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翼(一)
「好热......」
走在连接操场和宿舍的天桥上,顶头那片万里无云的晴空灿亮得扎人双眼。
拿谱夹稍稍遮挡烁目的正午骄阳,他不禁叹了口气。才五月出头,阳光就晒得人皮肤生疼,接下来还有好几场球赛要打,看来还没入夏,他就得先脱上好几层皮了。
而在这之前......
旋开社团教室的门把,他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再不把这首笑傲江湖练起来,他会先被师父剥皮!
「咦......」
扑面而来的冷凉空气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可是教室里明明没人啊。而且不久前学务处也才颁布过「社团教室内需有五人以上方能开启冷气」的规定。
是谁忘了关吗?
啊,管他的。这种热死人的鬼天气,有冷气不吹的人就是笨蛋。
绕过吉他社社员上课用的椅子,他走到属于古筝社的区域,八台二十一弦筝静静地横置成两排,等待被娴熟地抚触。
呃、当然啦,被生涩的十指粗暴以待时,她们也会很诚实地发出悲鸣的。
越急越错。
恨恨地望着自己的左手,骨节鲜明的长指可以轻而易举地抓起一颗篮球、也可以漂亮地投出三分长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摸到古筝的时候这只被队友们依赖的左手就好像肢障一样呢──
不死心地一弹再弹,那该死的切分音还是糊成一片。
离师徒时间剩三十分钟,想到于熏学姊丝毫不留情面的毒舌......冷汗悄悄地自他形状良好的额际滑下。
「吵死了!」
啪!
咦、咦咦咦──弦、弦断掉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还有刚刚那个声音是?
他确定自己有生以来还没受到过这么大的惊吓──虽然区区十九年的人生要拿来当抽样母群样本数可能还稍嫌不足,不过现在不用计较这些啦。他的心脏砰砰砰地跳着、慢慢地抬起头、左前方那张朝向里放的古董长沙发......
有个人缓缓地坐起身,隔着沙发椅背,他只能看得到那人微垂的头和随意绑在脑后的长发。
事情似乎满单纯的。那人正在舒适的冷气房中午睡,被他脱拍的凄惨筝声吵醒,生气的怒吼一句之后害他吓得用力过猛而把弦弄断......事件前后所花的时间,大概一分钟。
在他呆愣之际,那人把脸埋在掌中吐了一口长气,又很疲倦似的揉了揉眉心,最后大概是感受到那道毫不修饰的笔直视线,方才侧过头不悦地看他。
「看什么?」
「啊?没什么......」察觉到自己的注视近乎无礼,他也有瞬间的手足无措,但很快地,他便恢复素日人前的镇静。「吵到妳午睡了,对不起。」
那人大概没想到他会道歉,短暂的错愕浮上脸庞,稍稍缓和了原本绷得僵硬的线条。
今天受到的惊吓大概把最近一年份的量用完了,他自嘲地想。看着那旋身准备下沙发的背影,虽然声音低了点、脾气也不太好的样子,不过倒是个长得不错的女生;没在古筝社看过她,十之八九是吉他社的吧。
但当那人站直身体、慢慢朝他走近时,他不禁又怀疑起老天给他的心脏耐力考验是否尚未结束──那个人,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这年头,男生留长发女生剪短发,头发做不得判断标准;看身材嘛,那个人如果说是女生,也未免太高了点,但宽松T恤外露出的白皙手臂又不像男生会有的,何况平胸的女生随处可见,仍然无法由此判断;至于声音......
「弦断了?」
少了刚刚醒来时的低哑音调和骂人气势,尽管语调还是有点冷,但音质很好,不高不低......
