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未吃到口的肥肉,王爷只怕一直都心痒痒地想要再往嘴里吞呢。既然对那块肥肉垂涎欲滴,又怎么会傻到把秦寞飞那颗刺又放回肉里去扎自己嘴?
那么秦寞飞落在王爷手里,自然是非死不可的了。
虽然说得通,可是还有疑点:"瞳将军又不知道秦寞飞被擒,怎么会变着法子来救秦寞飞?"
王爷淡淡笑道:"你当瞳拓是你这样的笨蛋呢?......先前派去接他的人是雪忧,今日去接他的却是晏涵谷,若非本王在,谁敢越过梦魇首领,直接让晏涵谷去与东城密探交涉要他回来?"
既然王爷在此,那么秦寞飞被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不过,瞳将军真的只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王朝四大名将果真不是叫着好玩的。起码脑筋转得比普通人快几倍。
"可是......"我张口。王爷淡淡眸光向我望来,我终究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最重要的问题是,瞳将军为什么要救秦寞飞?"
折扇在王爷手中优雅地摊开又合拢,晃动的圣音石坠舞出一片薄薄的光晕。
"人心都是会变的。何况,对方是秦寞飞那样遗世绝尘的男人。"忽然间回头,眸光如电地盯着我,"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心动?"
"不会!"
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话刚出口,连自己都有些吃惊自己的坚决。"人心会变,忠心不会变。茗儿如此,瞳将军必然也是如此--王爷如此见疑,岂不令瞳将军心寒?!"
若有所思地避开我凛凛的眼神,王爷只是倦倦地笑,淡淡道:"希望吧。"
分明是王爷收敛了凌厉的眼神,然而望着他恬淡疲惫的神色,我却不自觉地随着王爷的判断陷入了湿冷的深渊--王爷的判断,从来不会出错。
从来不会。
第十二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天际已逐渐亮成墨蓝色。
意味着,这一夜马上便要如此结束。
王爷带着倦色望了我一眼,道:"也许你说得对。如此疑心瞳拓,确实不对。"他静静收了折扇,缓步向院外行去,却是一声叹息。
我明白他在叹息什么。他嘴里虽如此说,笃定的却仍然是自己的判断。他不相信瞳拓,他等待一夜,等待的就是瞳拓的背叛。
没等到,他欣慰。却不释然。因为,夜仍未残。
一支响箭破开墨蓝色的天际,发出尖锐刺耳的破鸣。
我的心便沉了下去。
那响箭,自然是詹雪忧行动的标记。
"王爷!"
王爷脚步稍稍一滞。知道自己此刻不该多言,却仍然忍不住开口,"无论如何,瞳将军守了夜平川四年。"
"我给过他机会了。"
只看得见王爷背影,分不清他表情。
机会?是呵。若瞳将军真的装病,那么昨夜我与王爷谈论他病况时,他就应该明白,王爷已经对他诡异的状况起疑了。
王爷若真想人赃并获,怎么会如此不谨慎,泄露自己已看破全局的疑心?
王爷是否想借此告诉瞳将军,我风矜,绝非可欺之主。在王爷心底,是否也期望,瞳将军可以知难而退?
可终究,还是失望了么?
随着王爷到了跨院,弥散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浓重得刺鼻,地上还躺着两具尸体。晏涵谷浑身是伤,将秦寞飞押在一旁。瞳拓绰立于檐下,詹雪忧手中握着一柄弯弯的短刀,抵在他咽喉。龙组几个下属匆匆收拾着凌乱的院子,看着虽乱,一切却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清晨的寒风仍带着湿雾,偌大的院子静得吓人。
秦寞飞武功被废,逃不出去我可以理解。然而论武功,晏涵谷虽是高手,但在瞳拓面前绝对的不堪一击,詹雪忧虽然剑术不弱,但瞳拓若要带着秦寞飞突围,他带多少人也不顶用。
先前还在奇怪,王爷那么放心让詹雪忧来拦瞳拓,如今倒是心下清明了。踏进院子便闻到摄魂香的味道,这迷香弥散在血腥味里味道就和青草一样,瞳拓吸入之后内功大打折扣,再见几个鹰组手里拿的软索,不消说,必然是王爷老早就准备好,专门对付瞳拓的"锁眸阵"。
碰上王爷算计好的谋局,瞳拓怎么能逃得掉?
