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只是怎奈那世事翻覆--
只是,只是奈何我这官衣如血;只是,只是奈何你那仆仆征途......
掷下绯衣,走至书案之前,虽见那人翻身向里仍是酣眠,却还是取了笔墨绕至屏后。研磨,提笔,再望眼屏外,只见风拍小帘灯晕舞:昊,潋本无意作此小儿女情态,但今日见你冷清独醉对闲影,却又不得不提笔一书......
龙飞凤舞时早忘了身上寒冷,不知不觉中已至"......纸短情长,再祈珍重!"处,落下最后一笔,方觉有几分寒意。拢了拢领口,收好了刚刚写就之物,倒也无甚睡意,他索性披上件家常白袍,踱到书案边坐了,拾了本书随手翻着,也不知看进去了什么,只听得床上那人呼吸均匀,窗外偶尔两声毕剥--想必是哪茎寒枝不胜雪衣,竟自折了。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就迷迷糊糊的伏在案上睡着,等再睁开眼时,身上已多了件狐裘,直觉向床榻那头看去,却见上面已空。回眸,冬夜犹长,烛火仍亮,低首看见自己肘下压着的那页书本,竟是:"......芙蓉帐暖度春宵......"不由脸一热:也不知那人看到没有?
起身推门而出,果见那人正立院中,皓月在空,玄衣似梦,回首递他一笑:"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脸更热,下了台阶,却又愣在了雪地之中--
兰王竟在他面前直直的仰倒在雪中,一个大大的"大"字顿时嵌满他整个视线,朗朗的声音同时充斥他耳:"潋,人都道天圆地方--你说是不是这样,就能看到天下一切了--要是上面这天、身下这地全都是我的,我的眼睛是不是就再不会有看不到的地方?"
待君潋走到近前,他看着他,笑:"是不是这样,你就再不会受伤?"
他蹲下身,也笑:"酒还没醒?"
他伸手缠绕他一绺垂发:"但愿长醉。"
月照无语,雪落无声。
此地无梅,却有暗香飘洒天地;此时无酒,却愿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笑靥如花,花似梦,君潋倾身一笑:"当真是醉得狠了。"
流水在眼,明月身前,兰王迎身而拥:"潋,你就是我的解酒药......"
话还没说完,耳垂已为人唇齿包绕,细细的啃噬骚扰。兰王早按耐不住低喘一声,一手箍牢了那始作俑者身躯,一手则向那人衣襟中探去:里衣丝滑若水,婉转流波于那如玉肤上,他指随波逐流,将波底雪肌盈盈握于股掌。肌下是根根傲骨,再则骨肉均匀也埋不住的竹节清瘦,掩在"雪"下陷在掌中,连着他的心凉,不由更加纵情爱抚,愿五指山化作了火焰山、心头爱燃成了柴薪火,顷刻能暖遍那一体白璧。
晕红光泽浮上,从衣下躯体直到裸露颈项,情难自禁处君潋眸光若水,坠了一天的星芒--难怪当空深沉如幕,兀自只剩得一盏月光--因哪及得上这般柔情万种,这般璀璨明亮?唇瓣从那人耳垂一路而下,反扑那矫健胸膛,恰在这时被人挑至情动,他低笑一句,忍不住于那锁骨突兀处用力一咬,惹得彼此一阵颤栗,电闪雷击!
心跳顿时你慌我急,惊动无垠的雪地,那一瞬四散乍开的雪沫中,是谁的流泉奔涌,谁的绿云纠葛?黑云翻卷,玉山倾倒,狐裘上的肌肤透露出胜雪的色泽,却点燃了此夜最炽烈的火。贴得不能再紧的身躯只恨哪怕一衣一带的束缚,哪怕一丝一缕也如同那些捆得生疼的命运绳索。
挣脱!挣脱!
急急的撕扯,忘情的陷落......
