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中庭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跟在缪季毓的身後,出了廖府,廖茗远一直抬头注视著他们离开,心中很不是滋味,想著以後恐怕要见缪中庭就很困难了。
不料,缪季毓父子前脚刚走,廖谦仁就把廖茗远招到身边来,廖茗远以为这次要被骂死了,说不定打个半死也未可知,不想廖谦仁却捏住胡子沈思道:"茗远,你放心,爹不会让你跟中庭分开的。"
廖茗远抬起了一直低垂的头,万分惊讶地注视著廖谦仁,张大了口,仿佛不认识他爹似的。
"中庭这孩子机敏的紧,你看他平时尤其是刚才的应对,若说以後官场谁会得势,那必定是他这种类型的人:见风使舵,巧言厉色。你跟他相比,差了一大截,虽然爹可以给你铺好路,让你进去官场,但是你实在没什麽察言观色的能力,所以以後说不定还要中庭帮你一把。"
廖茗远脑子里还有些懵懵懂懂,口里连连称是,心想爹真不愧是官场打拼了十几年的老手,果然看人也十分精准,自己虽然对当官没多少向往,但是很自然的,因为廖谦仁是官场中人,所以无论是亲戚朋友还是廖茗远自己,都认为以後他也会朝这方面发展。
"只是季毓他人比较耿直,生性暴躁,劝说他有些难度。人说龙生龙凤生凤,怎麽我们两家就恰好换了个个呢。"
生性耿直的人生了察言观色的种,圆滑世故的爹却生了直肠子的儿,罢了罢了。
如今的天下,禁内是锦衣卫当道,朝野惶惶,天下则是盗贼死起,饿殍遍地。像他们在朝为官的也纷纷结成了诸派,翰林与宦官之间的争斗越演越烈,若不及时看准风向,项上人头随时有不保的可能。
而廖谦仁则与缪季毓两人尽量保持中间派的地位,也算是中立派吧,廖谦仁是私下两边都有所结交,而缪季毓则是两边都不深交,加上两人又是同年的关系,所以走的比较近。
"等季毓这口气下去了,我亲自到他府上谢罪,记住以後千万别再与中庭发生类似今天的事情,爹是不怎麽忌讳这个,你也长大了,爹也不怕你知道,在外面与同僚一起去酒楼戏院的时候,赏玩男色是如今翰林的风雅之事。但是季毓却比较忌讳这个,你若要以後还想与中庭交往,就不能再作他想了。"
听著廖谦仁句句苦口婆心的话,廖茗远闷闷地点了点头,心想,只可惜儿子不争气,不是当官的料,尽做这些让爹发愁的事,从没让爹以儿为荣过,不觉越想越惭愧。
刚燃起来的少年的热情,就这样被当头喝棒了,自己与中庭怕是以後再也见不成了。可是那情愫不是说熄灭就能够熄灭的,有时候,越被打压,那情意反而越发显彰出来,廖茗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寻思了一宿。
4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廖茗远肿了眼睛,他正想著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丑样,那魁却推了门进来。
看著手中端著洗脸水的魁,廖茗远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抓了手边的梳子,朝魁没头没脸地扔过去。
"少爷一大早火气这麽旺,小心伤肝。"魁那高壮的身体却轻易地躲了开去。
"昨天是你告的状!"廖茗远摆明了认准了是他。
"既然少爷这麽认为,那我如果说不是,怕少爷也认为我说谎。"
"那你就是默认了?"
