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西月恭恭敬敬地从包袱里取出桌尔和的牌位,供在桌上,端起那碗酒,一下子,洒在牌位前.
夕阳下去了,朝北的小屋,昏暗的,像暮色中的一团鬼影.关西月背对着敞开的门,一口一口喝着酒,他高大的身影,也成了模糊的剪影,黑乎乎的,像被主人抛弃的大狗,又阴森,又可怜.
共效于飞
应解语睁开眼,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后,醒了过来.
怔怔的,还没回过神,身边已伸来一只大掌,搭上了他额头.试了试温度,似乎满意了,又替他掖掖被角,想要缩回,却被他一把抓住.
\"怎么,你一直守着我?\"他似笑非笑地问李少情,又惊讶自己的嗓子怎么这么哑.
李少情将他的手塞回被窝,笑说:\"你说呢?\"
应解语体味他的目光神情,似觉和以前有些不同,他不懂,是他快要死了,才令他改变的么?他从未这么珍惜地看过他,两人仿佛经历了千山万水,好不容易才又重聚.不过,还真是好不容易啊.
\"我怎么出来的?\"他在李少情灼灼的目光下问.
\"你太不小心了,\"李少情微一皱眉,\"你干的那些事我都听段惜云说了,你倒是有胆有谋,可怎么这么小的把戏,却又被骗住了?若不是我们到的及时,你仇没报成,倒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了.\"应解语歉疚地笑笑,有些讨好,又有些害怕地问:\"他们没怎样难为你们吧?可有人折损?\"李少情摇摇头:\"他们敢,我们一到,他们就乖乖交人了.到底是天子脚下,他们还敢怎样?\"
应解语放下了心.
李少情又说:\"这回你别拦我了,我可要动手给那两个混蛋一个教训了.\"
应解语没有作声,力气恢复了点,恨也恢复了,默默盘算着,怎样再度寻仇,这次,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正想着,忽然身子一紧,被李少情连人带被抱在怀中.李少情怕冷似的,紧拥住他,一边用自己的脸颊摩挲他的脸颊.
应解语好像又发烧了,感到一丝丝热气,从脸上的毛孔往外蒸发,他本来没有恢复,现在更是浑身发软,任李少情的摩擦,引发他无助的渴望.
他开始吻他,他们有多久没接吻了?好久好久,一回想,就是一轮尘世.想到差点失去对方,他们就更急迫地求索,只有对方的体温、身子的贴合,才能安抚心内的恐惧和不足.
李少情放开怀中人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了过去.他怜爱地将他连人带被抱在胸口,慢慢的,等他醒来.他不急,他们有一生一世的时间.
应解语终於悠悠醒转,他无力的,轻轻捶了李少情胸膛一下:\"你今儿个怎么了?发情似的.\"
李少情更深地望住他,不语.
应解语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青白的脸像一张薄纸,有红迹从下面晕染开来:\"喂,问你话呢.\"
李少情紧了紧双臂:\"我想明白了.\"应解语不明白:\"你想明白什么了?\"李少情坚定地说:\"我爱上你了,打算和你一起,一辈子,就你和我.\"
应解语惊了一下,心暖暖的,有无可描述的温柔和满足,淹没了它.他抬起头,直视他双眼:\"你不后悔?\"李少情摇摇头:\"无怨无悔.\"
\"小语,\"他轻抚他一头柔软的青丝,\"这话听着也许肉麻,但是我心里的意思,我想你知道.那日你问我,既然喜欢你,又怎么去想着和别人结婚、生儿育女,那时我还什么也不明白,辜负了你;后来你大师兄死了,你为了替他报仇,离开了我,这么长段日子,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才终於明白了你的好.小语,我爱上你了,我知道你以前吃过很多苦,以后,我想留你在我身边,好好保护你.你答应我一声,愿不愿意?\"
应解语痴痴看着他,他知道了什么吗?他以前吃过很多苦么?他这个人,一向是乐观的,再多的苦,过去了,就淡忘了,他一直以此自豪,可被李少情一说,他才发现,原来,那些往事,不是忘了,只是沉积在心灵深处,平日刻意地忽视,如今,却在不会受伤的坚信下,翻江倒海般涌上来.