算了,老想这个干嘛,不赶快把筝修好,待会儿要被于熏学姊剥的皮就不只一层啦。
「嗯,大概弹得太用力了。伤脑筋......」
「你会换吗?」
「不会,之前调音换弦那节课没上到。」
听到这样的回答,那人显然是无力地叹了口气。
「算了,你去拿一条五号弦过来,我帮你换吧。」
「妳会换?」他不无讶异地睁大了眼。
「你拿不拿?」略带英气的修眉蹙起,口气隐约不耐。
结果,他移到左首那台筝继续和切分音奋斗,那人则熟练地打开筝盖,用尖嘴钳挑掉断弦,再把新弦从筝尾穿出,拉到筝头缠好、旋紧。
他虽然抓不稳拍子,却拥有令人称羡的绝对音感,因此在分心注意那人动作的同时,他也发现,那个人没有用到调音器,却把音高调得一分不差。
「妳学过古筝?」看着那人结束作业、阖上筝盖,他忍不住出声询问。
「我讨厌古筝。」那人直起身,十指按上筝弦。「还有,看好了,笑傲江湖是这样弹的。」
那是一首简单但好听的曲子。重点在节拍和气势。
他出神地看着那人的纤长十指,一勾一挑都如行云流水、教人移不开眼。
还有那个切分音。哒──哒哒。
好像有什么东西扣在了一起。他忽然觉得,他一定也弹得出来了。
而那个人,甚至不需要戴上义甲,纤细扁平的指尖无论挑抹都有足够的力道。他知道那种手,和他们古筝老师一样,那是一双、天生就该弹古筝的手。
「就这样。」一曲奏罢,余韵还在时那人已经站起,语调还是清冷。「你继续练吧,我走了。」
「等一下!」
原本已朝门口走去的身影有点迟疑地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过身,极为中性的清秀面孔看不出情绪,只是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呃......刚才谢谢妳......不过我可以再问妳一件事吗?」
那人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而不作声大概等于默许,因此他也就不再顾忌地问了:「妳是男的还是女的?」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居然会有人直接到近乎鲁莽地问人性别。他一时之间竟无法作出任何生气或好笑的反应,只有冷着脸、照着事实回答:
「......男的!」
青翼(二)
哼着手上正在练的合奏曲茶山问情,蒋于熏愉快地打开社团教室的门,正打算来个元气十足的招呼时,却因着撞进耳里的澎湃筝音而噤了声。
真想不到。
她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微瞇着眼靠上窗台,静静等待苏翊晨将这首曲子弹完。
「唷!没想到你这个左手肢障总算把笑傲江湖练会啦?」蒋于熏笑着走近苏翊晨身边,还很顺手的就往他后脑勺拍下去:「自己招了!我来之前是不是偷练很久啊?我记得上礼拜你明明还弹得支离破碎的说。」
「拜托学姊,我也是会长进的好不好,这叫苦练有成,妳怎么不奖励我啊?」
「也对啦。」蒋于熏一边拢着短发,一边拖了把椅子坐到苏翊晨的左侧,续道:「老实说左右手刚开始要合在一起弹真的是个难关,当初我也是练得要死不活的──不过没你那么夸张,你少偷笑。哪,再弹一遍我看看。」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听着畅快的调子自苏翊晨手下流泄,蒋于熏忍不住在心里跟着哼起这首几乎是家喻户晓的歌谣;其实在阴盛阳衰的古筝社里,难得有学弟入社时,理由通常都是「想学笑傲江湖」,不过这个理由实在不足以成为继续学习的动机,碰到瓶颈的时候,大多数的男生都会很快地打退堂鼓。
不过苏翊晨不是为了这个理由入社,他是真喜欢古筝的音色才想来学习的,和其它简直像是过客的学弟比起来,指导苏翊晨还颇令蒋于熏感到愉快。
