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不是蛊毒?既然不是害瞳将军,那就是......
瞳拓已霍地站了起来,冲出帐外厉喝一声"备马",立即便有人小跑着将马牵了过来。马鞭都来不及取,瞳拓一整缰绳便策马狂奔远去。我慌忙招人替我牵马,瞳拓着急,我亦是一样心急如焚。马刚刚牵出来,我才捏着缰绳,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却是已然奔出辕门的瞳拓又疾风一般地刮了回来。
瞳拓直接自马背上跃了下来,未曾收缰的快马一径向前横冲而去。瞳拓已冲到我身边,原本平静的气质换作满身焦躁之气,瞬时将我淹没,使得原本就有些心慌的我险些把持不住自己。
"医毒之术我一窍不通,去也无用。"悦耳的声音稍稍带着一丝微颤,语速极快,一双微凉的手将我亦是稍稍发冷的手握住,紧得有些压抑,"茗儿,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什么?不用说,我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如何,要保王爷平安。
瞳拓一身焦躁之气渐渐消弭,眼中凝重依然,却再无慌乱之色。他缓缓镇定着,我也逐渐冷静下来。翻身跃上马背,带着一心焦虑惶惶而去,耳畔听着瞳拓冷静地吩咐着下属:"升帐!"
至此时,我便知时局动荡,已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销魂谷素来和穆亲王关系暧昧,如今穆亲王身中奇毒,又朝堂失利,逼到极处自有困兽之斗。穆亲王手里确实没有一兵一卒,可他妻兄却是能征善战的柳煦阳!
柳煦阳原本是灵、牙、肖、易四字营统帅,他父亲是穆亲王外祖父严肃老丞相的学生,素来便和穆亲王走得近,王爷一直忌惮着这层关系。七年前王爷东征寒瑚时,刻意将此四营留在夜平川,柳煦阳当时便是夜平川守将。四年前,穆亲王迎娶柳煦阳胞妹为正妃,王爷当下便急急将瞳拓调往夜平川,直接架空柳煦阳,接掌了夜平川兵权。这一来,却险些闹得灵、牙、肖、易四营哗变。
无计可施之下,王爷只得再封柳煦阳大将军,命他驻守西南。两年前王爷借口"让小将多历练",将柳泫捧上了西南驻兵主帅的位置,打发正当壮年的柳煦阳早早卸甲荣养。此番动作下来,西南虽表面上仍是柳家兵权,但好歹借着柳泫与王爷那一点裙带关系,不至于那么剑拔弩张。
可说到底柳泫毕竟是柳煦阳亲儿子,如今事到临头,他帮老子还是帮王爷,谁说得清楚?--纵然拿定主意帮王爷,那西南兵权,柳泫他拿得稳么?
若拿不稳,此刻柳煦阳是否已准备举兵北上了?--恰好王爷被暗害,瞳拓失军心,颜知被绑在夜平川,单只一个被困在王府做了四年男宠的单若水,凭什么力挽狂澜?
猛地一鞭抽向马臀,我心急火燎地向王府赶去。
蛊毒,蛊毒!
偏偏是我一窍不通地蛊毒。
从来不曾有过的自厌自鄙涌上心头,我知道我在痛恨自己的浅薄。若我医术与颜知将军一般精湛,纵然是蛊毒,那又如何如何如何?!
赶到王府时,天色将暮。
大门已紧紧关上,显然是拒绝任何人进出。拍了门半天也没人搭理,恨得我一个翻身从高墙跃了进去。人还在半空,如雨长箭便齐刷刷向我射了过来,王府的防备我最是清楚,早有准备自然不会慌乱,撤手、扬剑、护身,一气呵成,当当当斩落数十支长箭,大吼道:"我是洛茗!"
借着依稀的浅薄天光,终于有人认出了我。王府里很少有人知道我懂武功,见我自墙上跃出,都显得微为诧异。小心跃过埋在墙内草坪里的几个小陷阱,我飞快窜到一个侍卫身边,急问道:"王府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想问的当然是王爷。但若王爷下令封锁消息,我此刻张口便问王爷有没受伤异常,岂非泄了消息。
侍卫摇头道:"不清楚。王爷下令戒备,不许多问缘由。"
"王爷现在何处?"