"我可什麽也没说,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魁那一张若无其事的脸让廖茗远很想上去抽他。
魁瞅那廖茗远,此时披散著一头乌黑的长发,少了平时的正式,比了一些慵懒的韵味,富贵人家特有的白皙肌肤,遗传自早早过世的娘亲的娇好的容貌,长在男性身上则多了一份俊秀,有别於成人的少年青涩味道,显现出一种介於男女之间的雌雄莫辩色彩。
魁缓和了脸色,拧干了湿毛巾,走上前,开始给廖茗远擦起脸来。
廖茗远也忘记了躲闪,惊讶於魁奇异般的温柔,就这样呆呆著由著魁给他洗了脸。
魁的手劲本该很大,擦起脸来却轻柔地好象羽毛浮过一般,力道拿捏地很准,似乎做惯了这种事似的,廖茗远等他擦完了,才发觉自己呆楞在那边,任由他做了自己平时绝对不会让他做的事。
"哭什麽,又不是死了爹娘。"
"你才死了爹娘呢!"廖茗远气冲冲地反驳道,"你们这种山里的粗人怎麽会了解我的心境!被这样硬生生地棒打鸳鸯两头散,比那活生生的抽筋扒皮还要来地痛。"
"你什麽时候又被抽筋扒皮过了?"魁反问。
"那只是比喻!比喻懂不?就是说精神的痛苦比身体的疼痛还要来地厉害。"廖茗远觉得简直是对牛弹琴,他已经讲地够浅显了,这头牛还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以前不懂,现在懂了,可是我不以为你的比喻很合适,这两样东西不能相提并论。"
"隔岸观火,你不是我,当然不明白我的感受。"
廖茗远闷闷地转回身子,对著镜子梳起头发来,本以为魁会识相地退下,却不料他只是直直盯著自己看。
廖茗远被盯的发毛,就朝魁狠狠地瞪了瞪,以为这下他总识趣些会走了,魁反而裂开了他满口的白牙。
廖茗远心想这人不但不知趣还烦人:"你再不出去我要去跟爹说你不听候我的差遣,让他把你赶走了。"
"老爷吩咐我,从今天起要与你寸步不离。"
廖茗远心里哀号著,天哪,那他以後不是每时每刻都要瞧见这张让他不舒服的脸了?
"你别以为仗著爹的威严,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了,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会耐心等著少爷的。"
魁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廖茗远拼命地想,若是缪中庭,在这种时候会怎样?他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硬碰硬,而会采取迂回战术吧?既然他已经成了自己的跟班和监视者,与他妥协才是上上之策吧。
廖茗远想到这,就强装出一副平和的样子,可是那一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魁虽然没承认是他告的秘,但是也没有否认,廖茗远虽然也没什麽证据,心里就直觉认准了是他。
对於廖茗远忽然的沈默,魁倒觉得希奇起来:"你怎麽一脸憋尿样啊?"
廖茗远火气不打一处来,对著魁就是一拳,魁轻而易举地接住,廖茗远想抽回,他却紧紧地抓在手里,细细看起来。
廖茗远这只手抽不出来,就举起另外一只手想反击,不料也被魁抓了个正著,廖茗远这下完全火了,从小到大,谁敢对他这样来著,谁不是都对他服服帖帖的,不要说动手了,就是言辞的顶撞也几乎没有过。
廖茗远提腿就往魁身上踢过去,魁轻松地躲闪著,直把廖茗远累地满头大汗还是没有命中一下。
如此下来,只闹地廖茗远两颊泛红,腮帮子鼓成一团,魁见了他这副可爱的模样,心中一动,俯下身子,将他拉进怀里,在鲜豔欲滴的唇瓣上就是一吻。
廖茗远震惊地张大了嘴,久久不能回神,脑子中嗡嗡乱做一团,被那粗鲁人调戏了的想法占满了他整个思绪。
下一秒他急急地踩了暂时分开心神的魁一脚,跳著出了魁的势力范围,一边呸呸呸,一边用袖子使劲地擦嘴,直把整个嘴巴擦地通红。
魁仿佛不痛似的,啧啧了几声,回味般地:"富贵人家少爷的嘴果然就是不一样,软软的,香香的,甜甜的。"
"你去死!"廖茗远端起架子上的脸盆,将水往魁身上就是一泼,魁迅速地闪出了屋外,让他扑了一场空。
"少爷生气的样子果然是最好看的。"魁走回来压底声音补了一句,又没等廖茗远回来就走开去。
廖茗远因为刚才的事稍微有些分神,现在魁一走,他又陷入了痛苦的泥沼,以前能够与中庭天天见面,日日私语,玩闹嬉戏,所以不曾觉得时日有多长,而如今,他真体会到了什麽叫做为伊消得人憔悴,又为什麽会人比黄花瘦了。