他流泪了,是快乐的眼泪,晶莹地衬着他的笑,眼睛闪闪烁烁,看着李少情,点了一点头.
李少情怪叫一声,将他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两个人放纵的笑声,远远地传开,李园的春色,已经开放.
应解语没有追问李少情、是否知道了他以前的什么事.他拥抱着他宽厚的肩膀,体味着,也许是有些贪婪地、吸取着他身上传来的,满满的幸福味道,天长地久,在他是此一刻彼一刻的存在,不知他的幸运能持续到几时,他只是用尽他的全力,抓住这一刻,一刻,又一刻.
================================================================ 往后的日子,像是踩在云端.
================================================================ 外面的世界阴云四伏,局势越来越紧张.李少情开始变卖在京城的一些产业,换了金银放在身边.军火生意,是他最大的利源,他原是两边放货,一边做朝廷的生意,一边做李自成为首十三家义军的生意的,现在,李自成的铁骑声越来越响,为了长远生活的安宁,他不得不作出选择了.
赌注下在李自成身上,朝廷那边,还要接着虚与委蛇.
其实人心早就变了,拿京城来说,下层的兵士下层的百姓,没有不向着流贼的,只有龙座上的人天真,以为他的敌人,不过是流贼和东虏.
应解语问过他:\"你就肯定李自成会赢?\"
李少情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明朝气数尽了.\"这个皇帝,不是不勤政、不是完全没有才能,他的致命弱点,在於他的天真与仁慈.天真,所以轻易地上了别人的当,也上了自己的当,总以为自己是在为民众着想,却不知那是他脑中的民众,是他意愿中的民众,而非现实中的民众,他为他们做的一切,多半是他的自以为是,却惹他的民众厌烦.民众是捉摸不定的,乱世中,要得民心,一是要抚,一是要杀,迎合他们的小民心态,杀却其中无法迎合的异端.可朱由检,既不懂怎样抚民,也不懂怎样杀民.
所以李少情,毫不犹豫放弃了他.
应解语不懂军国大事,也懒得懂,不过他赞同李少情,因为他讨厌那个崇祯帝,就因他的自以为是,他一番苦心,付诸东流了,还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那次之后,范悦范思倒也乖觉,离开了范府,从此影踪不见.李少情派人几乎翻遍了京城,也找不到他们.
应解语告诉自己:别急,除非他们真狠下心离开京城,永不再出现,不然,他有的是机会杀了他们.
暂时抛却了仇恨,他大多数时候泡在李园练功,教杨初寒他们几个孩子唱戏.
开始,杨初寒兴兴地和他学,他唱杨妃:\"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虽还比不上杨飞凤盛极时,但媚而不妖,自有一番风骨.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杨初寒开始厌厌的了,练戏也不勤快,他让他帮他试调,他也不愿.应解语疑惑,问了他几次,他才说,觉着唱戏不像正经人干的行当,他想跟着李少情学做生意.
应解语心里难过,他从小学戏,尝到了无穷的乐趣,每在他人生的痛苦关头,都是那些美妙的辞藻、曲调,陪着他咬牙忍过.他更难过,杨初寒不喜欢唱戏,不是因为戏本身,只是因为它所背负的不公平的身份.
但这是杨初寒的意思,他还是告诉了李少情.李少情细心地发现了他的伤心,似乎去训斥了杨初寒一顿,虽然最后还是找了个人教他算术功课,杨初寒却开始有意地躲着应解语.
应解语也不在意.他收留他,原是为了杨飞凤当初一句话,杨初寒长的酷似兄长,可年龄越大,性格种种,差异越大.应解语不喜欢他本人,失望过一阵子后,也淡忘了.他是他的责任,在他有能力出去自创家业前,他始终会在生活上照顾他、满足他;可在感情上,他已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他就是这样,从不勉强自己的感情,有时想想,倒有点像收养他的宇文成.
告诉李少情,他也不在意,反倒有些高兴,让他只要集中精力爱他便行.
