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长歌被担心司徒扬羽的伤势会给自己的仕途带来怎样影响的官员们隔在了门外,只能从人们肩臂偶尔晃动的空隙中看到司徒扬羽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泛白的脸。
向来耿直的司徒聿日看了他的表情只得搔搔头,不知要如何安慰。
一边嫌里面太挤而同样站在门外的司徒啸雷也是一脸无奈──对於自己大哥怎麽受的伤,他已经追问了唯一在场的凤长歌无数次,但是对方却像断了线的木偶,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看著长歌现在的反应,啸雷终於是有些信了扬羽之前说他与长歌是好友的说法。
因为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凤长歌此刻的脸色并不比床上躺著的司徒扬羽好到哪去,或者该说,他那冷汗直流,目不转睛的模样,比起司徒扬羽更像一个伤重的人。
原本的追问就在对方这样的表现下,全都不了了之。
确定扬羽没事後啸雷也松了一口气,看一眼屋里耸动的人头,他无声离开。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不能每个人都留在这里倾诉著多余的关怀。
长歌并没有发现那一直让自己感到害怕的啸雷已经离开,他只看司徒扬羽。
从昏迷中醒来到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多久,只觉得从手脚到心,仿佛都麻木了一般。
无意识地想著自己先前的举动,他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司徒扬羽列为"重要的人"的行列竟出奇的平静。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在乎事情的真相为何,他只知道,他要司徒扬羽活著。
再像以前那样调侃他也好,再给他无形的压力也好,再故意做些他讨厌的事也好......只要司徒扬羽活下来,他就都能容忍。
他已经不想再追究灭门的事了,那些让他好疲惫,他现在,只想能留住依然活著的人。
他没想到司徒扬羽那时候会救自己,他原本以为,司徒扬羽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威胁力、可以拿来消遣无聊的玩具而已。但是现在他却迷惑了,因为没有人会舍得为一个不听话的玩具,去冒生命的危险。
看著自己的手,那上面依然留著司徒扬羽的血。
原本鲜红的颜色在干涸後呈现一种绝望不祥的黑,让长歌看了心头一震。
太医解释著司徒扬羽还没有完全保住性命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长歌疲惫地闭上眼睛。
也许即使是那天发现家人们死去的事实,他也没有像今日这样慌张过。
还没察觉间,竟然已经让心里,装满司徒扬羽的影子了。
长歌在心里叹息,没注意到屋里的人们一阵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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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扬羽其实是被耳边唧唧喳喳的讨论声强行吵醒的──那之前他一直在做梦,梦见了自己早已过世的母後,梦见她又用那温柔的手抚摩著自己的头,梦见了那还不懂得勾心斗角的时光。
然後母亲的手忽然变得淡漠,推开了他,要他离开。迷茫间,他於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看见了一双湿润的泪眼,那让他的意识渐渐清明起来,终於被群臣的说话声吵醒。
费力地睁开眼瞪住那群扰了自己清静的人,即使是在伤重虚弱的时候,他平日的积威也丝毫不减。
人们很快就发现了扬羽的清醒以及他警告的眼神,纷纷闭上嘴。
屋里一时间静得诡异。
扬羽在不太清晰的视野里寻觅著一个会为自己受伤而真心哭泣的身影,终於发现那人缩在小小的角落中,正在发著愣。
聿日比长歌更早发现扬羽的目光,於是他伸手捅了捅还在发呆的少年。
"你不过去?"
听到他的疑问,长歌这才恍惚地转过脸,就像刚刚从睡梦里被惊醒,还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孩子一般。
强忍著伤痛,扬羽用沙哑的声音赶开还要赖著不走的群臣,对长歌缓慢地伸出手。
仿佛感应到那只手传来的,有些许顾虑的心情,长歌没有犹豫地走过去,握住对方的手──那感受到的温度,高得吓人。
等人群散去,门扉关紧,长歌这才用那还有些僵硬的声音对司徒扬羽说话。
"你......没......死......"感受著对方手臂传来的脉搏,长歌一直悬著的心终於放了下来。
扬羽的眼中透出惊喜。
"你......会说话了......?"
两个人的声音,一个听起来像牙牙学语的孩子,另一个听起来则是气若游丝的病人。也许正因为他们俩现在都不是完美的状态,所以感觉反而比平时更加亲近彼此的心。
长歌对他点了点头,他本来就会说话,只是因为数月前的那天受的刺激太大,所以才会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然後今天司徒扬羽的危机,又让他重温了那段最痛苦的记忆,却反而"治"好了他的哑──这些,都是长歌从太医口中断断续续听来的。
他无意告诉司徒扬羽,因为他相信这个聪明的男人不会推测不出。
果然,片刻之後,司徒扬羽脸上就出现了了然的神情。
微微加重握住对方手掌的力度,扬羽有些吃力地笑出声:"这还是你......第一次这麽乖乖配合我......吧?"
