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灵动飘逸,带着一种游离世外的哀伤,轻得不似世间所有。
王爷抓起那块魇令便砸向詹雪忧,冷道:"那么我现在让你带着魇令,继续做梦魇的魇主!没有异议的话,你可以滚出去了!"
再没有听见詹雪忧的声音,他带着魇令,悄然地离开了。
我直直盯着王爷。他苦笑着摇头,眼中尽是苦涩,道:"我以前对他太严厉了,养成他现在不能完成任务就肆意自残的习惯......真怕他哪天撑不住,横剑就抹了脖子。"
是这样吗?因为不想詹雪忧自作主张地自残,所以,明明知道雪忧是真心实意,却仍然践踏他的心意,指责他揣测圣意,贪恋权势?
王爷,你用了无数种方法来控制你的手下人,那么,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种方法,既不伤人,又不伤你?
第十章
连日折腾下来,心底竟是一股说不出的疲倦,伺候王爷上榻休息,我便吩咐仆婢准备了热水,沐浴之后,连夜也不守了,寻了间安静的客房,抱着软被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醒来时头重脚轻,已过了午时。洗漱完毕便推开了门,日头正好,照得满院子白晃晃的光,一眼望去,王爷住的院子来来往往不少人进出,都是一副紧张十足的模样,禁不住有些迷惑:究竟是怎么了?
刚刚走近院子,便闻见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心中疑云更盛,快步走进王爷卧房。只见一群人围在床前,又是扎针又是裹伤,忙个不停歇,我目力再好也越不过众人身影遮挡,看清床上那人究竟是谁。
王爷神色凝重站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玉骨折扇,我刚刚踏进房门,他便淡淡开口:"你醒了。"
一面还在往床上瞧,一面走近王爷,问道:"那是谁?--既是受伤,怎么不唤我起来替他瞧瞧?"
王爷居然只是垂头轻轻笑,艳阳照耀下,竟是说不出的温柔神色。云淡风清地弹了弹指,口气平淡得几乎没有情绪:"不死也罢,死了更好。原本不是紧要人。"
不是紧要人怎么会安置在王爷床榻上?不是紧要人怎么会招来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地伺候着?暗暗在心底驳着王爷的话,不由得更加好奇床上那人身份--莫非竟是瞳将军?
不过若真是瞳将军,王爷纵然再生气,也决计不会说如此绝情的话来吧?
见我一脸按捺不住的模样,王爷轻笑道:"想看便走过去看。又没人拉着你,一脸垂涎的样子。"
我讪讪一笑,便小心避过来去匆匆的仆从,挤到了床榻前。睁眼瞧了许久,见那人容颜俊朗,眉宇锋利,分明仍在昏睡中,却透出一股桀骜之气,想了许久,却是半点印象也没有,必然是不认识了。
王爷也走了过来,吟吟笑道:"不认识?--猜猜是谁。"
这可怎么猜得到?我禁不住有些疑惑。见王爷说话口气也不像玩笑,他既然叫我猜,那必然肯定我会猜得着,也罢,就小心看看,这人到底是谁--伤已裹好,衣衫洁白,显然是刚刚换好的,从衣饰来辨认他的身份已经不可能了。
我开始打量他的面容和四肢,令我意外的是,在他左腕上缠着一条水滢色的链子,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质地,非金非玉,更不是丝绦绸缎,淡淡流溢着水般氤氲的光泽,仿佛拂晓的露珠般可爱。
回头便向王爷手中望去--果不其然,他手中那柄玉骨折扇,扇尾悬挂的坠子,与那条奇怪链子的质地一模一样。
王爷顺手便将折扇向我丢了过来,淡淡笑道:"暮雪教圣音石,天下只得这两块--原本,是赐给瞳拓的。"
瞳拓?!既是王爷赐给瞳将军的,又怎么会落到此人手里?......脑子里急急闪过几个片断,一个名字硬生生嵌进了脑海,禁不住便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寞飞?!
--寒瑚国主秦寞飞?!
盯着床上那个桀骜锋利的男子,只觉得说不出的荒谬好笑,这世界都疯了么?先前寒瑚国影刺堂派出泰半高手在小镇里守着敌国将军,而后寒瑚国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也亲身涉险到了上林,最荒谬的是,居然还身受重伤落在了王爷手里!