在王爷的示意下,詹雪忧便撤下弯刀,放开了瞳拓。
瞳拓始终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王爷,一丝余光也没有留给旁人,凛立风中片刻,凝视王爷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自始至终,都没人能抗拒王爷淡漠得逼人的目光。
王爷木无表情地指向脚边的青砖湿地。众目睽睽之下,瞳拓顺从地跪在了王爷指示的位置上。没有一丝犹豫。
一条水滢色的链子出现在瞳拓眼前。盯着那链子,瞳拓怔怔地有些失神。
圣音石链。
原本是王爷赐给瞳拓,却出现在秦寞飞腕上,又被王爷夺回的圣音石链。
王爷漠然冷笑道:"记得?......"指间夹着链子,狠狠一掌掴在瞳拓脸上,狠心之下,水般温润的链子竟如同短刀尖匕,划开俊朗面容,留下一道狰狞泛血的伤痕,"恩?......还记得?......记得是你离京前本王赐给你的?......把这链子送给你的皇帝情人,好叫他清楚,你惊燕瞳拓身价不凡,从前曾是我风矜的人?!......恩?......"
问一句便是一记耳光,几句话斥责下来,瞳拓右颊已血痕满布,狰狞得可怕。
原本懒洋洋靠在一旁的秦寞飞终于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厉声吼道:"你别为难他!......那链子是我趁他不自觉拿走的,他不知道!"
他脖子上还架着晏涵谷的长剑,如此一动剑锋便没入颈项。晏涵谷未得后令自然不敢轻易杀他,眼疾手快地将剑撤了两分,饶是如此,秦寞飞肌肤已破,鲜血便顺着衣襟汩汩流下。
王爷漠然冷笑,望着低垂眼睑的瞳拓,尖刻道:"瞳将军,你与敌国君主做什么事做得那么专心致志,连随身饰物被人取走,也‘不自觉'?"
赤裸裸的侮辱令在场众人都微微失色,秦寞飞见瞳拓眸中隐隐一抹哀伤,心中又痛又恨,震怒之下几乎要撞上晏涵谷的剑锋。
然而在此时,瞳拓却已一整哀容仰面望着王爷,静静微笑道:"擅弃御赐之物,确是我的罪过,殿下要罚,便请降责。"他微微侧脸,将肤色光洁的左脸献了上去,"殿下若不解气,将臣这边脸一并划花就是。"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莫说在场的几个龙组鹰组,连詹雪忧都禁不住微微皱眉:敢顶着王爷冷厉目光这么叫板的,估计全天下就瞳将军这一个了。
王爷咯咯笑道:"你也知本王为君,你为臣?......本王还道你早早投了寒瑚国,否则怎么眉不皱眼不抬地就把夜平川送给了睦族夷人?!"
这是在问失疆之罪了。瞳拓眼中轻薄之色尽数敛去,跪直身形又俯身磕头,恭敬回话道:"臣戍边不力,自知死罪。这是臣的请罪折子。"说着便自怀中摸出蓝陵包裹的折子,摊开来正正经经地递了上去。
任王爷天大的火气,碰上这样子的情况也禁不住有些怔住。若不是整个院子都绷得跟满弓搭弦似的,我此刻真忍不住想笑出声来。原本想一个柳泫就够活宝的了,没想到印象中素来沉稳郑重的瞳将军,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如此耍宝--谁曾想他潜入东阁救秦寞飞,竟然还随身揣着请罪折子!
"这是臣在夜平川便写好的折子。寒瑚国近年厉兵秣马,举国皆兵,出了几员能征善战的大将,臣与寒瑚国几度交手,收集了一些资料,也一并附在折子后面。殿下少年便是不败战神,想来很快便可以从中寻出破敌之道。颜知将军用兵犀利,擅长野战,守城只怕不是颜知将军所擅长,臣以为......"
王爷嘲讽地打断他的话:"你以为东北战局少了你瞳拓,便从此溃败,再无翻身之理。是么?--倘若‘你以为'都没错的话,我惊燕偌大的夜平川,会落入寒瑚国手中?!"