思念果然是能够让人消沈的东西,无处不在,又触摸不著,却时时刻刻在身边围绕著,叫人寝食难安。
5
这几日去书院,都不曾见到缪中庭的身影,廖茗远精神变地萎靡,思想更加难以集中,他的脑海里全是缪中庭的影子。
被夫子骂也没了往常的胆怯,只是那样的消沈著,他每天起来还是要到书院里去,日出急急地去了,日落又蹒跚著回来。希望而去,失望而回。
廖茗远觉得全世界他是最不幸的人,好象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对下人的语气也失了往常的有理,处处一不如意就生气,摔东西砸脸盘都出来了,弄地周围的仆人都看了他绕道走,只是在他爹廖谦仁面前还能够勉强忍住一些。
这天廖茗远又摔了仆人端上来的食物,正好被附近的魁看见了,魁示意那人下去,走到廖茗远面前,抬手就给了廖茗远一巴掌。
廖茗远先是完全楞住了,原先他是怎麽也不会想到魁这样一个下人会对他动粗,当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上热辣辣地感觉清楚地提醒他被那个野蛮的山里小子给豁了巴掌,於是,一时间,什麽委屈酸甜苦辣的一股脑儿全涌上来。
他没命地边哭边打著魁,魁这次却也任由著廖茗远没头没脑地肯命捶著,他知道,这时候,廖茗远需要发泄,他虽然还是孩子,但是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也知道凡事要懂礼数,需知分寸,所以他不敢放声大哭,不敢无理取闹。
看著他最近阶段这麽消沈的样子,魁好几次都怀疑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先前生龙活虎老跟他斗嘴的廖茗远了。
廖茗远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魁身上,魁心想,看他平时没什麽力气的样子,真要使起狠来,还挺有些气力的。
可是这时候又不能随便走开,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此刻,魁感觉在这种时候若自己走了,好象廖茗远就会永远这样消沈下去,就好象对不起自己似的,他就将这种感觉归结为对老爷恩情的回报。
过了好些时候,廖茗远的情绪总算渐渐平息下来,从刚才的拳打脚踢变成了没命地抽泣,眼前有一个壮实的肩膀刚好可以让他暂时依靠一下,廖茗远就抱著魁哭起来。
魁仿佛受到感染似的,廖茗远边哭他就边拍著廖茗远的背,帮他顺气,还不忘安慰道:"好了没有?你可别把鼻涕擦在我衣服上,这件衣服我明天还要穿的。"
廖茗远一听,眼泪立马止住了,使劲地退开魁,刚才他做了什麽?在这个最讨厌的男人身上哭个没完!简直跟婆娘没两样!这传出来可让他以後怎麽做人?
魁像是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看,这不是好了嘛。洗把脸睡一觉,明天就什麽事都没了。"
廖茗远呆坐著任魁给他倒水洗脸,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他感觉到内心的郁结之气已经消散了大半。
虽然仍旧生气著魁对他的不恭敬,但是心里某个地方却暗暗地默许了这个举动,这就是出生不同的人对事情不同的处理方式吗?也许,有时候最直接的方法,比迂回曲折的要有效果地多。
脑子里空空的,什麽也装不下了,廖茗远昏昏沈沈地躺倒在床铺上,不一会就睡了过去,这一夜,他很安稳,像死过去似的,一觉到了天亮。
第二天,廖茗远很意外地在书院里看见了缪中庭,缪中庭如同往常一般朝他挤了挤眼,廖茗远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些平复的心又瞬间被挑动起来,那还没有安稳下去的心潮,很快重新泛起涟漪。
放课後,廖茗远偕缪中庭坐在一处,两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似地闲聊起来,魁如同寻常一般跟在廖茗远身後,廖茗远却像早已忘记了昨天的痛哭以及前些天的烦恼一般,亲热地拉住缪中庭问起最近的事。
缪中庭仿佛故意要挑悻魁似的,故意靠在廖茗远耳边作出亲密的动作来,眼神却斜对著魁:"你爹前天来拜访过我爹了,他们详谈了好些时候,再後来,今天就放我出来书院了。"他故意隐去了昨天缪季毓找他训话的事。
"你爹有没有为难你?"廖茗远很关心这件事,缪季毓脾气暴躁是出了名的,他很怕缪中庭受了皮肉之苦。