「怎么样?」一曲弹完,苏翊晨侧头得意地看着她,那副神情就像个等着糖吃的孩子似的,让蒋于熏不禁失笑。
「真的不错啦!再来只要注意一下强弱变化就好了。看来下次合奏,就换你等那些还跟不上的学妹啰!」
「嘿嘿......」真听到蒋于熏毫不掩饰的赞美,苏翊晨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抓了抓头,他老实道:「学姊,其实我练这么快是有贵人相助啦!」
「啊?什么贵人?」
「就是刚刚啊,我在练习的时候吵到一个在那张沙发上睡觉的人,还不小心弄断弦,结果他不但帮我换弦,还示范一次笑傲江湖给我看......他弹的真是超棒的!我在心里想着手指也要像他那样动作,结果就练会了,很玄吧?」
「有这种人啊?男的女的?」
「男的!可是留长头发,我本来还以为他是女生......」
「什么?!长头发的男生?是不是高高瘦瘦的、皮肤很白长得很秀气?」
「咦?对、对啊!学姊妳认识他?」有点讶异于蒋于熏豁地从椅子上站起的激动模样,苏翊晨暗自觉得哪里有些不妙。
「应该不会错......」蒋于熏沉思了好一阵,才又慢慢坐回椅子上,抬眼看向苏翊晨:「我们学校人又不多,有这样特征的人更少,我知道他是谁,不过现在我想不透的是他怎么会进来这里......他明明说过不再碰古筝的啊......」
蒋于熏的眼底浮起迷惑,苏翊晨却是一脸好奇。
「他是谁?什么系的?几年级?学姊妳怎么认识他?」
对学弟连珠炮似的疑问,蒋于熏答得倒是干脆:「他啊,跟我同届,美术系的,大一的时候也是我们社员,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大一期末发表完后他就退社了。」
「欵......好可惜,他弹得那么好......那,他的名字呢?」
瞟了苏翊晨一眼,这会儿蒋于熏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
「梁宗瑾。祖宗的宗,周公瑾的瑾──玉部那个啦!你有没有念过历史啊!」吐了一脸茫然的学弟槽,蒋于熏突然又觉得,也许讲明白了反而好:「我是很想奉劝你对他不需要太有兴趣,反正以后碰到的机会微乎其微,你又不是不知道,美术系的人向来神出鬼没......你是不是想问他为什么退社?」
「嗯,学姊妳真是冰雪聪明......」
「少来。讲正经的,他当初离开的理由并不太好听。」
不太好听?苏翊晨蹙起眉,脑海里自动浮现那张称不上表情丰富但还挺顺眼的淡漠容颜、和那双异常漂亮的指尖。
「简单的说吧!大家都认为他抢了另一个社员的男朋友。」
「哦,是感情问题啊......嗄?妳刚说男朋友?不会吧......难道他是?」
那个「他是」指的是什么,并不需要说出口。
蒋于熏拉开了身体、靠上椅背,双手交抱在胸前,一副就是准备长谈的架势。
「其实我个人是不排斥同性恋啦,」──而且还是资深的BL女咧。不过这点说明起来太过复杂,她也不打算荼毒清纯的学弟。「但横刀夺爱这种事不分性别,而我完全没办法接受。」
只要提起这件八卦度一百分的往事,她就无可避免地想起当年依颖那张哭得肝肠寸断的脸。
「每个学年的第一学期中不是都会有一场中区古筝联合发表会吗?我们大一时,上台的是大四团的学姊,可是宗瑾因为早就有底子、而且程度非常好,所以上去替她们凑足六个人,好让分部平均一点。至于我们,当然就是去当听众。」
「那时候,依颖──就是我刚提到的那个社员,拖着她男朋友陪她一起去听,没想到演奏会结束后,她男朋友就兴致勃勃地加入我们社团,我还记得那时依颖得意得要命,说她男友总算了解了古筝的美妙之处、她要好好调教他。不过因为他们不同系,上课的时间好像刚好错开,所以她男朋友就请宗瑾当他的师父;宗瑾本来就是社团里唯一的男生,所以依颖也很放心。」
「你应该知道,九二一地震之前,我们的社团教室是在求真楼吧?那里的教室设计有点怪,靠走廊的那一侧只在最上面开了气窗,也就是说只要门关起来,教室里有谁、在做什么都是看不见的。听说宗瑾和依颖的男朋友就常常两个人关在那里练筝。」