长歌优雅的凤眸盯著扬羽故作轻松的脸片刻,将自己空著的另一只手伸进衣襟。
"我告诉你,当初为什麽会认定你是凶手的理由。"说了几句话之後,总算寻回了当初的感觉,长歌的语句也顺畅起来。
在他静静摊开的手上,放著当初在家人血泊中拾起的那枚闪耀金光的太子令。
那色彩,鲜明得刺痛了司徒扬羽的眼。
第八章
"做得......真精细。"从长歌手中接过那几可乱真的令牌,扬羽因牵动了伤口而微微皱眉。"不过,这不是真的。"
长歌露出愕然的表情──自己一直小心保存著的,竟然是个赝品?!
"不常接触到这个东西的人大概会被蒙过去吧,不过给我看的话......一下就看出破绽来了。"小心把令牌收在枕下,司徒扬羽有些担心长歌会不会不能接受事实地看向对方。
凤长歌的表情却很冷静。至少,没有他预料中的大受打击。
这个当初在大街上不顾一切,只想手刃自己为亲人报仇的少年,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了。
长歌其实并非不吃惊,只是他学会了去分析、接受自己所遇到的一切事情而已。
家人全部被杀无一活口的原因,如今看来就很清楚了──因为对方出示了假的太子令却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为了避免凤家上报朝廷就索性发起一场屠杀。
好利落,也好狠心的手段。
"那麽,这个东西就没有用了?"浓浓的失落在心底升起,长歌想到那真正的仇人现在不知身在何方就觉得难受。
"不是没有用。"握紧他的手,似乎要把安慰借由这样的碰触传达给对方。"至少可以根据它查出幕後主使是谁。这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做得出的东西。"只不过,他不打算查,因为他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现在去调查假令牌的出处,只会打草惊蛇。
考虑到长歌的心情,扬羽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长歌空著的另一只手在床铺上紧握成拳,像在努力压抑著自己的情绪不要爆发出来。
扬羽见了,忽然伸手抬起对方低垂的脸。
"先不谈这些麻烦事......我有话要问你......"这沙哑的声音听了还真不顺耳。他有些懊恼地皱起眉。"你之前......哭了是麽?"
长歌脸上蓦地泛起一丝尴尬的浅红。
那时候只想著司徒扬羽不能死,哪里顾得上自己是什麽表情?如今那时的眼泪竟然还被对方看见,那麽刚刚发现,正准备隐藏的情绪要藏在哪里?如果被司徒扬羽看出自己的心思的话,他大概......不会再理自己吧。
苦涩一笑,他忘了回答对方的问题。
"别逃。"低低说了一句,扬羽忽然在长歌唇上落下一个温和的吻。"你还没问我的想法,怎麽能凭自己的意思擅自认定呢?"
像是责怪的语气,再加上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长歌失去了反应。
"我是想告诉你,我很高兴你会为我伤心。"
瞪大眼睛,长歌确信,这一次绝对是他看过的,司徒扬羽最温柔的笑容。於是便忍不住,痴了。
从十指相扣的地方感受彼此的脉搏,心,渐渐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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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锦衣公子坐在椅子里凝神看著自己手中的茶杯,心里默默奇怪著──司徒扬羽不是受伤了麽?怎麽朝野上下还能那麽平静,就像什麽也没发生过?而且正因为这种平静来得太诡异,所以反而叫人难以接受呢。
而且......刚才接到的通知,"天祭"竟然还会如期举行,难道司徒扬羽受的那伤不重?不可能吧,那天他可是亲眼看见对方像死人一样被抬回宫的,莫非只是司徒扬羽的伪装?
多疑的性格让他反复考虑这一系列事情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麽,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思虑良久,他至少可以确定,司徒扬羽所受的伤绝对不是才过几天就能恢复的,因为那可是夜鸠......亲自动的手。
乍听到夜鸠本来要杀凤长歌的箭射到了司徒扬羽时他是很吃惊的,不过吃惊过後,他甚至希望司徒扬羽能就这样死掉算了,省得他再费力气──对方却是太过命硬,还活得好好的。
难道真的是皇家血统注定不可颠覆?
加上这次,他的计划已经出现过很多问题了,虽然每次都及时补救,却不知道哪天人算会赶不上天算。
听说,那天带司徒扬羽返回会场的人是凤长歌。
他不是很恨司徒扬羽麽?即使不恨,应该也不至於会那麽拼命的想救对方吧?难道......
