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头那个叹了口气:"老兄啊,你瞧:此冬已老,眼看新年又要来了啊......"
话音刚落,便听得有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二位驸马久候了,轿子已备得了,您二位请快上轿吧!"
"老兄,你喝多了,我扶你上轿!"一个忙道。
"你才喝多了呢......"另一个也忙含糊不清的应着。
自然很快便各自被人搀扶进了各自的轿子里。
之惟这才知晓这二人身份,原来是他两个姑父--七驸马和五驸马。这二人都出身低微,机缘巧合雀屏中选,乃是出了名的"平民驸马"。二人彼此十分交好,说话也较其他打小长在宫闱的直接。
方才本是二人私下里言谈,却不料为之惟听到,更不料竟立时勾起了这冰雪聪明的世子一番思量--之惟蓦然一惊,想起席间瞥见祖皇神态时就总觉不妥,现在终于反应了过来:难道莫非竟是祖皇病了?莫非......蓦的想起那殿下丹墀,即使为大雪覆盖,仿佛也能透出掩不住的鲜红来--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已于这冰雪皇城中悄悄开端......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年关便过,一样的飞雪苍茫竟已是属于隆熙三十五年。
那晚,小雪初定,月挂银枝,清辉冷冷洒落,笼住银白大地如罩轻愁薄烟。
少年昂藏立于雪地,眼中掩不住几许期盼,好不容易等到那人踏雪而归,他忙迎上去,叫了声"先生"。
难得因公迟归的君潋点头应了声:"世子,久等了吧?"
之惟笑而不答,只道:"先生怎回得如此晚?"手指忍不住悄悄触碰到那人披风,拂落其上沾染的一点雪白。
君潋微笑:"只怕以后都要如此呢。"
"怎么?"之惟一呆,手便僵在了当场。
君潋淡淡笑道:"微臣已有幸被点为《南晋史》的编修之一,今后可不能再懒惰了。"
"啊......"之惟放下了手,一时觉得空落落的,也不知是该喜该忧。
只听君潋问:"世子,你父王可也来了?"
之惟抬头望了他一眼,才慢慢点了点头:"恩。"清莹莹的目光中有什么似有还无的闪,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却又半晌无言。
君潋望着这夜阑立雪的少年,听他忽然道:"先生,之惟也来了好久了。"不及他答话,头又猛的低了下去:"......这就告辞了。"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少年的身影已跃上了门外拴着的骏马。
回首马蹄声碎处,只见了一片白雪皑皑,君潋怔忪了会儿,方走进自家宅邸,这才知道那金尊玉贵的人儿也早于宅中等候了良久,自内堂到前厅再至大门,不知已逡巡过几个来回。自75由786自0892在
"现在呢?"下人们都一脸笑意,他却难成一笑。
"在老爷卧室呢。"
"喔。"低应了一句,他举头望了眼天上明月,这才迈步向庭院深处走去。
四方无语,院落一片岑寂,惟有眼前屋中透出的一片晕黄,照在人心头,似暖似惘。轩窗竟是半掩,如此冬夜也不怕着凉,还是更怕阻了那份期盼的目光?忍不住朝窗里看去,只见那人正斜倚在榻上,一身玄色貂裘被旺盛炉火映成一片红色,连同他的脸庞,那般光华四溢,却也掩不住几分寂寥和迷茫。
心里低低的拂过声叹息,却见房中人忽然抬起了头来,以为他是发现了自己,却见他乃是仰首将什么一饮而尽。这才看见他手中紧握的青花瓷杯,这也才看出他面上的酡红不止是为火光映衬。
正思量时,只见那人斟自饮转眼竟已数杯入腹,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已是一片迷朦。然后,听得他忽的兀自一笑,模模糊糊竟是一声"兰卿--"。
刹那间,银瓶乍破,千情万恨奔涌而出,一场寂寞余花,燃就眼前这一豆灯火。
终于推门进去,随着他推门的动作,房内灯火一跳,榻上那人猛抬起了头来:"潋?你回来了......"语音含糊,舌头已是大了。 自75由786自0892在
君潋走上去,从他手中抽出了酒杯:"等急了?"