李少情有时为了生意,疲惫不堪,应解语就安排出各种花样消除他的疲倦.李少情欣慰地想:没人比他的\"良伴\"更擅长讨人喜欢了.他眼珠一转,稀奇古怪的念头,就排着长队跌跌撞撞地出现,直逗得他笑痛了肠子.
应解语文秀的外表下,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平日李少情不在李园,他就邀了京城的一帮梨园子弟,到李园吹吹打打,热闹不息.李少情几次碰见段惜云,才知应解语在自排曲目.
当时戏曲以南曲为基础,兼用北曲套数,曲牌种种,有一千余种,为使乐曲配合剧情,写剧作的人可谓挖空心思,然而不足的地方,仍是满目皆在.应解语便在这上面花心思,借宫、犯调、集曲,势必让每折戏都完美无缺.即便原本完美的戏本,改了几首曲牌后,效果便迥然不同.
有时无现成曲牌,他便自己创作.他在关外几年,于戏曲一道已有颇深研究,大小戏本,也写了几部,这时拿出来一显,登时震动了京城.
以陈一球、汤显祖等人为首,不少精通戏艺的文人墨客,纷纷来李园取经,应解语干脆建了个惊园戏社,定期在李园聚会,收集戏本曲本.
他自己兴致上来时,又或者试演新戏时,也会在风雨楼露面,每每是,风雨楼中座无虚席,风雨楼外,又密密地站了几圈人.
李少情起初还担心自己忙於生意冷落了他,见到这般声势,又是佩服,又是不甘.应解语也渐渐不耐盛名带来的种种客套麻烦,听从李少情建议,解散了戏社,只日常与二三知己小聚,探讨一番,多出的时间,自然是陪着李少情.
李少情知他为自己牺牲,又知他精力无穷,怕在李园闷坏了他,一有时间便带着他出外游逛,京城附近的山山水水,已被他们踏了个遍.
应解语特别喜欢将头枕在李少情胸前,汲取他特有的味道.做爱时靠得太近,他是他身上紧密契合的一部分,如他自己,他什么也看不清;可这样静静躺着,看似远离的接近,更让他着迷.这是心的契合,一瞬,便似永恒.
他和他携手走来,一步一步,他已有了许多微小的永恒,像闪烁的星子般,挂在他记忆的天空,也是生命的天空.对他的爱,似乎已经刻骨铭心了.
清明时分,拜完宇文成和杨飞凤,他就会拜那个、带给过他深深痛楚的男人,桌尔和.
他说:\"贝勒,你在底下可好?是杀了鬼,立了功,当了鬼朝大臣呢,还是想着阳间,又上来投胎做人了?我就当你听得见.我跟你说,你以前说我这样无心无肺,除了你没人要;可你错了,我现在就找着了那个要我的人.他待我很好,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也许,这辈子,我们就要这样一起过完.你没福气,走得这么早,如今想想,是不是后悔了?哼,后悔也晚了.不服气的话,也去找个你喜欢的人,来好好喜欢你吧.看看我这个无心无肺的,和你这个多情多义的,谁过得更好.\"
日子就这样缓慢有致地滑过,一晃,三年了.
一进宫 崇祯十七年三月,天气乍暖还寒,以为春天来了,出门,又是天寒地冻,随风来的,还有风沙.京城地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沙,空气中也弥漫着黄尘,几步远外人看不清楚,天早就远离了,没人抬头,也没人在意.
李自成还是打来了,风风火火.
京城却没被吓住,反而沸腾了.连日来,各条十字路口,都有京兵把守.三大营的残兵,和新募集的兵们一起守着城门,人手还不够,没关系,明朝还有史上最忠於皇上的太监,东厂和锦衣卫,终於迎来了出头之日,堂堂正正迎击敌人,而不再偷偷摸摸报人隐私.
另一面,却是逃兵、小民和富商,他们等这天等太久了,闯王就在门外,他们恨不得立即开了门,敲锣打鼓迎他进来.他一坐上龙座,他们就要伸手了,多年来在朱由检统治下积压的委屈和不足,他们心心念念,要由李自成替他们消除.
