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上)————秋时雨
秋时雨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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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兴奋了半天,又起了私心,各自去准备礼物,怕对方抢了自己的先机.
  没想到,约会当晚,他们在应解语卧房中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人来.一团欢喜逐渐冷却,焦躁和情欲却逐节攀升.
  正不耐烦,忽然听到人声,一个清朗得特别的声音,是他没错.范思等不及去拉门,一拉开,却差点和人撞个满怀.看仔细了,那人的脸醉醺醺的,浑身微微酒气,模样是附马冉兴让没错.冉兴让看见他,也吃了一惊,不悦地问身旁的人:\"小应,怎么他们在你房中?\"
  范思见他身旁的应解语,一段日子不见,更见清丽,似乎喝了点酒,脸红红的,眉眼间醉态可掬,看着他,却显出茫然的样子:\"他们是谁?怎么会在我房中?\"他喃喃自语.
  范思又气又恼,看他样子,似乎酒喝多了,站也站不稳,正要去扶他,却被冉兴让抢先一步,伸手揽上他腰.
  范思觉得轰的一声,血全涌上脸,不假思索,一拳打飞了冉兴让.冉兴让倒在地上,疼得直咧嘴,范思还要上前,却被范悦抓住.当朝附马,他们惹不起.他埋怨地瞅了弟弟一眼,忙忙向冉兴让告了罪,拉着范思往外走.
  \"慢着,\"冉兴让站了起来,急于行使权威,维护尊严,却被应解语阻止:\"合着你今日是来打架的?\"冉兴让立即软了,又想到留下的是自己,走的是范家兄弟,自觉胜过了他们,也不再闹.
  范思气冲冲出了屋,就要回府,被范悦一把拉住:\"你今日怎么了?傻了不成?他刚才向我们使眼色,要我们等他,别说你看不出来.冉兴让不是好惹的,定是他来的突然,应解语才不得不应付他.我们再等等,好容易他要见我们,可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
  这时风雨楼中一个小丫环过来,请他们去一边屋子等着,范思赌气不去,被范悦死拖进去.
  一进了屋,范思就拿起桌上茶水猛灌,范悦安慰他:\"这就是个戏子,谁有钱就跟谁,你也不是刚在这风月场里混,怎么这么想不开?\"范思不理他,他现在不能思想,一想,免不了想到那个绝情的人,一想到他,他就难受无比,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乱成一团的心情,他以前从没有过.
  范悦一个人唱了半天戏,自己觉得无聊,忽然心里一动,凑近范思耳边:\"你说,会不会咱们弄死他大师兄的事被他知道了,故意整咱们?\"范思一惊,未及回答,门一开,应解语来了.
  \"二位,久等了.\"
  范悦忙打叠起精神,准备讨好他的猎物, 顺带白了弟弟一眼,他今日真的不对劲,应解语来了,他还只管对着空气发呆.
  应解语看了范思一眼,转向范悦说:\"今日失约,对不住二位了.\"不等范悦开口,他气愤愤说,\"冉兴让那死人缠我很久了,今日灌醉了他,我怕明日他更不会放过我.\"
  范悦正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范思急忙问:\"他没对你怎么样吧?\"范悦和应解语奇怪地看他一眼,他自己也觉得难为情,暗暗生自己的气.
  应解语随便坐下,要倒茶,茶壶已空了,范思又是一阵心虚.应解语也不在意,又倒了几句苦水,范悦在一边曲意逢迎.
