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轻轻地摇了摇头,知道那病永远不可能好的了。
“淳大人,就先让屈大人静歇著吧,让他静一静也好。”
“你先退下吧。”
“淳大人!”门外侍仆慌慌张张跌撞进来。
“什麽事?怎麽如此不规矩?”轻斥了来人一声。
“府外有一名名叫景博民的人,他自称是屈大人的义兄并且硬要见屈大人一面。”
“义兄?”狐疑的眼神望著床上的灵均。
“大哥他来了?”灵均似乎有一丝的激动。
“看样子是了,让他进府吧。”
“是!”
“灵均!真的是你?”微微发抖的语调让人明白他有多激动。
“大哥。”仍旧是淡雅的一笑,却少了以往的生命力。
“大哥对不起你,当初、当初要是我阻止你,不让你上京,要是我早点提醒你,你就不会……”一个大男人竟然哽咽至话不成句。
“你说什麽?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一双锐利隐含暴怒的眼神直直地射向景博民。
“淳大人,请你别怪大哥,就算事先知情,又怎能逃得过?这是天意,我又如何与天对抗?”凄凉的一笑,平稳的语调下隐藏著深深的哀痛以及不爲人知的痛楚。
“灵均,我不许你如此的认命!” 淳于髡低吼。
“淳大人,若是你不介意,博民想将义弟带回府中。”
“你敢?!”瞪大了双眼。
“有何不敢?灵均合情合理都是博民的义弟,又如何能让他在他人府中叼扰多日呢?”
“淳大人,义兄,你们别説了…”话未说完,灵均又是一阵狂咳。
细若蚊声的话自然听不见,却听见了那一连串的咳声。
“灵均!”两人同时一叫。
“我…我过几日就会离开了,淳大人不必为我的去路担心。”
“这怎麽行?灵均,大王说过,只要你愿意,朝中要事就由你来担任,你也可以再一展你的抱负。”殷切的期盼在淳于髡眼中表露无疑。
“不了,淳大人,灵均生是楚国人,死也是楚国人,只要一日不死我仍是楚国人,再説…灵均早已没有什麽抱负了。” 自嘲的口气,充满了无奈与悲。
“灵均,那……”景博民生起一丝希望。
“那地方…….我也不会再回去的了。”原因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灵均…”
“淳大人,义兄,灵均尚有您二位如此的关怀,已足够了,灵均自己会照顾自己的。我纍了,想先歇著。”下了逐客令,柔弱的双眼释放出不容人置碌的坚决。
“你…唉…好吧。” 淳于髡叹了口气,与景博民相揩而出。
两人一出房门,眼中的泪水便止不住的向下流,逐渐濡湿了雪白的衣裳。
王啊!爲何如此绝情?爲何如此待我?爲何是我?
灵均无声的狂吼,只引来更多泪珠的落下。
十二
“陈轸?他来做什麽?” 芈槐不说的皱起眉头,难道是爲了先前秦地割让一事而来?
“禀大王,奴才不知。”
“罢了,宣。”
一名年约过三十的男子身穿礼服,恭敬的向楚王微微一鞠。
“微臣叩见大王,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芈槐双眉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陈爱卿这次来所爲何事?”
“禀大王,微臣这次来的确是有一事相求。”
“说。”手一挥,不耐烦的态度明白的表露出来。
“先前秦地割让一事,因屈大人爱国心切,一时激动,又遭小人诬陷,大王爲了不让屈大人成爲衆矢之的,所以特撤除屈大人的官职,如此精心的安排,以退爲进的手法,微臣真是大为佩服。如今割地一事已过,况且屈大人和微臣又秉持相同的意见,无道理微臣仍得以侍奉大王,微臣愿与屈大人共同进退,所以微臣此番前来是想告假,寻回屈大人,望大王恩准。”
陈轸以他三寸不烂之舌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褒贬全含,也给了楚王一个台阶下。
哼!想威胁他?芈槐冷冷地瞪著眼前这不知死活的臣子。
“屈大人仍是代罪之身,若是他能戴罪立功,寡人再另行定夺。”
楚王不能再失去一名臣子了。
听出了楚王的弦外之音,陈轸高兴地说:“谢大王隆恩。”
“下去,寡人想静一会儿。”
退遣衆多伺候的奴才,站在院子里,芈槐眼中兴起了恼怒。
爲何?爲何他会对一个玩物如此的挂心?是因爲没有得到他的心?真是这样?