两个施针的大夫向王爷施礼后退了出去,伺候的丫鬟也被王爷挥退,见没了外人,王爷方才轻声笑问道:"想到是谁了?"
我禁不住脱口道:"这未免太荒谬了!"
王爷却仍是那副云淡风清地模样,口气凉凉地说道:"这才叫不爱江山爱美人。若我早知道瞳拓还有这本事,只怕早早将他送进寒瑚王宫去了。"指尖只一挑,紧紧缠在秦寞飞手腕上的圣音石链便"铮"地脱开,飞到了王爷掌心。
听着王爷阴气森森的言语,我不禁暗暗替瞳将军捏了把冷汗。忽然间发觉,一向冷静自持的王爷,在碰到瞳将军的事情时,总会忍不住有些失态,从当日冷焰羽送来夜平川丢失的消息开始,王爷便开始接二连三地震怒。
深深望着床上昏迷的秦寞飞,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疑问:那个总是沉默着微笑的将军,真的如此轻易地虏获了寒瑚国主的心么?
"茗儿。"
"恩?"我立即回头。
王爷乌亮的眸子深深望着我,很有些温柔地味道:"需要休息么?......你这几天,似乎相当疲惫。"
我禁不住哑然失笑,"我镇日无事,既不要我挑又不要我抬,就是跟在您身边喝茶聊天,怎么会累?"
王爷道:"在销魂谷不该让你去观刑的。从销魂谷出来,你憔悴了很多。如果你累了,随时可以回京城去。好吧,不说这个--你好像对他相当感兴趣?"
王爷指的是秦寞飞。我老实回答:"我还是觉得很荒谬。也许他不是秦寞飞?"
王爷从脚边那堆带着血迹的衣物中找出一面玉令,再次丢给了我。上面清清楚楚有着四个字:如朕亲临。我还在迟疑,一方玉印又落在我手里,呵气在掌心印下,依稀落下的却是"澜池居士"四个字。
寒瑚国笃信佛教,秦寞飞未登极前边住在澜池殿,自号"澜池居士"。加上名动天下的九龙御令,身份当可证实无疑了。
"他怎么会到上林来?......谁把他伤成这个样子?"当胸一刀,小腹一剑,右手则明显是被掌风劈断的,伤得并不轻。
片刻沉默之后,王爷道:"鹰组清理小镇时无意中发现他的行踪,顺便利用瞳拓把他引了过来。拂晓他就撞了上来。"颇为激赏地目光放在了秦寞飞身上,"如果我不在,他应该可以全身而退。"
谁会想得到,原本悄悄出京陪柳泫解毒的王爷,会走水路直接飘到上林城呢?估计现在身在京城的若水也找不着王爷的具体位置了吧?
"居然丢下东北战局,带着三十六影刺,偷偷潜入惊燕。寒瑚的君主,当真代代情痴。"王爷轻描淡写地感慨。
代代白痴才对。我在心中接了一句。
寒瑚国虽不及王朝帅才辈出,但历代皇帝却也个个聪慧睿智,用心经营下,勉强能和惊燕、秋袭、轩辕扯个四方霸主的地位。只可惜偏偏如同被上天下了情咒一般,寒瑚皇帝历代都是多情种子,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多了。
远到数百年前,为销魂教先祖销魂仙子抛弃皇位的太宗皇帝,近到为秋袭国蓉砚长公主割舍祁冷十三城的穆宗皇帝,中间再夹杂着什么抛弃皇位甘心到轩辕帝国做王妃的潜宗皇帝,为争夺第一美人不惜裂土内战的武宗皇帝,林林总总说都说不完,总是把寒瑚国偌大疆土越闹越小,寒瑚国军队越闹越弱,这一家子多情皇帝方才甘休。
比起秋袭的奋发坚韧,轩辕的韬光养晦,王朝的代代磨砺,寒瑚国自是四方霸主中最不争气的一个。
如今这位自号澜池居士的寒瑚国主,只怕又要替寒瑚皇室多情史上再添绚烂一笔:上心悦敌将瞳,情至深,以金石相拂不能减。冬十月戊寅,上巡幸上林,困于肆,无疾,崩。
无疾而崩,自然是暴毙。寒瑚国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多了,不过为了美人连命都丢的,估计就只有秦寞飞这一个。心中正恶毒地想着,屋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属下龙组晏涵谷,求见王爷。"
这么快回来了?东城的人就那么好说话?我顺手便将手里的九龙御令和澜池居士的小印收了起来,再将折扇递还给王爷,放下床帘,一切收拾停当,王爷方才唤晏涵谷进来。
晏涵谷进屋,屈膝施礼,也不多废话,直奔主题:"王爷,瞳将军确实在东城手里,不过看起来情况不太妙。"
王爷蹙眉道:"怎么回事?"