"应是墨竹居。"
再也顾不得废话,我慌忙便向墨竹居方向跑去。一路上防卫极其森严,到墨竹居范围内却见不着半个侍卫的影子,只詹雪忧一人站在院子里。他显然早已察觉有人靠近,我刚刚走进院落,他目光便凛凛射了过来。见是我,方才眸色一柔。
"詹大人。王爷呢?"书房,还是暖阁?
推开书房大门,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血腥之气。
月池就站在竹榻旁,王爷脸色苍白,一手垂于榻沿,食指指尖一点一滴缓缓溢出鲜血,落进地上的痰盂里。血流虽缓慢,但痰盂里也积了一小潭黏稠的鲜血。
我知道这是暮雪教对付蛊毒的办法,通过身体血液的流失,减少异蛊发作的频率,延长异蛊寄主的寿命。心中虽早有准备,但还是存着一线侥幸的希望,如今见到王爷果然中蛊,心中仍是忍不住一窒。
"是茗儿回来了。"王爷居然毫不在意地露出微笑,"方才派人去东城传令,你倒回来得快。"
我连忙将薛冷和翡翠珠串的事说了,王爷闻言只是淡笑,道:"东北捷报刚刚传回来--颜知。"念着这个名字,再是一抹更为柔和的笑意,"人在东北,还留了一个眼线在东城。"
眼线?说的是薛冷?
王爷笑道:"厉仁又不是傻瓜。我若中蛊,怎么问也不会问到东城去,他何苦把翡翠珠串栽赃到薛冷头上去?岂非是自暴身份?"
--那薛冷此举又是什么意思?
"不开窍啊。"王爷叹息着摇头,眼中却显然带着笑意,"只怕现在厉仁还在四处找那珠串呢。他怎么想得到,居然被薛冷偷了?"
这才醒过神来。薛冷居然是早就察觉厉仁意图,偷了珠串来提醒我小心保护王爷的?难怪王爷念着颜知将军的名字,眉开眼笑,薛冷原本就是颜知将军的人嘛。只是没想到薛冷仍然慢了一步,王爷此刻已然中了蛊毒了。
月池颇为忧心地望着王爷,轻声道:"销魂谷蛊毒素来刁钻古怪,此刻纵然放血强抑,但也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月池虽也懂些蛊术,可和销魂谷比起来便不堪一提了......"
拜月教擅长毒咒,销魂谷则擅长异蛊,暮雪教闻名于世的却是剑法。月池是暮雪教巫医,要她来解销魂谷的蛊毒,也确实难为她了。
蛊毒蛊毒,怎么办?我只觉得血气都往头上涌,居然连些许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若颜知将军在,他多翻一些医书毒典,总还有破解的法子,可我对蛊毒却是一窍不通,这叫我怎么办?!
王爷居然淡淡笑道:"穆王爷浑身肿成那样子都没着急,本王就咳些血,你们就急成这样?"笑着笑着,逐渐一凝眸色,望着我,"瞳拓伤都好了?"
现在还有闲情逸致管瞳将军的箭伤。我有些气急败坏。
王爷道:"销魂谷的蛊毒,也未必就要销魂谷的人才解得了。月池,今天是什么日子?"
月池道:"十一月十二。"
王爷朝我笑道:"算算日子,若水也快回来了。"
"若水又不会解蛊毒!"
一口气说完之后,王爷笑意更甚,忽然间记起王爷当日的吩咐--"顺便带话给明珀圣女,请她祭典之后务必往京城一行,本王与她有要事相商。"
若水不会解蛊毒,可若水曾说过,明珀圣女原本是销魂谷万俟家的女儿,后来破门入了暮雪教,她自然是懂异蛊的。
难怪王爷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原来竟是早就盘算好了!害我白白揪心这么久。我松了口气,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些发软,靠着椅子坐了下来。望着竹榻上脸色苍白却一脸微笑的王爷,却是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中了蛊毒,反而笑得如此温柔?......眼前这个,是摄政王?还是,风矜?
"茗儿,替我拟旨。"
王爷忽然吩咐,我颇为诧异地望过去,是准备对付穆亲王了么?谁料王爷居然淡淡一笑,道:"东北浅草谷大捷,颜知居功甚伟,赐颜知‘翠羽侯'爵位,词句你斟酌着用,快马传旨到夜平川去。"
"翠羽侯?!"