话音未落,那人铁臂已箍上了他腰际,不等他解下披风便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急死了。"说着便蹭上前来耳鬓斯磨,满眼责难之色。
酒气扑面,他侧首避开他灼热口鼻,反问:"你难道会不知道吗?"不知他是否听出了他话中的有意,只道握牢他腰肢的手指更是一紧。他转眸望向他,良久,终只作了淡然一笑:"自打新年以来,翰林院里谁不在忙着那修编《南晋史》的事情?"
兰王却一把攥住了他腰带:"你真答应了?"
君潋看着他:"我已领旨谢恩。"
大手按在腰背处,增大的力道一步步的将他身体往他身体里挤,犹如那人口中声声进逼的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答应?"
"为什么我不答应?"君潋笑中竟带几分轻狂,依旧是平时烂熟手段,一一反问回去,见对方果然语塞,心头却无半分欣悦之意。
"潋......"半晌,方听兰王闷哼一声,也猛然盯牢了他的双眼,氤氲双眸竟现水光离合。
他强作一笑,漫漫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莫忘了君潋到底还是个官哪!编修国史本就是吾辈翰林分内之事。更何况朝廷上下谁不知我出身--君家原本南晋旧臣,上头竟能不以为意,仍准我参与其中,我又如何能不感激涕零,如何能不尽心竭力?王爷,你教我怎能不接这旨啊?!"
"可......可......"兰王别开了眸,将脸庞腻在怀中人身上,顺那绯色官服一路滑下,直到身体重陷回了榻里,语调似也因此模糊不清,"可你这身体如何能负荷?"故借醉意骄纵,凭添几分不依不饶。
只是这原因吗?秋水里涟漪一圈而逝,君潋已是抿唇一笑:"你放心吧,人都道我疏懒,本也不指望我真能出多少力气......啊!你?"说着说着,忽觉腰间一凉,竟是不注意时,兰王已解开了他的腰带,冰凉手指醇酒竟也未能暖和,贸贸然侵入,游走肌肤纹理迫切寻求些须暖意。
隔着衣服,他伸手摁住,那冰冷触感顿时紧贴皮肉,转瞬便渗进了骨里,身体不由轻颤了一下:昊啊,不知我这微茫体温能否融化了你眼中这寂寞如雪?你可知:潋不怪那天家深沉波谲云诡,也不怪人处心积虑你欲言又止。潋只怪,只怪今夜酒香浮动月华若洗,竟将你我间尴尬暴露如斯--你说是也不是?
感到那冰凉的手指正在他掌下挣扎,另一只大掌也不甘示弱的攀上他身,大力一扯,身上一直忘解的披风已然落地。"潋......"看向他的黑眸眨也不眨,似含千言万语,却始终就只这么一字反复。
罢罢罢,一字已够。
且任由他唇舌呼唤吟咏,如诉如泣。
他不肯说的,他又有几句不心知肚明--
你的三言慰不了我的两语,就如你的掌心终究握不住我的宿命......
是情非情?
惟有黑白是非最分明。
是恨非恨?
惟有情海翻覆能鉴你心我心。
终于慢慢放松了身体,任由他双手拨弄,熏染一体靡靡酒意。昏乱中,也不知是谁先加重了力道,只觉身子一沉,就势双双倾倒榻上,眼看造就一场春色旖旎。
"潋......潋......"那字仍在那人舌尖辗转。
他不由轻笑,覆上他唇,生吞活剥彼此所有言语。
他直觉回应,酒酣的脸颊愈发涨红,轮廓刚毅早化成了无限温柔,点漆瞳竟作春水滴。迷迷糊糊间,手上不由更加了几分力道,狂乱意只恨束缚衣。
"别扯!"他却按住了他手,"官服啊!"
"管它呢!"怀中人儿衣裳已被他拉得半褪,如玉肌肤在绯色中若隐若现,如霞光渲染的一片白云,喉中一股燥热上来,也分不清几分是恼几分是欲,兰王反更猛的撕扯下去,恨不能立时便闻裂帛之声。
君潋忙握住他手腕,他便又扑上来扯,却被对方轻轻避开,几番来去,转眼间,怀中已空。
"潋!"他惊惶一唤,双手又是一紧,终于又将那人揽回怀间。酒劲伴着情澜发酵,纠缠中涨满眼前方寸,教他竟瞧不清那人神色,只见一水绯红泛滥成潮,"潋,我讨厌你这身官服!"