  忽然,应解语话锋一转:\"二位是定王的至亲,不知怎的,我一见就投缘.明人不说暗话,这京城,我是不准备多待了,东西已收拾好了,明后日便要启程回关外.我在京城几日,攒下了些路费.这一路不太平,怕遇到流贼什么的不安省,想请二位带人送我一程.路不长,三天而已.三天后,我自有朋友接应.相应银两,我一点不会少付.二位意下如何?\"
  范思茫然:\"你要回关外?\"应解语点点头:\"我从哪儿来,自然回哪儿去,这京城再好,终究不是我该在的地方.更何况------闯王已打到了河南,止不定这儿哪日就被围了城,我这人一向怕事,所以趁来得及,还是早早走了为是.\"
  范思低头不语,眼里有光华闪动,似乎触到了什么心事.范悦却老练得多,他才不信应解语会对他们一见投缘,猜他是被冉兴让缠急了,想早早离开京城,一时间却又找不到可靠人手护送他的\"路费\",这才病急乱投医,找上他们.这时不趁机摸一把鱼,怎么说得过去.他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担忧样:\"应公子是聪明人,被你这么一说,我倒也动了心.不知你有多少银两?存放在哪儿?\"
  \"就在城里,我一个朋友处.\"应解语忽然叫了声\"段大哥,你进来.\"门一开,他们所熟识的风雨楼小生走了进来,看他打扮,显然早有准备.
  \"适才给你的东西,收好了么?\"应解语问.
  \"放心,就在我怀里.\"
  应解语转向范悦:\"二位,如有心,现在就请回去,只需叫上十几人,跟着我这位哥哥,先取了银两,等明日一早,将银两送出城,我安排下手边的事,再出城和你们会合;如无心,这事就作罢,我另找别人,不信我有能耐聚了这钱,没能耐送钱出去.\"
  范思抬眼看看他,眼对眼,不知不觉,他点点头.他真正是他命中的魔星,每次碰到他,他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明明意识到,这样顺着他、讨好他不对,可就是阻止不了自己顺着他、讨好他,心里还无限甜蜜.可怜这花心恶徒,也有被恋情纠缠上身的时候.范悦心里则在飞快盘算,他眼红应解语的钱,也眼红他的人,他眯一眯眼,闪烁的白银中,躺着应解语雪白的裸体.这些,全是他的.他决定干了.
  \"也好,\"范悦说得好像壮士断腕,\"应公子既然这么信任我们,我们也不好让应公子失望.\"应解语眼睛一亮:\"你们答应了?\"范悦暗想:\"你上当了.大爷是什么人,凭你个戏子差唤!\"嘴上却信誓旦旦:\"难得应公子看得起,这是我们兄弟的福份.\"还怕他怀疑,故意显得恶劣,补充说,\"不过我们为了公子抛家弃子,公子答应给我们的,可不能赖.\"
  \"你们要多少?\"
  \"钱倒好说,我们要的,是公子这个人.\"
  应解语冷笑:\"事情办成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就怕二位享惯了福,这舟车劳顿的苦,吃不惯,再被冉兴让发现我跑了,赶上来,到时一拍两散,谁也要不了谁.\"
  范悦心里生气,面子上只好干笑.应解语也不理他,挥挥手,让段惜云带他们离开.
  他们一走,他就一把,将桌子上茶具全扫到了地上.这些恶棍,他们对他的意图太明显了,连掩饰也做不完全,是他们对自己太有信心了么?他们就不曾想过:他们这样卑鄙地害死他大师兄、他的亲人,他就不会向他们复仇?这就不会是他布的局?他恨恨想:既然他们这么没心,这局他就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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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兴让睁开眼睛,头还在痛,眼睛,却不由自主被面前的人吸引着走.应解语的脸,第一次,毫无防备地接近他,这么近,他们的呼吸都迫不及待的,融合在一起,他不由自主的,去吻那诱惑他的嘴唇.
  \"啪\",脸上却忽然一痛,回过神,应解语已坐了起来,一脸迷糊地看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应.\"他苦笑着唤他.
  应解语环顾四周,神色逐渐冷却:\"你昨晚在我酒里下了什么?\"
  冉兴让一惊,他不记得昨晚对他干过什么,两人虽然并头躺在床上,但身上衣服,床上被褥,都没怎样动过,他本来有满腔疑惑,被应解语恨恨瞪着,却问不出来,只想先辩明自己的委屈,应解语却不给他机会.
  \"滚出去!\"他冰冷的.冉兴让挂不住了,也要发点火,却发现那面前冰冷的双潭有点不稳,顿时心里不忍,委委屈屈地下了床,他说:\"我实在没对你做什么,你一会儿自然明白,那时,我再来找你.\"
  应解语转过头,怕再不转,笑意就要一泻千里.