缪中庭被这麽一问,露出孩子气的动作来,反射性地摸了摸屁股,然後忽然发现这个动作似乎出卖了他,马上掩饰性地呵呵笑道:"没有了没有了,只有一点点小小的惩罚,本少爷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再说为了你,我是什麽都愿意豁出去的,这个又算什麽。"
廖茗远虽然知晓缪中庭说的只是嘴上的漂亮话,但是心里却像抹蜜似的,谁都喜欢被喜欢的人这样恭维吧,廖茗远想,谁让他喜欢上一个这麽会说甜言蜜语的人呢,有总比没有强。
这次事件中,那天在他家里的时候缪中庭疏远的表现让廖茗远有些介怀,但是一想到缪中庭家教的严厉,廖茗远就在心里给缪中庭找了一个借口,若是换了自己,遇见那样的爹,也会多多少少有些胆怯吧。
即使像爹那样通融,他那时也生了胆怯之心,何况一向过於严肃的缪季毓,连他平时见了也不敢直视的长辈,缪中庭的反应也就在常理之中了,想到这,廖茗远藏在心中那点小小的介怀也就消失无踪了。
"对了,上次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怎麽是他先跑到你内房大喊大叫的,我看没准就他告的密。"缪中庭恶狠狠地瞥了魁一眼。
"八成就是他了!我问过他,他也没否定。"只是也没承认罢了,廖茗远在心中补上一句,自己说的时候却有些心虚,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为什麽他们的爹会在那种时候一起来到自己的内房。
"我们想办法整整他。"缪中庭贴在廖茗远耳边说了几句,廖茗远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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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茗远随即装出一脸很痛苦的样子,趴在了书桌上,那神色倒还看起来挺真切的。
缪中庭召唤魁走进来:"你家少爷肚子痛,你还不快把他背回家。"
魁疑惑地看了看嘴里一直喊痛的廖茗远,奇怪著刚刚还眉飞色舞的他怎麽转瞬间就成了这模样,但是仔细看他脸上是有点发红,那皱眉也不像假的。
於是走上前,蹲下身子,廖茗远趁机飞快地朝缪中庭吐了吐舌头,鱼儿上钩了,顺势挂到了魁的背上。
缪中庭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摇晃著脑袋,吩咐道:"还不快走,你家少爷都痛得冒冷汗了。"
其实哪来的冷汗,廖茗远憋住笑,做著鬼脸,那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倒还真像那麽回事。
三人走到门口的时候,缪中庭也多了个小跟班,是书童之类的少年,见了他们这架势还以为怎麽了。
被欺骗的魁还不知道他们一起在闹他,用比平时快了一倍的步伐往廖府赶,缪中庭哪及地上他的脚程,和书童一起在後面拼命地追,心想这牛人果然不是吃一般东西长大的,身上背了一个人还能够走这麽快,转而又想,你快啊,好啊,待会累死你!
往常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够回到廖府,这会却只用了两刻锺就赶到了,走到廖府门口的时候,缪中庭已经累地快趴下了,看那魁却是脸上无汗大气也没喘的样子,缪中庭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这个点子到底是整了自己还是整了他。
廖茗远见到缪中庭满头大汗的模样,赶忙从魁身上跳下来,刚才他就想让魁慢点,但是一想自己现在是在生病,怎麽好开口让他走慢点,一犹豫不想就到了家门口。
看著廖茗远腿脚利索的模样,魁也就明白了八九分,斜睨著靠在门前石狮子上喘气的缪中庭和一边帮他顺气的廖茗远。
本就习过武,在家时每天都在山上赶砍柴火和挑水之类的粗活,翻山越岭是家常便饭,一日走百里都没什麽希奇。现在只不过是背著一个比他小的少年走了二十里不到的路程,当然只是小巫见大巫了。
廖茗远和缪中庭两人想要发火又找不到借口,怎麽说都是自己理亏,魁也没有不听他们的话,为主人匆忙赶路反而应该褒奖。
找不到魁的错处,一旁的书童又怯生生地催著他说是老爷吩咐要他早回府,缪中庭给了魁一个你给我记住的眼神,告别了廖茗远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