电话挂断,随口笑:“又邀请阿姆斯特丹的什么团队过来表演?”
“抱歉,你会失望了——我是约莎伦夫人过来面谈这处会所的转让可能性。中国飞速成长的奢侈消费能力全世界有目共睹,增长速度和潜力都惊人。相信很多对金钱很有嗅觉的人,都不会放弃这最后一个超大规模的淘金机会。”
“卖掉会所?……没法想象,美丽得似乎快要失去真实感的杨家明,没有了这么精彩的会所作你的表演背景,剩下的人生游戏怎么玩?”
“不需要再玩了。”
家明淡淡微笑,纯净得不含任何杂质,还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这份向往,令他眩惑人心的冷冽魅力变得温柔,看得熟悉到极点的魏曼都倒吸一口气。
没搭理这家伙故意夸张的惊艳,微笑着说下去:“反正我就算再活二百年,也生活无忧,不需要担心收入。找个阳光下的职业,按照小麦乐见的样子生活,也不坏。”
大家一起说笑共度这么些年,魏曼当然知道小麦的好,但还是没想到,家明为了表面不起眼的他,甘心放弃日进斗金的生意,尝试做普通人。
回应魏曼惊诧的,是早已经想清楚之后毫无迷惑的温颜微笑:“不是为小麦改变自己,他不会喜欢。是我渴望成为小麦生活中会出现的、他可能欣赏的那种人——说到底,我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着自己心安。”
“还以为值得你倾心的,一定是精彩人物。”魏曼还没有从震惊中醒过神。直觉是想呻吟——天,这样光彩照人又疏离矜持的杨家明,在任何地方出现,都很自然会成为视线的焦点,怎么融进芸芸众生,又怎么可能做早九晚五劳碌奔走的普通人?
有一句话,他厚道地没有说出来:轻松击中麦迪心的那个男人,似乎也不是普通人啊。
家明看懂魏曼的心思,露出一个见惯沧桑反而简单的微笑:“人最想得到的东西,不外乎是自己所没有的那些。”
侧头倾听窗外北风呼啸掠过树梢的声音,魏曼伸个懒腰:“不早了,回去吗?”得到微笑颔首的响应,转身去停车场,随口叮嘱:“别再路上被追求者拉住做爱……这么冷的天,凉透了的车,在静止状态下开热风可没什么用,我可不想冻成冰糖葫芦。”
忍不住笑出来:“看来,我以往的纪录很坏?”
“你禁得起自己寂寞,却抵挡不了路过陌生人的哀求——心软,怕看见别人的寂寞。”魏曼轻轻叹息,“如果不是为着你这点用错了的古道热肠,我们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