  冉兴让只当他生气,郁闷地离开了风雨楼.头仍在痛,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有没有命回来,心里乱得很.想一会儿应解语,想一会儿他朋友,又想一会儿他的家人,种种事情,走马灯一样晃过他眼前,又一跳一跳的纠缠在一起.
  日已过午,他还不想回家,找了家馆子,刚进去,就看到掌柜怪异的神色.他摸摸自己的脸,有什么不对?他想着心事,也不理他.但周围怪异的神色越来越多.一位旧识,来到他面前:\"怎么你还有这闲情?\"
  冉兴让奇怪:\"怎么了?\"
  那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不知道?范工部两个儿子拿了你的令牌私取振恤河南宗室的银两,今日上午在城外被锦衣卫抓了.他们手下有人招供,是他们灌醉了你后偷得的令牌.龙颜大怒呢.你还有心情在外面晃.\"
  冉兴让惊呆了,手往兜里一摸,果然没有了令牌.忽然,他一拍桌子,跳了起来:\"原来是他们!对,他们是嫉妒我,这才偷了我的令牌,想陷害我------\"
  那人见他神色狰狞,退后一步,暗暗防备,一边赔笑脸说:\"陷害?恐怕不见得.追他们的人都说了,原来装在官车里的银子,都换了普通的马车,安心就是要偷官银么.\"
  冉兴让摇头:\"不,不,你们不懂.\"忽然瞥见朋友眼中的同情与一丝幸灾乐祸,他连忙武装起镇定,骄傲地抬起头,\"这全是那起小人要陷害我,我去跟皇上说,皇上圣明,不会怪罪我的.\"
  不敢再待,说完,他就神气活现地走了.
  他告诉自己肯定没事,皇上圣明,不会怪罪他,可走着走着,他的信心在流失,他觉得自己适才在馆子里装模做样,故意显出没事的样子,做作的过分,其实人家早看穿了他,在背地里笑他.他说去向皇上解释,可怎么解释?国家危难,可他还流连戏楼,为个戏子和人争风吃醋,惹下这种祸端,他怎么开得了口?
  他不断搜索怀内,真希望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他仗着显赫的家世和一点小聪明,平步青云,从未遇过什么挫折,可老天到底公平,他的劫难还是来了.先是被一个戏子玩弄在股掌中,然后又中了别人的计,失了职,要去担罪、丢脸.
  他忽然想到自己慈爱的母亲,永远大方知礼的妻子,襁褓中的儿子,他的信心没了,力气也在流失.恐惧、无助、悔恨、柔情,这可怜人撑不住了.
  熟悉的大门就在眼前,他却不敢跨近一步.躲在墙角,他哭得掏心掏肺.突然,一个家丁看到了他,脸上闪过一阵惊惶,冉兴让像看见了猎人的兔子,心剧烈一跳,失了方寸,背转身,他没命地奔跑起来.
  功亏一篑  应解语靠在椅子上,松懈地喝着热茶,他其实想喝酒,可惜前几日陪冉兴让喝多了,嗓子有点疼,他怕嗓子坏了,以茶代酒,享受他的战果.
  风雨楼的弟子,进进出出,告诉他最新的境况:
  左都御史收到了密信,半信半疑.
  一队锦衣卫,被派出皇宫.
  二范已顺利取出两车白银,运往城外.毫无所觉.
  锦衣卫抓住二范,强行搜查.二范被捕.
  刑部开始审讯了,有人供出二范灌醉冉兴让窃取令牌盗银真相.
  龙颜大怒.
  二范被下了狱,等候处决.
  冉兴让畏罪潜逃,皇上派人追拿.
  冉兴让被捕,他触墙自尽未成,终日痴痴呆呆的.现软禁在定王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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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桩一桩,基本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面上平静,内心里却掀起了巨浪.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成功终於来了,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起来大喊大叫,恶意的、残忍的欢乐,撞击着他.
  等到范悦范思被处死了,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想回李园,越快越好.希望近在眼前时,他变得越来越迫切.