呵,君潋闻言几乎失笑,酒后吐真言,竟忘了是谁心心念念非给他弄来?摇首清幽一笑:"是吗?我还以为你喜欢。"
"我不喜欢,不喜欢!"兰王又扑上来奋力撕扯,兴许是酒意作祟,手真到了那人身上却只剩了绵软,一次次徒劳无功的从那光滑丝绸上滑落下来,却又一次次不甘心的再要去攀,"我原来以为你喜欢......"
"昊!"他终于忍不住抓住了他肆虐的手,却不料他的十指猛的扣进他指缝,反勒得他生疼。
醉酒的人趴在他身前憨笑:"潋,我知道你其实是想作官的,天下没有不想作官的男人......我,我不要你有遗憾......"
眼眶忽然发酸--是谁给了醉酒之人这样的权利,这样硬生生的剥开岁月厚茧?!笑着叹着,别看眼去:"傻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不知我如今有多懒散?"
"借口!都是借口!"笑容倏忽淡去,醉眼中似已能滴出水来,"那你今天干吗还要接旨?你干吗还要去编那个劳什子《南晋史》?!"
绕来绕去竟还是躲不开这个!又是谁给了醉酒之人这样的权利,这样绞得人肝肠寸断,一腔苦水翻腾难咽?!君潋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淋下,遍身情欲顿已凉了一半,奋力甩开他手,他拂袖而起:"你说呢?你说我为了什么啊,我的王爷?究竟是谁一直不准我辞官,又是谁抓紧一切机会的布置我加官进爵?"
"潋,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说出来了。"兰王闻言,竟是大笑,"不错,是我,是我不让你辞官,我让你陪我上战场,我荐你主持科举,是我都是我!你当我不知你所受的委屈吗?我知道,我统统知道!你又可知,当我见你受委屈,我有多心痛如绞?!我只恨我没法保护你啊,我虽贵为亲王,可这天下又有几分为我所掌?即便将来权柄更大,我的眼睛也总有看不到的地方。潋啊,你洁如斯,真如斯,我怎忍心让你在我目光之外遍体鳞伤?如今你我已是坎坷,将来你又教我如何敢想?不是我不解你为官之苦,我只愿你能得些功勋在身,立些名望在朝,哪怕是能学些官场手段,将来也能少受些伤......"笑到最后,竟变成了几声哽咽:"但我却没料这将你一推,竟推进了这样的境地......潋,你说我们现在到底是谁为了为谁?"
两个聪明人为何却总说傻话?两颗深爱心却为何总少点灵犀?君潋苦苦一笑:"问什么呢?我又不怪你。难道你还怪我不成?"
"怪你!就是怪你!今次已非我安排,为何你也要应承?"他紧盯住那绯云一朵,追问如风。
他淡淡一笑:"如何推拒得了?"
"你可以告病!"明明,明明是有希望的,为什么为什么他非要放任自己走出他的羽翼?可恨,可恨明明是自己亲手布下的棋路,却为何到了收官时刻,反要节外生枝?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难道你不明白?"君潋望着他,眼波平静如一池春水,乍暖还寒,"再说了,你真当我是圣人吗?我也有我的私心啊--我本就乐意接受此安排。"
"什么?"醉眼不可置信的瞪大。
"文章千古事。"君潋勾出一抹微笑,"你莫忘了我打小便受的是怎样的教育。"
"可......可你怎能在这个时候......"兰王低下了头去,"你知道吗?我快上战场了啊。"
终于走到头了吗?笑容在君潋脸上一寸寸淡去,婉转成形的是眼角清泪一滴:"昊?"
被人又是一把抱住,感到彼此身体都是一震--无关惊异无关惊异,只是他怎能将这话如此就道出?这样不留余地?