"潋--"情浓处,他忽于蒸散的体温中低唤。
人不应,只有肌肤如火。
他强迫自己从那沸腾中微抬起身体:"兰卿--"
"恩?"终于有了应声,君潋眯了双眼不解的看他。
他望着身下:黑发散满白裘,如吟如咏,如歌如诵,似半编青简中流落的一曲残歌,若万卷诗篇里渲染的一笔浓墨,点点雪屑还凝在那发稍,晶莹却冰冷,美到让人怆痛。不由抚上那削尖的下巴:"潋,这样不行......"
却不料--半截子的言语那人莫非不懂?还没等他说完,耳边已响起吃吃的笑声,带着热浪的笑花绽放他颈边:"那这样,行么?"一倾身,已是一树梨花压倒众生。
他忙摇头:"这样,更不行!"
"怎样都不行,你还想怎的?"
"无赖!我是怕你在雪地里受凉。"
"你不正好做个垫底?"
"想得美!"
"呵,你......"轻呼中,身子已腾空而起,脱离那一地雪泥,狐裘从紧箍的臂弯中滑脱,坠落在地上的华丽玄衣......
浮华尽褪,芙蓉帐里。
雪水溶成汗水,汗水淹没身躯,身躯已在了云际......
紧拥交缠包裹,辗转吞噬吟哦。
颠峰中,每一个毛孔都在呻吟,都在呐喊,又都在幸福,如同方才抵死缠绵的诗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的爱人啊,你可知?我情愿,就此死去......
先生啊,你知道吗?有时我好想就这样一辈子看着你--不管用什么方式。
对于之惟来说:一切,仿佛都是从那个雪满枝梢的午后开始。
那日他下学下得早,溜达着不觉又来到了那小院。忆起昨夜的苦候和告别,心中还有几分恍惚--为着越来越不了解的自己,不由下了马,走进去。
午后的暖阳照着雪白的大地,他走到那卧室门口,回望庭中浅淡却又清晰的足迹迤俪,不知怎的,忽就多了几分欲说还休意,本要敲门的手便放了下来。房中传出低低的人声,他心念一动,便闪到了半敞的窗边。
屋内不比屋外,阳光为窗棂阻隔屏风抵挡,疏疏落落,成条条丝缕。目光随着阳光,如画笔,细细将沉睡那人轮廓勾勒:一汪浓墨泼出黑发覆背,却难掩数条突兀印记割破经纬--是去年狱中那莲的清、兰的傲,也是伤痕再难抹去;然后是入鬓的两条长翎,曾几何时竟要换了淡墨来勾?犹记乍见的惊艳--那清水容颜上最明快的两笔,是怎的就这样褪成了倦意?心头一悸。刻意匆匆掠过仍闭的双眸,只两笔浓墨,点那长睫低垂;继续,继续往下,呵,忍不住挑了唇角--鼻头竟是红红的呢,可爱得教人真想啄下--可莫非,莫非即使在他怀中,他也仍是觉得冷的?
兰王倚枕凝望,微笑就这样忽然隐去,忙伸手将被子拉上,犹豫着,还是干脆将人整个抱入怀中。睡梦中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哼了声,索性将头也埋进了被里。
"潋,好好睡!"他又好气又好笑,拉开被子,露出那仍是粉红的鼻尖,忍不住的还是啄了上去,接下来便是唇、下巴......有什么,又在血液中悄悄燃起。
"兰卿......"呢喃冲口而出,他这才省来,忙离开那诱人唇线,有些底虚的看向被中人,却没料他竟全无反应--他竟累成这个样子--想到昨夜旖旎,顶峰的快乐却也摆脱不了丝丝渗入的苦涩。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如此辛苦。"松了抱,放他安睡,兰王脸有点红,声有点小,"许是从来都是我不好吧。"停顿,声也变得更小:"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爱你。"
四周是那样的静,静得听得到雪落红尘的清音,之惟听到自己的一根心弦随着这入耳一语轻轻一震,又猛的缩紧。房中再响起的却是两声轻咳,然后便听见人翻身下床的声音,光脚踩过地面行来的声音,再然后便是关窗的声音,他忙一蹲身,庆幸自己躲得够快。
其实非是他快,而是兰王心不在焉,否则以他武功修为怎会未觉窗外一直有人?他本就担心那人弱不禁风,听到他几声咳嗽,便忙着去关窗--无措慌张--只知道:一点一滴,都不敢放,不敢放。
"昊......"忽听得背后呢喃。
他忙回首:"醒了?"