  但他的仇人还未被处决,京城先闹起了瘟疫.近几十年来,这已不知是京城的第几场瘟疫,但这场闹得特别凶.这世界不知是怎么了,一场灾难接着一场灾难,你方唱罢我登场.山东、河南、山陕,还没从旱蝗的袭击下恢复过来,李自成,已在打开封了;前些年被朝廷招安的张献忠,攻陷了光州;临清运河,居然莫名干涸了.
  京城的人口,一下子稀疏了,每户人家,每天都在死人,连带营生也萧条了.人们不敢轻易外出,固守住自己的天地.迷信活动、神鬼道中人,却空前活跃起来.
  不久前还红得要烧起来的风雨楼,在死亡面前,也退后了.门庭冷落,风雨楼几乎是歇业了.怕班里的人感染疫病,除非班主同意,谁也不能轻易外出,有些亲戚门道的,请了假,出了京城,没有门道的,或者不愿离开的,只好死守着这方寸之地,等着神的赐福,哪一天播开乌云见太阳.
  李少情让人来听应解语口风,要他回李园.他总不信别人,怕他得病.应解语也在犹豫:该做的都做了,他的仇人,马上要死了,实在想念李少情,再不回去怕他真要生气了,等他亲自跑来抓他回去,反而不好看.
  然而这时候,段惜云却给他带来了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他从雨中归来,斗笠和草蓬都没脱,买的几味药也在手中拎着,就这么沉重地走进他屋中,在屋外屋内滴滴哒哒的雨声中,他面色阴沉地对他说:\"解语,有个消息,我刚从城门告示上看来的,告诉了你,你可要挺住.\"
  应解语预感到不妙,不过他习惯地微笑:\"什么消息?这两天总下雨,下得人怪闷的,要是坏消息,你就别说了吧.\"
  他也许在开玩笑,但段惜云认真考虑了下,大概没能说服自己,他还是决定对他说实话:\"这事你早晚会知道.咱们那个好皇帝,说这些日子灾异叠见,京师死了这么多人,全是他自己德薄,惹了上天惩罚,为了弥补他的过失,他要大赦天下.范悦范思已被放出来了.\"
  屋里一刹静得离奇,段惜云觉得自己不是在京城中心,而是在哪里的深山老林中,听着古刹钟声.他的心沉重得像石头,他的不甘和恨意,在等着比它们更凶猛的不甘和恨意.然而隔了良久,应解语只是挪了挪僵在半空中的手,喝了口茶,淡淡说了句\"是么\".段惜云松了口气.
  \"这就是所谓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好在这两个恶人被免了官,以后再不能掀起多少风浪------\"
  他还没说完,面前应解语已\"扑\"的一口,将才喝下的茶全喷了出来,射到他草蓬上,合着雨流下,一地的殷红.
  \"解语!\"他惊惶地叫他.
  应解语脸色惨白,朝他挥了挥手,示意没事.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段惜云忙从后扶住他,他这样痛苦,让他也失了方寸,顾不得弄得他一身湿.心里有许多话,要拿来安慰他,又一句说不出口.
  应解语苦笑:\"我虽从没对这老天爷抱过多大希望,有时仍觉输给他.这个玩笑,他开得好,他开得真好!\"那怨毒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软软倒在段惜云身上,意识半失.
  段惜云很快镇定下来,唤来小丫环,替应解语换下了湿衣,把他塞进暖暖的被窝.他出去转了一圈,决定把这事告诉李少情.
  李少情的回音来得飞快,他说自己忙,脱不开身,派了几个心腹家丁过来接应解语,务必立刻接他回去.
  段惜云问了下应解语的意思,他现在没有力气,没有神采,过去两个月,耗尽了他的心血,却换来这样的下场,要说恨,他也恨,可他受打击太大,连恨也持续不了多久,无力地躺在床上,茫然的,只觉悲哀和可笑.这种时候,他乐意当个不需负任何责任的孩子,任别人照顾.所以他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
  段惜云还想留他一晚,等他明日有点精神了再走,但李少情派来的人态度强硬,说到后来几乎翻脸.段惜云看在应解语面子上,忍着一口气,抱他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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