一个推测在心里缓缓成形,锦衣公子低低一笑。
原来如此,凤长歌也被司徒扬羽吸引了麽?所以他上次拒绝自己的建议,其实不是因为不屑小人之举,也不是因为认出自己是想杀他的人......而是,他早就不想杀司徒扬羽了。既然凤长歌的真意如此,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就不难预见。看来自己的麻烦短时间之内,是不会少了。
"夜鸠,让淑妃准备好在天祭时动手拿东西。"想到辛苦那麽些年准备的暗桩终於可以正式派上用场──他心情很好地眯起眼。
"不派人协助她?"察觉到他安排中的漏洞,夜鸠问。
"为什麽要协助她?"公子缓缓地,露出一个悠然的笑容。"就告诉她,我们会派人接应,不过......是在离宫外面。"
"您是准备──"发现他真正的意思,夜鸠压抑不住惊讶。
"她如果有能力独自来到宫外的话,我便救她吧。"轻松说完,他还要著手下一步的准备。"你先把府中一些重要的文书在这几天里处理掉,然後等天祭到来......一切是胜是负,就都要有个结论了。"
站起来负手走到窗边,知道结局就在不远的前方之後,他早些日子的焦躁,不知不觉间就这样消散在风中。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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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照天宝二十三年,太子司徒扬羽大伤初愈,代忽然发病倒下的天宝帝主持天祭──这也是整个江山即将更替统治者的预兆。
平时锁得严实,不对皇族以外之人开放的神殿大门在朝阳的照射下缓缓开启。
整体以黑色花岗岩砌成的神殿由内到外透著一股庄严的神秘。
司徒扬羽在队伍最前,其後是各位皇族,接下来才是按官职大小紧随步入的官员。人们的脚步踏在神殿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好像脚步声都被这里沈稳的氛围吸了去一般。
穿过偌大的神殿,眼前豁然开朗,广阔的庭院中只立有一个不算大的房子,纯白的建筑和黑色的神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是玉照皇朝的神官们代代守护的"天宇太庙"。
从袖中掏出特别制作的钥匙插进太庙的精铁大锁中,微微扭转,随著沈闷的声音响起,漆成白色,绘有金龙的门慢慢地向两边滑开。
太庙里的光线很柔和。
这个地方虽然没有窗户,但是里面的墙壁上却都装饰有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乳白的光芒静静闪烁,迎接著众人每年都必然在心里响起的叹服。
双手微摆,把衣袖向两边甩开,司徒扬羽神情庄重地走上祭台。
在那里,穿著代表最高位黑色神官服的长老正手捧一柄看起来平平无奇剑等待著。
身体微微蹲下,接过长老手中的剑高举过头,众人沈默,似在专心祭奠那曾经以这柄剑开创整个玉照河山的太祖。
片刻後,扬羽起身,把剑插进祭台上那个红漆柜子前方的地面,由精妙的机关牵引,柜子缓缓地敞开胸怀,向人展示那放在它身体中的宝物──一本书。
传闻太祖开辟疆土时只凭借了两件东西,就是上古名剑的"血飒"和一套《六合传》。天地六合......上卷《天宫引》早已遗失,下卷的《地门阵》则一直仔细地保管於此处。
站在先人的遗物面前,司徒扬羽用低沈的嗓音慢慢念起祭文。大伤初愈并没有影响他的表现,清朗的声音在太庙中回荡,不怒而威。
等一切繁杂的程序结束後,百官开始缓缓退出。
扬羽走过负责今日禁卫的啸雷身边时,极为迅速地和对方交换了一个眼色。
接下来直到翌日黎明前的这段时间,太庙的门都将保持开启,由祭司们在里面朗诵经文超度亡灵。
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才是关键。
"我会小心注意。"把声音压到最低,啸雷谨慎回答。
点点头,扬羽大步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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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回廊,来到神殿里供皇族休息的房间。在那里一脸担忧的凤长歌已经等了很久。
看到司徒扬羽一派从容地走进来,他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带著一些失落──司徒扬羽没事固然好,但这也表示了对手......还没有行动。
不确知的未来,让人感到疲惫。
"晚上就是关键时刻了。"在群臣面前强撑著的身体早就已经劳累不堪,扬羽进屋就直接躺到了床上。
"有几分把握能抓住对方呢?"
扬羽的目光闪烁片刻,终於老实回答:"五成。"
要面对的对手不是个简简单单就能料理掉的小人物,再加上自己现在的状况也不好,所以他不做过高估计。
撑坐起来,伸出手示意长歌到自己身边,扬羽将他搂进怀中。
"我定会帮你报仇。"把头伏在对方颈侧,他语气坚定地许诺。
长歌却摇头。
"事到如今,报不报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当失去的沈痛在心里沈淀完必然的时间,认清即使杀掉仇人也无法让亲人复活的事实後,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拾起那曾让自己烦恼很久的仇恨。
手捧住扬羽的脸,像要把对方牢牢刻进心中一般,长歌低声呢喃:"我只要你平安。"
自从那日坦白以来,两个人之间少了回避,感情自然进展得快。但是有时面对著像现在这样好像把最初的冲动全部磨灭的长歌,扬羽却莫名其妙的感觉到不安。看到长歌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微笑时,他会有一种,自己并没有完全拥有对方的错觉。
更用力地搂住,像要把对方揉进怀中,扬羽忽然有种冲动想就这样带著长歌远走高飞。
只是,他不能。
他不能放下这个天下,无论於公还是於私都一样。
要怎麽让大家接受长歌的存在?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也明白未来横在俩人之间的阻碍会越来越多,但是怎麽样也不想放手。
长歌有他渴望已久的另一半灵魂,和对方在一起时,那心底曾经无论如何也不能填补的空洞,就会漫溢出一种温暖。
这样的满足,让他以往的诡谲收敛了很多,甚至,也想对别人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