芈槐不住的反问自己,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爱卿,屈大人近日如何?”齐王在与淳于髡对弈的时候不经意一问。
淳于髡明显地感到一阵惊愕,以至於棋子下错了地方。
“大丈夫不反悔。”齐王快一步的说,满意的看到淳于髡懊悔的抽回手,心有不甘的神情。
“大王,您这是故意的。” 淳于髡不满的咕哝著。
“寡人也是担心屈大人的伤势啊。”
“是,屈大人仍是执意要离开。”
“真是一位忠臣。”
“是啊!他执意不肯为他国效力。” 淳于髡也无可奈何。
“那你呢?你希望他离开吗?”话锋一转,又回到敏感的话题上。
“王,你…”淳于髡不懂爲何王总是喜欢绕著这个话题转。
“罢了,寡人不想知道,换寡人下了。”齐王也知自己不该多此一问,聪明的再次转移话题。
“哦,不过……王,你也下错了。”
是夜
颤抖的双手缓缓地关上了门,心头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感激,这几天以来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欠得太多太多了,不应该再把旁人拖累下去。
这双手的主人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後如释怀般的大步离去。
“屈大人,你要去哪里?”
灵均闻言全身僵硬。
“淳兄。”
“灵均!你爲何这麽想离开?”
“淳兄,灵均不想为淳兄带来任何麻烦,灵均还有未了的事必须去做。”被对著淳于髡的身影始终没有转过来,话中的坚定也不存一丝惋惜。
“灵均,你身子未好,你又能去哪里?”
“淳兄,多谢你这几日以来的恩情,灵均今生绝不忘。”
“你决定了?”
灵均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淳兄,不要辜负了齐王。”
“我永远效忠於齐王。”他从没想过要辜负齐王啊!
灵均淡淡一笑,但没有人看见。他只轻轻的留下了一句道别的话,然後就走了。
这是他们见面的最後一夜,也是最後一面,如果淳于髡知道这是他们最後一次的见面,绝不可能会如此轻易地放灵均走。
十三
“屈大人已离开了。”
“屈大人已离开了?离开多久了?”陈轸万万想不到多日来的奔波竟扑了个空。
“已有些时日了。” 淳于髡不愿多说,尤其是楚国来的人。
“那可糟了,楚王要召回屈大人,并愿意让他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何来的罪?哼!” 淳于髡不领情的冷哼一声。
“楚王说,只要屈大人能使齐楚两国重修和好,不仅能恢复他的职位并且由重赏。”看出淳于髡是站在灵均那一边的,陈轸只好把用来说服楚王的说辞搬出来。
’此话当真?” 淳于髡双眼冷睨著陈轸。
“屈大人和我同为朝中官人,爲的是君王百姓的利益,今日要不是爲了寻回屈大人,我也不会在这和你多费唇舌。”陈轸不悦地说。
“若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淳于髡喃喃自语道。
“淳大人?屈大人的去向可有眉目?”
“失礼了,陈大人,淳某真的不知道屈大人的去向,屈大人临走前也没说要去那里。”
“是吗?”不掩落寞之色,陈轸神色黯然地向淳于髡告辞。
此时的灵均,已在返回老家乐平里的路途上,与半路结识的一位文人同路。
“这里离寒舍不远,不知你是否愿意赏光前去?”