晏涵谷道:"瞳将军似乎受了伤,对外界一切刺激都没有反应,起居饮食都需要人照顾,终日抱着七弦琴不肯放手,而且......对日光相当敏感,白天若不掩上门窗,便不能安静下来。"
捏着折扇的手稍稍一紧,"如今人在哪里?"
晏涵谷道:"还在城南西江客栈。属下已命龙组守在瞳将军房外,只待晚间便可以带瞳将军回来。"
"立即与本王去见瞳拓。"王爷霍地站了起来,我想也不想便取过斗篷,欲跟着王爷往外走,王爷又转身吩咐我道,"你待在此处,下午得空去替雪忧看看腿伤。"
伤?......我这才想起床上还躺着寒瑚国的宝贝皇帝呢。装出一副惟命是从的侍女模样,王爷已顾不上多吩咐什么便带着晏涵谷匆匆离去。
事实上,瞳将军的状况,似乎真的很糟糕。连我听了都有些心下忐忑,何况是王爷?不过瞳将军既然怕光的话,那么王爷应该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打量自己还要守在这里大半天,我自然不肯亏待了自己,笑眯眯地招来小婢,替我准备了两个家常小菜,一边喝着玫瑰露,一边乐呵呵地吃我的午饭。
吃了五分饱,詹雪忧来了。我撂下筷子便去扶他,他却摇手拒绝,看他行走姿态,似乎已好了很多,我便不多事,捧着碗继续将我剩下的饭吃下肚,凑了个七分饱,詹雪忧已等了近半刻钟。
"詹大人有事?"见他一直静静坐着,在我放下碗时又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来找王爷的,是来找我的。
詹雪忧道:"王爷命我来陪陪茗姑娘。"
我忍不住有些想笑。王爷让你来陪我,你就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地陪么?去小隔间取来纱布药物,顺便唤小婢来收拾桌上的碗筷,我径自来到詹雪忧身边,扶着他左腿,将裤管卷了起来。
"你来了也好,免得我一会还得出去找你--别动,你这腿怎么回事?"忽然间看到那条腿上裹好的淡青色的药膜,居然绽开一条细缝,隐隐渗着血丝,我禁不住横眼瞪向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少年。
詹雪忧淡淡哦了一声,丝毫没把我薄责的目光放在心上:"适才捉人时费了些功夫,好在主人在,否则差使又办砸了。"
声音很轻很淡,无所谓的样子,只在提到"主人"的时候崇敬郑重,隐隐带着一种骄傲。
我现在才注意到,他叫王爷主人。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王爷,感觉有些古怪,但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詹雪忧与王爷之间不为人知的亲密。
不过......
"你适才捉什么人?......你这样的伤还敢和人动武?你腿还想不想要了?"双手叉腰,一脸蛮横,传说中的悍妇,就此诞生。
郁闷的是被悍妇痛骂的少年一脸无所谓,声音还是轻飘飘地:"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寒瑚国的国主吧。我也不想和他动手,不过主人要留下他,就算命不要,也得替主人办到啊。"
"命丢了你也未必留得下他!"
恨极了他那副不拿自己当回事的表情,也不拿水浸湿已经结成薄膜粘在伤口上的药膏,直接揪住裂缝的一角,将那半块药膏狠狠揭了下来。
詹雪忧扣着椅沿的手明显收紧,脸色也在瞬间激得一阵惨白,片刻方才恢复血色,却是一声不吭,静静垂首。
这么大人了,欺负人家小孩子算什么事?我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拧了条湿毛巾,慢慢敷软他腿上结膜的膏药,然后用冰肌露冲洗干净,重新敷上暖玉膏。药换好以后,我抬头,詹雪忧已浸出了一头冷汗。
半晌方才听到他颇为干涩的声音:"主人,似乎很生气?"