呼吸嘎然而止,如尘封旧历陡然揭开封皮--密合身躯挡不住长风灌体,缱绻十载终不过一朝萍聚--是耶非耶?是谁先看透了那结局?又是谁非强挽住那已夺眶的流星一粒?
"这样,我就不能带你走了啊。潋,你教我怎忍心,怎忍心离开你--你,怎么可以?!"模糊上视线的岂止是酒气?手指伸出却又蓦然转了方向,只指那解忧琥珀光。
却不料--"我怎么不可以?"君潋已将他酒杯拿过,半杯残酒犹自荡漾,他一饮而尽,掷杯于地,片片成霜,"昊,你可还记得那年我头回陪你去得边疆?瀚海万里原野浩荡,你立马塞上,朗声笑问于我:‘如此山河,大丈夫埋骨于此是焉不枉?'"
"潋?"兰王仰首,跌进那清明波光--
"从那时起,我便知了你的梦想,你是鲲鹏展翅天任翱翔。"君潋望着他,眼波流转,盈盈间却又几分倨傲几分坚强,"你对我之苦心我又怎会不懂?!你我既相知相惜共效于飞,君潋虽说不过是一介书生,虽心懒身倦性迷糊,却又怎甘当真百无一用损你锋芒?你说得不错--天下无人不贪这一身红袍--君潋也曾是进士及第堂堂正正探花郎:庙堂之高,我也愿一展所学泽被天下;沙场之远,我也望鞍前效力戎马风霜......"至动情处,眼眶蓦的一热,他淡定一笑,阻止那人欲出言语:"昊,你让我说完!"--再不说,我怕便再没机会可说,再没机会让你见我这长身玉立芝兰凝芳--"转眼十年纠葛,君潋早不畏那佞幸之名,不意那口诛笔伐,君潋平生惟愿醉笑陪君三万场,陪君青山处处埋忠骨,有朝一日也陪君青史之上书两行!今日承你言、借杯酒,我便索性将话都说透了:得修南史,当真乃我心夙愿。"伸手抚上心上人脸颊:"我的王爷我的昊啊,你有你的江山不老,我也要有我的汗青不朽,共你万世流芳......"
昊啊,我还没说完呢,怎你就这般泪如雨下恁没男儿模样?
君潋啊,你也是啊--你不是还有话没说吗,怎你也就这样吻上他唇与他共将那苦水品尝?
不!别停!别停了!
就这样也好--
长吻中,渐渐起伏无定的是谁的胸膛,渐渐温暖了的是谁的手掌?
就这样,就这样,无关情欲,无关爱火,你我只当是两尾游鱼相濡以沫,让我舔舐你颊上的不舍,你暖和我心底的寒凉......
反正,今夜还长。
今夜,还长......
望着那伏榻睡去的身影,他欲起身,却不料衣角被人压住,一时动弹不得。汉时哀帝断袖,难不成今日君潋割袍?他暗自一笑,伸手至那人掖下,还没使力,那人已皱眉转过身去,他趁机抽出被他压住的衣角。
走至光亮处一照,官服总还算完整,就是免不了几道皱痕,不由又看向榻上人影:酒酣沉睡,可还记得自己方才曾怎样狂乱?又还记得他方才几语几言?
笑叹。
君潋转至屏风之后,褪下身上红衣,灯光透屏而过,在绯红上淡淡晕开,他伸手抚过,不禁又是一哂:昊,你道你不喜这身赤罗裳,我却要对它道声谢--如不是它,潋安能入选这编修列,安能与你共浮沉?
可是这话,刚才我却没说出来。
刚才,有些话我仍是压在了腹中:有的相信你也清楚,有的则是我不愿。
就如我道我愿留下修编史书,我却没道我愿以我身为质换你纵横疆场一马平川;就如我道我与你纠缠十载无怨无悔,我却没道我其实也恨自己--以我山中心情,累你辇下人生;就如我道我要以史卷伴你偕老,我却没道我不敢不恐我身只怕不能共你白头。
此言种种,未能尽诉,是我不敢、不甘,我亦望这些都是自己书生意气自伤自苦--你既从不肯放弃,我又怎可先言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