君潋笑了笑,想抬手,却是无力,只得道:"你快上来。"
兰王挑起一眉。
君潋怎会不知他那点暧昧心思,白他一眼,正想转身继续睡,可瞥见他的赤脚,还是--"不上来,便穿鞋子去。"
兰王心里一暖,当下便笑着扑上床去:"还是上来的好。"
"凉!"他哪有力道推开他的毛手毛脚,只能徒劳的偏偏身子,却反被人搂得更紧。
"那本王给你暖和暖和!"兰王嬉笑着胡搅蛮缠,瞥见那人欲起难起模样,已是痴了。
"别动!别再动了!"还未复原的身体哪堪再这般挑逗,君潋只觉身子外面裹了片火,里面却虚得似冰,连连抗议无效,只得假咳起来:"咳!"
兰王果然回望:"怎么了?"
他瞪他,故意不理,只咳。
兰王忙停了动作:"是哪儿难受?"说着便伸出手来,抚上那人胸膛,却被轻轻摁住。使诈的人脸上的笑却是真的,淡淡一抹忧色如水荡漾。他恍然,本想的回敬脱口便成了:"这里?"
真心在那手心里,君潋望着他,没答。
他便有些得逞的笑了,笑得脸开始越来越红,眼眶也越来越热,一直笑得将脸整个埋在了那人的肩窝里。
君潋的脸就也红了,半晌才低声道:"这次分别不比寻常,我不能相随,终是有些不放心。以前我虽不通战事,但好歹还能与你做个参考,这次就只能全靠你一人了。"
兰王听出了他话中的沉吟。
"王爷久经沙场,胸中自有丘壑,本也不需我来操这份闲心,可君潋肚里还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你说。"
"我心想:圣人都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王爷虽说是领军上将,但沙场变化毕竟难测,且此次征战事关三国四方,其间错综复杂只怕都非一人所能定夺。"顿了顿,"朝里的意见,要听,却又不能全听--毕竟隔得太远,军情能变,国是能变,利益,则更是拴不牢靠不住的......"
兰王偏开头去,和他同枕一枕,两人的发纠葛了一枕,乌云混沌,眼睛却都是雪亮的。
"而于军中的意见,众兵将都已追随王爷多年,王爷使惯了见熟了,他们武人想法,多半都能耿直上禀,即使不说,相信只要王爷肯留意也定是能看得出来的--你莫嫌我罗嗦,我意只望王爷能比以往更加重视他们,更多体会他们的心思。"他说得很慢,"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即使皆若王爷手足,将,也毕竟是国之将,兵,也终究是国之兵,为将者使之用之,与之成为一体结为一盟,说到底都是为了保家卫国利益共通,若离了这个......"
兰王转眼,与他脸贴着脸,笑:"你对我的治军之道就这样没信心?"
他垂了睫:"人心叵测。"
所以,这世上,我只相信你。抬起他下颌,将话放在眼里,回应的瞳心幽幽闪烁--他所熟悉的迷恋的光华,实在是太美,美到有些虚幻,有些疑惑:这份美好,人间当真留得住,用孤注一掷全心全意,权力兵威,还是家国?
"我自有分寸。"靠得太近,只恐心思掩都掩不住,他于是选择坦白,"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你也听我一言:没把握的事我不会去做。"捏捏他鼻尖:"傻子,你这般患得患失的干什么?世上有几件事是没风险的?!可若不迈出第一步去,便永远不会有结果!"
最爱叫他傻子,谁才真傻?无力抗拒的君潋哀又复笑:罢罢,世上又有几人不是只为了一点希望活着?