知道他心里打个疙瘩,我便想也不想地安慰:"那不是你的错。秦寞飞和颜知将军都是历练多年的精明角色,秦寞飞我不清楚,颜知将军可是王朝数一数二的人物。王爷亲手调教了这么多年,行伍出生都能在京师狡诈之地混得如鱼得水,老早就成精了。你这么年轻,斗不过他很正常......王爷不也小心翼翼防着他么?"
"主人训斥得很对。"詹雪忧声音飘忽而低沉,带着一种奇怪的自伤自嘲自弃。
王爷训他很多句,不晓得他说的是哪句?不过他既然没说,我自然也不好问,顺手将他裤管放了下来,按着他肩头,鼓励道:"现在惊燕局势很不乐观,王爷心情不好是难免的,冲我们发作几句,老实听着也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激怒之中说的话哪儿算得准儿?未必就是王爷的本意。你剑法很好,人也聪明,王爷放心把龙组鹰组都交给你,你便不能妄自菲薄,辜负了王爷,是也不是?"
我到如今就只知道一个龙组鹰组,应该还有个燕组吧?要不然怎么叫詹雪忧做"燕主"呢?(白痴洛茗啊,是梦魇的首领,魇主!)
我和他扯了整整一个下午,却发现他依旧神采奕奕,我却疲惫得想要昏死过去。
第一次碰到詹雪忧这么别扭的人,无论你对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副神游九天的样子,声音飘忽不定,神色淡淡的,偶然将话题引到王爷身边,他眼中才会多出一丝神采,却也只是浅浅的,溢出那种水漾的光芒。
我不知道王爷到底是怎么训练他的,也不知道王爷到底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训练他的,我只是觉得很恐怖。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詹雪忧对王爷的忠心甚至已经到了超越世俗的地步了。詹雪忧自卑、封闭,心里并没有任何追求向往,惟一的精神支柱就是王爷,他之所以活着,是因为王爷需要他活着。
尽管他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年轻、朝气、漂亮,细细探查,才会发觉,他的灵魂只有一半,另一半牢牢掌握在王爷手里。
床上的人呼吸逐渐变了频率,我知道秦寞飞必然是醒了。一手护着腰间软剑,一面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秦寞飞伤得很严重,因此我不敢封他穴道,但他这样的人毅力耐力都是很惊人的,重创之下利用我的疏忽逃脱,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隔着床帘,我依稀可以看见秦寞飞的一举一动。詹雪忧自然知道我不敢轻易去掀帘子,我掀帘时秦寞飞若猝然发难,失去先机的我未必有胜算,他上前一步,望了我一眼,示意我盯着秦寞飞,我会意点头,他方才伸手将床帘掀了起来。
秦寞飞果然醒了。神色虽憔悴,但望着我们一举一动的眸子却极为清澈有神。绝对不敢低估他的危险性,从他醒来便刻意收敛了自己那身桀骜锋利的气势,我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如同受困的野兽一般,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的一击。
而这个男人,绝对不容失去。他,牵连着东北数十万人的性命。
想必我与詹雪忧紧张的样子让他觉得很滑稽,所以他脸上显出一种玩味而轻蔑的笑容,肆无忌惮地盯着我与詹雪忧许久,方才懒洋洋开口:"我饿了。"
我发誓,那一刻我真的不是想栽倒。我只是想笑而已。
第十一章
可是就在我嘴角微微上扬,想要笑出声的时候,一股猛烈的掌风便狠狠劈头逼来。
自认硬生生受这一掌非得折掉半条命,我侧身想躲,却见秦寞飞花岗石一般坚硬的面孔,略略闪过一丝痛楚--怎么忘记了,他右掌带伤!
软剑在瞬间出鞘,一朵剑花挽出,全力封住了秦寞飞的攻势。仍然敌不过他全力一击,罡风般猛烈地掌风瞬间摧散了我的剑势包裹,内息倏然震乱,一口逆血便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