兴奋、希望、恐惧、不安、仇恨------这年的京城,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应解语一早来到风雨楼,风雨楼早停了演,他是给段惜云他们送兵仞的.段惜云挥舞双剑,眼比剑更亮,终於,到这天了.
\"你真要去守城?\"应解语有些不赞成地说.
段惜云豪迈一笑:\"有什么法子?李贼都打到家门口了,我们不去,难不成让天子亲自上阵?\"这是他的机会.他的眼前,李自成和他的军队,只是一层淡淡的烟,在这层烟后,是他的薛丁山、他的杨宗保,想像中,他英勇地杀退了流贼,擒住了贼首,进午门朝拜天子,民众夹道欢呼,天子也为他的忠勇掉泪.
他挥剑劈开空气,仿佛劈开前路上的荆棘.
应解语见他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多坐,告了扰,出了风雨楼.
突来的狂风,突来的黄沙,应解语忙举起斗篷.闭着眼,身边一片黑暗,只有耳边的呼啸是真实的.这一刻,他心中涌出无限凄凉,摇摇晃晃,不知是在哪里.
啸声缓了,放下斗篷,浑浊的空气中,停留着一辆马车.那不是他的马车,他的车没这么尊贵,也没这么落魄.
车帘一挑,车夫引着朱慈炯出来.他没什么改变,只是瘦了些,原先潜伏在体内的惊慌浮出头,在眼睛后面隐闪,轻轻一挑,他的掩饰就会破,惊惧会像脓水般流出.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应公子,\"他有些为难地叫他,\"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应解语不语,直直看着他,坦荡而无私.
朱慈炯不安地扭着双手,还以为没人看出他的不安,装出镇静:\"今日,我是来------\"
应解语看不下去了,他不要杨飞凤爱过的男人在他面前继续出丑,他打断他:\"到底什么事?\"
朱慈炯委屈地看他一眼,说:\"父王几日来心情不好,他在等人,急得很,偏偏底下人又不争气,总惹他发火.我和母后她们商议了下,觉着,为了他身子着想,得想个法子先舒舒他的心.父王其实很喜欢听戏,一直说,以后天下太平了,一定要叫风雨楼的应解语进宫唱给他听.所以,我想请你------进宫一次.\"
今日不去,是否以后再没机会了?
应解语沉吟了会儿,点点头:\"好吧,我去一次.\"朱慈炯大为高兴,感激地看了他几眼.
应解语叫贴身侍儿回去告诉李少情一声,自己坐上翼双飞拉的马车,关西月驾着,跟随朱慈炯的马车,前往禁城.
应解语来京城快三年了,一次没进过宫.禁城什么样?那姓朱的皇帝什么样?他有点好奇.
车一路停了几次,不是受京兵盘问,就是遇到情绪激动的百姓和守城京兵的冲突.
外面吵得厉害,应解语掀开车帘一角,缝隙中跃入的,是一群脸红脖子粗的人们.\"------再说,你再说,你再说我他妈的作了你.\"\"作了我?等大顺皇帝进了城,你们这些狗腿子全不得好死,还狠呢.\"\"别理他们,最后的叫唤了\"------
另一边,一群孩子拿石头扔京兵,京兵火了,追他们;他们乐了,转身快跑,这个时候他们最开心,没人在边上罗嗦,该做这个,不该做那个的,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反正没人管.
马车绕过这一团团热闹,周围逐渐寂静,禁城,近了.
应解语一直从车内往外看,原来这就是皇宫,皇宫的风景还不错,就是不知是否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端庄中透着凄惶.车没绕几个圈子,应解语已辩不清方向,觉得从一个城,进入另一个城,只是这城,太沉闷.
他不看了,打着哈欠半卧在车中,心里想着李少情,不知他在家做什么.
朱慈炯唤他的时候,他大半个意识,已入梦了.迷迷糊糊醒来,揉揉眼,又打了个哈欠,忽略朱慈炯尴尬的脸,下了车.
外面还是这样冷、这样闷.
朱慈炯将他引入了一个大殿,自己进去禀报.隔着软帘,他听到里面的人在发火,恼朱慈炯他们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