紧闭的双唇,脸色冷漠冰霜,不让人有期望听到他的回答。
“无妨。”生硬的吐了两个字,却总算是回答。
“天色渐暗了。”灵均指指前方的破庙,男人冷冷的点了一下头,两人方才进去歇息。
该如何面对家人的询问?坦白承认被罢官吗?不,也许他们早知道了。
灵均扬起了一抹苦笑,却意外的听到了男人的低吟歌声。
当初就是被这歌声所吸引,才有这两人相识的缘分,不惜要他同路。
也许,是有相同的气息吧,和那高傲的王……
曲终,声止,人心未了。
“道出了你心境?”
“退静默而莫馀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爲正;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灵均没哭,但泪水已布满他脸上。
“你的冤,天知;你的忠,人知;你的情……我知。”男子迟疑了一下,终究开口安慰。
灵均震惊的擡头望向男子。
“天涯同是沦落人。”男子淡然的说。
“我…”
“我了解,不必多说。”
静默了一会儿,灵均终于开口。
“不知大哥是否愿意替小弟奏一曲?”
男子无言看著他,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紫萧。
哀美的旋律於是响起,接著伴随著灵均低柔却充满苦诉的歌声。
一夜无眠,男人也陪了他一夜。
“均儿?”屈夫人看到久违的儿子不禁泪眼婆挲,几度哽咽。
“娘,均儿没事,只是想念娘,所以就回了家。这位是半路上结识的友人。”避开敏感的话题,刻意的略过原因。
男人微微地点了个头,简单的自我介绍一番。
灵均陪屈夫人閒聊几句,就回到自幼生长的房间里,待了好些时间。
兴许是屈府已知道原因,没有人去打扰这难得一见的小主子。
日复一日,灵均长时间处於房里,鲜少离开房间。
男人敲了敲灵均的房门。
柚木门缓缓的打开,露出那苍白令人心疼的脸孔。
“我要离开了。”
灵均一愣随即缓缓的点了点头,然後擡头看著男人。
“大哥来的正好,我已完成了《九歌》。”
男人分别看了《惜诵》和《九歌》。
“叹人心已乔变,何必再复为己矣。灵均,夙事且忘忧。”
“大哥请随我来。”
灵均和男人站在那银湖旁,看那落叶轻飘湖面,引起阵阵涟漪。
徐徐微风,带著一股清香拂面,伴著些许的粉红碎花瓣,洒落灵均的衣服上。
“清池似上,落叶孤魂。”灵均困难的说。
“若放不开,尚可回头,只是将是段艰辛的路。”
“如何回头?前无去路,後无退路。”
男人静默片刻,拿出紫萧又开始吹奏那哀伤的旋律。
曲终。
“凄,悲,但入我心扉。”
“这是我离开他时所吹的曲子,现在就当离别送你的曲子。”
“多谢大哥。”昔日清澈的眼,现已空洞无神。
“告辞。”
“大哥……保重。”艰涩的言语难以出口。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唯一知他心的人将要离开了。
十四
不懂得买醉,也无处可倾诉,那股郁闷、那份情就搁在心底,偶尔翻动一下搅乱情绪。
男人离开也有些日子了,随著日子越久,也越加落寞和孤寂。
府里的人心里大概都略知一二,也替主子感到扼腕,大叹可惜。
神色黯然,异常的冷若冰霜,下人也都是轻手轻脚不敢打扰,从没有人见过主子这麽阴沉的一面。
”平少爷。”小心翼翼的口吻深怕惊扰了沉思中的人。
原本低著的头微微一擡,看见丫鬟秋莲在叫他。
“什麽事?”
“门口有一人自称是京城来的陈轸陈大人,秋莲想先来请示少爷一下为妥。”
眉头轻轻皱起,过了半响。
“莫非是那个陈大人?”
重重疑虑涌上心头,不明陈大人的出现以及来意。
朴素不失雅致的大厅,摆设清而不俗,雅而有致,一名男人站在厅中,身上上好质料的衣服虽经过风尘渲染,仍不失大方,男人不傲不骄,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
“陈大人?”