素来封侯,不是永平永安,便是镇国镇边,忽然下旨封出个"翠羽侯"?
我迟疑着,脑子里飞速闪过的是,简直能让人喷鼻血的画面。王爷与颜知床第欢爱时最是纵情,时常用些希奇手段在颜知身上,曾有一次便是用三枚翠羽将颜知折腾得大声求饶。
没想到东北捷报传来,王爷居然直接封颜知将军为"翠羽侯"--不知道圣旨传到夜平川,颜知将军会是何种表情?
"容茗儿先看看战报,免得拟旨时措词荒谬,失了朝廷颜面。"
王爷点头示意我自己去书桌上找。东北捷报应该是刚传来不久,那湛岚色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捷"字,我翻开仔细一看,里面详细交代了浅草谷大捷的经过。说白了便是一场奇袭,打得寒瑚国措手不及。
令我奇怪的是亘雪草原忽然出现的八千奇兵。浅草谷一战,大胜之局虽已注定,但若没有亘雪草原忽然出现的八千奇兵,奇袭亘雪城西门,一番攻坚下来,被寒瑚国推上城楼以做人盾的浅草谷百姓,必然伤亡惨重。
绝不认为颜知将军会心疼亘雪城的百姓,颜知将军用兵素来便狠辣无比。
当初东征寒瑚,为隐藏行踪奇袭天南五城,他曾严令部下,行军所到之处,人畜一律灭口,直杀得血流成河。兵临天南城下,寒瑚国见实在抵挡不住,捉了居住在天南城的惊燕子民做人盾,岂知还未开口威胁,颜知将军便喝令攻城,挡在最前面的惊燕子民死得最快。一战打下来,寒瑚国总算见识了那个十五岁少年的心狠手辣,恨得咬牙切齿,怒骂为"修罗颜"。
如今夜平川战局如此恶劣,颜知将军急着收复疆土,必然强攻亘雪城。至于被寒瑚国推出来做人盾的浅草谷百姓,那绝对不在颜知将军的考虑范围。
而这八千奇兵,打的竟然是祁冷营的旗号?!
祁冷营将军如今还在东城,怎么会有八千人溜到夜平川去了?我瞠目结舌地盯着王爷。
王爷显然早料到我会如此疑问,见我抬头,便道:"祁冷、天骄、翔灵、秀字营,各有八千兵马秘密出京,隐藏在夜平川。浅草谷大捷,颜知居功甚伟,若水,也是功不可没。"
若水功不可没?这八千奇兵竟然是若水秘密调出京的?......从东城三十万兵马走悄然抽走三万余人,一路行军到了夜平川,消息居然被严密封锁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
听王爷这一提醒,我这才想起,当日在销魂谷,若水曾送信来禀报战局,王爷亦曾亲命,准许他动用琢心阁的御印兵符。只是我当时万万想不到,若水寥寥几字的奏折中,居然蕴涵了这么多意思。
摊开空白的诏书,我小心翼翼地落笔草诏。只写到"翠羽侯"三字,仍是忍不住觉得好笑。圣旨递到颜知将军手里的时候,颜知将军究竟会是怎样的表情呢?真的很期待耶......
第二六章 薄幸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王爷有交代,丫鬟仆从都不许进墨竹居打扰,膳食由沫萍打理,侍书、侍墨也只许在书房外伺候。月池随侍王爷身侧,我匆匆整理了下书桌,书房里已黑成一团,刚刚点燃一盏灯,王爷便阻止了我的动作。
"点一盏灯就够了。放窗边去。"
黑暗中,王爷低沉华丽的声音传来。
我放下挥灭了火折子,回头望向王爷,角落一片黑暗,只看见那双闪亮的眸子。分辨不出情绪,只觉内里带着少有的柔和。捧着琉璃灯盏到了窗前,放在小几上,清澈的光芒冷冷散开,已是十二,月色也是极好的,灯月辉映之下,竟也颇有几分清朗疏冷之意。
半晌都没有声音,只听到王爷指尖的鲜血,良久挤出一滴,"滴答"落进了痰盂里,轻微得叫人心悸。
**着窗,在小几边缓缓坐了下来。移目窗外,清冷月光下,詹雪忧萧然站在院中,十一月的天气,他却依然一袭黑色短衫,穿得极为单薄--这点倒是和瞳将军一样,都是不喜欢穿厚衣裳的。
想着去给詹雪忧找件大氅,才刚刚站起身,王爷便微微侧身坐了起来。月池换痰盂去了,我疾步过去,拿软枕垫在王爷身下,扶他半仰在榻上。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王爷身体的重量,第一次感觉到无所不能的王爷,也是那样的无力。
"王爷......"小心翼翼避开滴血的食指,将王爷一直静置在竹榻旁的手捂在掌心,果然已是冰凉一片,"僵成这样也不动一动。拿个手炉来好不好?"