丢了夜平川如此严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瞳拓霎时间哑然无语。
王爷冷冰冰的眸子盯着瞳拓,嗤笑道:"想我风矜一世冷静,为你瞳拓一夕安危,丢下云谲波诡一触即发的京城,丢下风雨飘摇的东北战局,巴巴赶到上林城来接你,惟恐有心人不念旧情害了你。你倒好,甫一见面就给我装疯卖傻,为的竟是犯我边境侵我国土的敌国皇帝!......你知道横山以南是什么地方?恩?--是京师!一马平川后就是我惊燕的京师!......无君无父无耻无德之徒,上苍当真是叫我风矜瞎了眼,叫你去守夜平川!"
盯着瞳拓血淋淋的脸,王爷气得脸色有些发白。瞳拓故作淡然的脸上,遭受如此严酷的斥责之后,也禁不住显出惭愧内疚的神色。王爷指着瞳拓鼻子,气苦道:"你竟是如此丧心病狂无耻丧德之人?!......纵然你真的铁了心要跟那人走,何苦拿我惊燕国土做陪嫁?!......十三万大好男儿埋骨夜平川,血淋淋的献祭你也敢拿得出手?"霍地转身,最后这一句指的竟是秦寞飞,"--你!竟然也收得下去?你若真的爱他,如何敢叫他背着十三万冤魂立身于世?!"
"殿下!"
瞳拓忽然嘶声打断了王爷的斥责,双眸凛凛对上王爷愤怒的目光,道,"我瞳拓大好男儿,立身天地,俯仰无愧!兵败燕子谷、失疆夜平川,御下不严有的,统兵无方有的,庸碌无能有的,然殿下若责我私通敌军,卖国求荣,瞳拓虽万死不能受此污名!"
王爷厉喝道:"若非私通敌军卖国求荣,刚刚的事你又做何解释?!"
瞳拓傲然一笑,道:"此人与我有恩,我与此人有愧,报恩还情救他脱困,何必解释。"
"家国天下,孰轻孰重?!"
"一己为人尚不明正,何谈家国天下?!"
王爷被他一番顶撞,气得险些失手一掌劈过去,强忍住火气,狠狠瞪着瞳拓,半晌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见王爷气得如此厉害,我都禁不住头皮发麻,好在王爷很快便敛了怒气,气息很快匀净下来,凑近瞳拓,字字道:"既如此,我便成全你一番恩义。"
紧紧捏着圣音石链的手忽然间松开,那水滢色的链子便在瞳拓眼前,向青砖湿地上砸落。
瞳拓原本傲然的神色倏然散乱,慌忙伸手去接,眼见链子便要落到他手中,王爷却在此时蓦地一脚踹中他胸腹,丝毫没有防备的瞳拓整个人向后倒了过去。眼睁睁看着那滢蓝色的链子掉在地上,摔出裂痕,瞳拓顾不得翻腾地气血,抢身扑了上去,小心捧起那链子,宛如绝世珍宝,眼中的顾惜不言而喻。
王爷已背过身,冷然喝令道:"将他二人分开关押。小心看守。"
捧着摔裂的链子,瞳拓苦涩笑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绝不后悔所作所为,丈夫立身于世,原本就恩怨分明,敢作敢为。只是心疼得麻木,完全没有了感觉,眼前繁华烟尘,都变得如同飞灰一般平淡无谓。脑子里只轰然炸开一个声音:结束了。结束了。永远永远结束了。往昔种种缠绵旖旎,都在这一摔之下粉身碎骨,那个自己崇敬心爱的男人,已经再不眷念从前了。
不会再有和风丽日下秋原奔驰,不会再有花间醇酒旖旎联诗,更加不会再与子同袍开襟迎风浴血沙场!