一股清香伴随清风吹来,眼角闪过的一角飘逸白袍,陈轸不必望眼便知是谁。
“屈大人。”
原本充满喜悦的眼神随即黯然下来,柔软的嗓子声也跟著低沉,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陈大人何必折煞小弟?”
“屈大人,这回可是喜事。”
一抹光彩闪过明亮的眼瞳,快的让人看不清。“喜事?”
“大王召你回朝任职。”
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震惊的表情浮在脸上,双唇也不自觉的微微张开,双眼直瞪著陈轸,名为不可置信的疑惑爬上了双眼。
“陈大人,你是说….?”
“是啊,屈大人,等你回朝任职呢。”
灵均笑了,笑的是那样的灿烂,是第一次打从心底的笑,府里的人也没看过他那样的笑容,只有这一次。
瘦弱的身影跪在铺著名贵绒绸的台阶前,仍旧是低著头。
“屈爱卿啊,你终于回来了,爲什麽低著头?朕要你擡头看著朕。”
微微的擡起头,美眸直直地盯著楚王,仍旧和当初一样,毫无畏惧,只不过多了一抹淡然。
“是怕抗旨?还是想清楚了?”嘲讽的一问。
“回大王,臣,两者皆是。”
“无妨,只要你清楚,你永远是朕的,那就够了。”
“是。”不自觉地又低下了头,轻轻的没有温度的说。
他知道,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这是禁忌,不仅是君臣之间的禁忌更是情事间的禁忌,但是他甘愿回来,因爲他无路可走了。只是在面对那无情的王时,那冷漠锐利的言语仍会刺痛他的心。
王啊!你是否那孤顶倔傲的影子?爲何总是猜不透?总是如此的无情?
疯狂的叫喊,浓厚的喘息声,灵均已沉迷在肉体的欢愉上,唯有此时此刻,他才能有拥有这男人的假象。
倾吐无数的爱语,也许只当是迷茫时的情不自禁,但是只有心里知道,这是在吐露自己的心声。
与起初的抗拒不同,现在他已把身心完完全全的交给王,而王也同样的满意他的柔顺,赐给他许许多多的赏赐,只是他要的,并不是这些。
永远站立在那高峰上,孤傲的王,是那麽的夺人炫目,耀眼的发光体,自己也是在那底下注视著王,无论再如何的亲密,那条深深的鸿沟仍然无情的将他们隔开。
十五
“王!不要去!”低声哀求的声音让人不忍拒绝。
偏偏是这狂妄的王,高傲的鹰,始终高高盘旋於空中。
别想以爲你能够以你的身体来控制朕!
残忍的言语是无形的利刃,残酷的刺穿划破柔滑的雪肌,毫不留情的穿过五脏六腑,喷出那一道道浓稠、血腥的液体,遍流的地渲染了一抹妖艳的红,赤身浴血的站在其中。
原来呵,王是这麽看他的,难怪始终是这般的无情。
倦了,也累了,该罢手了。
“微臣从没这麽想过。” 受伤的人,以骄傲防卫自己,但隐藏在骄傲淡漠的眸下的哀伤是多麽的强烈,却可以轻易的视而不见,是心已死了吗?
“灵均?”察觉自己的口不择言,高高在上的王,眸中似乎有一丝微茫与懊恼。
“微臣知罪,不知自己身份以下犯上,请王恕罪。”清冷没有温度的语气轻轻吐出,更显示了説话的人的淡漠。
“朕不准你用那种眼神,用那种生疏的回答对待朕!”气急败坏的王顾不得尊严大叫。
那抹又回到他的眸中的骄傲,冷眼看待一切,不在乎自身的孤然!
“微臣不懂。”自身的变化只有旁人看得出来,心死,又如何能察探周围所发生的事?即使是自身的事也一样。
“灵均?别这样。”王的声音柔软许多,柔情的看著眼前人。
直望进眼底的眸,写满了无畏与淡漠,和一丝…绝望。
“灵均?”急促的叫声泄漏出一丝丝的慌。
“王,夜已深,请为社稷百姓著想保重龙体,早点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