「到了下学期,我们慢慢也发现依颖跟她男朋友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怪异,虽然社团时间也都看他们手牵手一起来、结束后手牵手一起走,可是就是有哪里不对劲。最后到了快要期末发表的时候,嗯......差不多就是像现在五月初的这个时间,我们排了比较密集的团练,依颖就是在其中一次团练的时候抓狂的,她一看到她男友有问题时不去问她却去问宗瑾,当场就拿谱夹往宗瑾身上砸,然后一边哭一边骂宗瑾是娘娘腔、变态,居然抢她男朋友。那时候我们全部都吓呆了,就这样看着依颖的男朋友挡在宗瑾身前、不让依颖打他,宗瑾本人倒是一声不吭,甚至没什么表情,你说,这样看起来是不是真有那回事?」
「更劲爆的还在后面咧,后来依颖的男朋友大概是受不了依颖那样歇斯底里,居然吼回去说:『我就是喜欢他!我是因为他才加入古筝社的!随便妳怎么想,我们到此为止!』」
「什么?怎么有这种男人啊!」听到这里,苏翊晨终于按捺不住地大叫。
「很烂对吧?我也觉得依颖为他这么伤心实在不值得。不过比较让人想不透的是宗瑾的反应,他连看都没看依颖的男朋友一眼,只是对哭得半死的依颖说:『期末发表完以后我就退社,以后也不会再碰古筝,这样可以吗?』然后他就这样走人了。」
「等下,那这样谁晓得究竟是不是他抢了依颖学姊的男朋友啊?搞不好是人家单方面自作多情而已呀。」
「对这点我也是持保留态度,但宗瑾为什么不辩解?为什么不说『不关我的事』却说『不再碰古筝』?这种反应未免让人匪夷所思。所以大多数的人都选择相信依颖的说法,反正对事不关己的人而言,这件事也不过是个八卦嘛,没有所谓立场的坚持。」
「那依颖学姊跟她男朋友后来怎样?」
「依颖在那件事之后没隔几天就办休学了。听她们系上的人说她好像在家休息了一年,今年重新考上北部的学校。她男朋友则是考了转学考,转去哪里我不清楚,总之,他们都不在校内了。」
「所以说,宗瑾学长也并没有和依颖学姊的男朋友交往啰?」
「就表面而言是这样啦,实际情况我怎么会晓得啊!还有,你的问题重心好像很怪哦!」
「哪里怪?我只是觉得他不像那种坏人嘛!」
「这不是好人坏人的问题好不好......」蒋于熏叹了口气,伸指用力戳了戳苏翊晨的额头:「我知道你因为他帮了你的忙所以对他印象很好,不过也还不需要这样一面倒吧?」
「我哪有一面倒?我这叫老实说出心里的感受!倒是学姊,我怎么觉得妳好像不太喜欢他的样子?」
「咦,会吗?其实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发生过这种事,对他的评价难免会打折扣。我跟他不熟,他是那种......怎么说呢,好像被一层膜包住的人,虽然请他帮忙什么他都会答应,但相处起来就是有种隔阂感,我对这种人最没辙啦!」
「原来如此......」苏翊晨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于熏学姊形容得很贴切,「被一层膜包住啊......」
「你在碎碎念些啥?」蒋于熏狐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在瞄到黑板上方的时钟时惨叫出声:「完蛋了啦──只顾着跟你讲八卦都忘了时间,我自己也要练耶!等一下还有两节课要上......你也有课吧?别再聊了,多弹几次比较实在。」
「嗯!」
中止交谈的两人总算重新埋首于琤瑽筝音。
而命运的齿轮也在此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喀」声。
开始转动。
※
于熏学姊只说对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