王爷淡淡一笑,道:"哪儿那么娇惯。月池,不是会吹箫么?......吹个曲子来听听。"
月池已捧着痰盂走了过来,朝王爷笑了笑,轻声道:"箫声晦涩,易伤心骨。王爷大福之人,还是不听为好。"
有些惊慌地发现,握着王爷的手暖了这么久,仍然是冷得浸人。我努力地揉搓着,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大约是感觉到我的焦虑,王爷柔和的目光向我望来,道:"别费心了。中蛊以后我浑身都是冰凉的。不只这只手。"
浑身冰凉?!
是四大异蛊之死蛊!
呼吸陡然间一窒,我身子后倾竟是一个失衡,险些坐在了地上。月池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我有些瘫软地站了起来,"是‘死蛊',这蛊毒最是耗命折寿,拖得越久于身体越是有害,王爷何不早说?!"
"早说又如何?你不也没法子么?只要是毒,原本就是害人性命的。"王爷淡淡一笑,旋即若有所思地一声轻叹,接的却是月池的话,"人世繁华,须臾无常,谁说得清楚,到底是你有福?还是本王有福?......"
说着说着,眸色陡然一凝,扬声道,"--雪忧?"
这时我才听到院中一点轻灵的脚步声,沾瓦即去,显然是有人闯了进来。
随后便是"铮"一声脆吟,自然是詹雪忧长剑出鞘的声音。奇怪的是,打斗声并没有如意想之中地传来,正在奇怪,却见门外一道单薄身影闪过,说不出的熟悉。
--居然是若水?!
不似从前一般得到准许方才进屋,若水径自闯进书房,一眼望见了竹榻上的王爷,方才缓住了身形。初七方才是祭雪大典,如今才十二,他就从暮雪山赶回了京城,难怪一身风尘,面带倦色。只那双眸子衬着月色仍是清亮如水,稍稍漾着一丝波澜。
"王爷。"
见王爷安详恬静的躺在竹榻上,若水稍显波澜的眸色终于平息下来。如从前一般屈膝行礼,抬起头,明静的视线与王爷相交。只是一个淡淡的交叠,随即敛眸垂首。
"......不过,你说得倒也不错。箫声凄涩,听多了终是要折福寿的。"王爷淡淡一笑,指着镂花格木上一支竹箫,朝若水道,"她不吹,你来吹。你也会的--有诗云,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下九泉。真要喜欢,何必左右烦恼日后那些有的没的?"
这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伤感。
我就在王爷身旁,听着他缓缓低沉的谈笑,心中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
不是未曾见过王爷脆弱的模样,但如今月池、若水都在,王爷竟也容忍自己如此温颜笑谈生死?王爷中的蛊毒当真如此厉害?......若非厉害到叫王爷无法抵抗的地步,怎么会连强撑威仪的力气都没有了?
箫,原本是若水最爱。若水刚刚入宫时,方才六岁,人小气短便知道动用内息来吹箫。他吹的曲子极为奇怪,时而灵动如光,时而欢腾若水,时而凝若青山,时而逸如烟云,我从来不曾见人将一支竹管玩得那么顺溜,幼时便常常逼着他吹箫给我听。好在他自己也喜欢,总是笑嘻嘻地叫我拿糖人和他换曲子,到头总是我听了曲子,他没拿到糖人。
然,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若水便再不动箫了。或者是都长大了,镇日随着王爷奔忙,谁都没空去管那支竹管。记得曾有一日,王爷亦是如此命若水吹箫,素来温顺的若水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从命。素来严苛的王爷居然也没生气,只淡淡一笑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