一切,都在此刻结束。
粉碎。飘逝。凝成彼此心中湿冷的记忆。
一股绝细的血丝此刻方才顺着嘴角缓缓滑下,殷红的血迹映着瞳拓的面容显得极为凄清美丽。
只有静静站在一旁,惟一与王爷对立的我,方才能看见王爷淡漠的眼眸中,分明稍稍敛去了一丝冰冷。
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王爷便转身拂袖而去。
晏涵谷毫不客气地扣住秦寞飞几处关节,将他拖了下去。詹雪忧静静站在一旁,并不动手去绑瞳拓,也没有丝毫帮他起身的样子。见瞳拓脸色苍白举止艰难,我便上去扶了他一把--此时此刻,除了我这个恃宠而骄的影侍,估计也没谁敢与瞳将军多接触了吧。
瞳拓出人意料地虚弱,扶着他得异常小心,好几次他步履不稳险些栽倒,我手忙脚乱地将他再扶了回来。顺手探上他腕脉,果然受了严重的内伤。詹雪忧留人的法子可真不是一般的狠辣。
留仙居中自然没有牢房,将瞳拓扶进一间三面是墙,只得一门一窗的小屋,詹雪忧便伸手封了瞳拓几处穴道。并不桎梏他行动,只是封住他内力,不能妄动武功而已。
记得王爷临走时投过来的那一眼,我明白王爷是让我替瞳拓看伤。匆匆取来茶水化开凝碧丸与破雪丹,喂瞳拓服下,这可是治疗内伤百试不爽的灵方。又唤仆婢送来清水,也不请示王爷,直接动用了暖玉膏,仔细替瞳拓处理了右颊上累累的伤痕,忙了好一会方才停当下来。
晴天白日,王爷喝得酩酊大醉。
回到南院时,满院的仆婢都被王爷打发了出去。只他一人披襟散发,扶着玉酿花间,默然独饮。看不出来王爷此刻究竟是气、是怒、是失望、是哀伤,走近他的时候,他嘴角仍旧是那丝浅淡微末的笑。
见过不少醉酒的。哭闹的,叫嚣的,胡说八道的,颠三倒四的,就没见过王爷这样,一直痴痴笑着,却是悄无声息,一个字也不说的。只是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吞入腹中,随着酒意的浓重,惟一加深的便是眸眼深处,埋得几乎没人能碰触到的失落。
上位者的孤独,上位者的寂寞,上位者的恐惧,上位者的失落,不是上位者,如何能明白?
饮下那一杯,王爷醉眼蒙胧地望着我,轻轻道:"茗儿,守着我......"
王爷倒在我怀中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种错觉:我惊燕卓然于世的王爷,竟一如灯节的烟花般,脆弱。
将王爷扶进屋子,打来清水,简单地拭净了他的面容手臂,便替他宽衣躺倒掖被。很快地,王爷便沉沉睡去,呼吸匀净,神态安详。
抱膝坐在床前的雪狐蒲团上,脑子里一直反复着王爷怒斥瞳拓的场面。很少见王爷如此动情,不管是愤怒还是失望,如此强烈都是第一次。一直认为王爷会很冷静,也一直认为王爷不会轻易饶过瞳将军,可如今看来,王爷失控,我失算。
缘起之时,缘灭之始。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种缘分,可以不伤人?太上忘情,却又谈何容易?作茧自缚,岂非也只应了那一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不觉,日已西沉。
奇怪的是今天丝毫没有胃口,饿了一整天,居然也没有丝毫感觉。忽然惊觉应该叫醒王爷吃些东西,正想出声,床上王爷便微微翻了翻身,知道王爷便要醒了,便去小厨房取来一直温的热水,冲了壶热茶端来,王爷已睁眼坐了起来。
"王爷睡得好沉呢。"笑着放下茶壶,又去取来清水让王爷漱口,"都掌灯时分了,怕是饿坏了吧?"
王爷将漱口水吐了出来,接过我递上的热茶,含糊问道:"没什么事吧?"
难道应该有事么?我诧异地望了王爷一眼,他将茶碗又递给了我,起身找衣服。十月的天气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慌忙放下茶碗,伺候王爷穿衣。
刚刚替王爷束好发,门外传来萧江颇为慌乱地声音:"启禀王爷,瞳将军带着秦寞飞杀出来了。詹大人与晏首领联手也抵挡不住......"
詹雪忧受着伤,晏涵谷武功与瞳拓原本不是一个位份的,上午瞳拓吃了摄魂香的亏,以他的智慧自然有对付迷香的法子,锁眸阵虽厉害,可惜上午折了两人,此刻已是无用,何况我又替瞳拓治了伤,他只要有剩五成功力,院子里便没人拦得住他。
只我想不到的是,詹雪忧封了瞳拓几处大穴,他居然也有法子冲破禁锢,骤起发难。
王爷居然怅然一笑,淡淡道:"他历来如此倔强。拿定的主意,便是天打雷劈也绝不动摇......茗儿,取我沥天剑来。"
"王爷?"动用沥天剑,便是将瞳拓视为敌人。当真失望到了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