"潋?"
"恩?"他转脸。
兰王照着那唇便是一记:"相信我!"
他不言。
他便伸手,拿过他一绺发丝,又拉过自己的一束来。
结发。
这回可信了?他以发丝死结相询。
他微微一怔,然后用尽全气,以倾身一拥作答。
正自醉倒花间,却听门外来报,道冯啸将军求见王爷。
兰王恼:"这时候?!"
君潋抬眼:"是王爷自己要见他的吧?"
"啊,的确本是叫他去王府的!"兰王一拍脑袋,"可他怎找到这里来了?"
"出征在即,有几人能像你似的......"君潋没好意思将话说下去,只道,"快穿衣服去!"
"哼!"
"才说要听我的......"
兰王虽不情愿,终还是向门外喊了声:"叫他在院里等着!",说完便要下床,头上却忽一痛,这才想起二人的发还缠在一处。
君潋便笑了:"要你那盖世武功是作什么用的?"
兰王恍然,以掌为刀,发结落下。
一只纤长的手拾起,紧握,手的主人道:"你去吧,顺带先把我的笛子拿过来......还有......衣服。"
他依言照办,回来对上他笑意春风的眉眼:"等着。"
于是,一直未走的之惟终于又能听见里面的声响:先是父王"呵呵"的笑声,然后是门开的声音。
"王爷。"
兰王走向冯啸:"不必多礼。你当知本王是为何叫你来。"
冯啸没答。
兰王的眼深黑如墨,只道:"你这城防总领当了有年头了吧?"
"禀王爷,已有两年。"
"是啊,两年了。这两年你干很不错。"兰王点点头,"虽没再跟着我出征,但守在这京师弹丸之地,却也没埋没了你的才华。"
"谢王爷褒奖,末将惭愧。末将其实仍愿追随王爷拓边放马、保家卫国!"
"唉,护卫京师难道就不是保家卫国了?这一座孤城之中,有多少我们最珍视的人啊。"许是面对心腹的缘故,兰王居然回眸望向身后的房屋,笑了笑,方漫漫说道,"我知你是虎将,怎甘束缚在这城墙之内?况这些年你兢兢业业使京城安定百姓安居,却也一直未得封赏,还是个总领不说,行事上也还有人时时打压掣肘--这些,都是有的吧?你不要否认:你心中就没为这个怨过我?"
"王爷......"
"怨也是常情,本王也是带兵的人,况你一直是我的左右手,你我推心置腹,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兰王笑笑,神情悠远,"鸿鹄之志,将帅之才,岂是甘心就这样被埋没的?谁都一样啊......"
尾音听来竟有几分黯然,教偷聆的和明听的心都一震,冯啸暗地里握了拳,却只又是一声:"王爷......"似有话要说,但又不肯开口。
兰王正奇他神色,却忽然听得屋后似有响动,不由喝道:"谁?"
之惟只得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兰王恍然冯啸的吞吞吐吐。
之惟听在耳中,只觉父王这一声呵斥好凶,就仿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不认他这个儿子。于是低了头,不言语。
"鬼鬼祟祟,岂是兰王世子作风!"
之惟记忆中,父王还从不曾如此严厉。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今日下学怎这样早?还不回去温书?怎么越大反越没规矩了?!"
干吗说得这样急这样快?!之惟咬着下唇想:就像在掩饰什么似的......心底里忽然像打翻了砚台,墨汁一点一点的浸染开去。
正在这时,只听背后一声轻响,有人低声咳嗽了声,道:"世子来了啊,微臣已等你许久。"
"先生!"他忙回身。
流泉披散,单衣清寒,一手扶门,一手揪着领口的人微笑着:"世子请进,书温了吗?微臣可要检查你的功课了。"
"是,先生。"他忙走进房里,熏暖的气息刹时扑面,弄得颊上眼中都一阵灼热。
"世子,坐吧。"他的先生指指屋中他常坐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