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逗他一笑,就将那天做梦的事告诉了,君潋听后终于微笑,却道:"世子这梦中情境对又不全对。"
"哦?"
"这三蛇中应有一条是双头蛇。"君潋看着他。
"可是父王?"他眼睛一亮。
君潋点头:"王爷收复朔方,再夺取凌关,以二城为两拳,一方面踞朔方牢拒乌骨怀金于国门之外,一方面占陵关扼贺兰山口--守,可断乌骨那言东退之路;进,则可直捣其腹地诸城。所以,虽看起来是三蛇首尾相衔,却实是王爷占据上风。"
"原来如此。"他听了自然欣喜,思量了片刻,道,"父王截了乌骨那言的后路,把他一劲的往乌骨怀金的刀口上逼--这么说,父王似乎是倾向去帮乌骨怀金呢。"
"是啊,王爷这一用兵,不异于与乌骨怀金成合围之势。"
之惟却见他神色又凝重起来:"怎么,先生觉得这样不妥吗?"
"不,这确是对我国最有利的做法。"君潋摇了摇头,"就是做起来有些困难罢了。"
想起杨开先前的背信弃义,之惟理解他话中担忧:父王要怎样才能重获乌骨怀金的信任?战术上做到是一条,更重要的只怕是--"是不是只要把责任都推给杨开,说上回攻打戎京之事都是他欺君所为,与我天家无干便可?"
话虽说得直白,君潋却也懂了他意思,看着他良久,方笑了笑:"世子果然聪慧。"
他听了却并不高兴,又问:"那先生,父王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王爷就是在这么做啊。"见学生惊讶,他淡淡一笑,笑容中竟有几分苦涩之意,言道,"这事情哪能真如世子说来那么简单,王爷之所以迟迟还没表态,一是要搜集证据,二是......"他停顿了下,"是要牵连哪。"
"牵连谁?"
"世子想想,杨开一介武夫,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被着朝廷与人结盟,罔顾朝廷方略?"
一语有如醍醐灌顶,之惟顿悟:"他背后有人指示?"想了想,一个大胆却确信的念头浮出脑海:"是平王,对吗?"
君潋没有回答,也没有笑容。
许多散落的回忆便如珠子般逐粒串起,历历在目:是谁表了"无疆"之念;是谁迫得兰成二王联手;又是谁暗中抓住顾无惜的事不放,是谁造了"宰白鸭"的舆论--想起以前先生曾说过的话:"朝着这流言的最终利益方向看,便终能找到散播它的人"--如此说来,拿了点幽蓝,针对先生针对父王的又是谁;甚至是谁当年以刀剑阻父王出宫救人,更甚者是谁教清鹤散播了谶谣......一切一切,谁才是屡次加害先生的幕后手?!而这所有,又只会为了什么?忽然想起宫苑的火光,丹墀的朱红......
巨浪翻卷,碎波起伏,当时只被这脑海中的汪洋弄懵,几番心动,更几多惶恐,直到数月之后,一切都已平静下来,之惟方真正理清了纠葛着的所有,而那时,木早已成舟。
此时,他也毕竟想通了能想通的一切,也就很快能猜到兰王下一步的行动,脱口便问:"父王是要揭破一切,置平王于死地吗?"
君潋凝眉。
他还从未见他如此难以展颜过,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一会儿担忧起平王反扑,一会儿又挂念起前方战端,忍不住还是要问:"先生觉得父王胜算大吗?"
君潋走到了窗边去,极目远眺,能望见远远的明空似水春山如笑,辽远处的一切都自有它们的一派生机,与人无扰。看着看着,他也就勾起了唇角:"王爷我自然是信的,你看这出征前一番兵权与夺虚虚实实,还有出征后势如破竹胜券稳操,哪一样不是他的能耐,他的手段?"
之惟闻言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次出兵经过竟都在兰王掌握之内,那岂非兵败也是在他预料?!甚或是兵败本就是他一手创造--是谁故意散布流言透露了杨开与西羌的盟约--这样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将功成万骨枯......心里无端的就添了些许寒意,不由看向窗边的人:回眸天下倾,可就是这样的一笑?
却也同时想到昨日"天火"熊熊,他人目光如刀,心湖翻腾,事事难断,共处近六载,今日才算真正体会到那二人的艰难困惑。于是走到了他先生身边去,对他说:"先生,我也信父王,更信先生,无论你们怎样做,我也都会站在你们一边。"
君潋却笑:"世子啊,这话微臣心领了,但微臣更希望:无论什么情况,世子都能站在朝廷一边。"
那时他醉心于他眼中的宽慰之色,下意识的点头,待悟透此言下深刻,却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听到提及朝廷,让他不由想到了昨天与桓助教的事,便皱了眉:"可朝廷里,我不喜欢,他们,没几个好人。"
君潋自然明白他话底含义,只是清风一笑:"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和态度,世子请记住:只有朝廷的态度才是行动的准则,也只有朝廷的决定才是最终的决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那先生说,朝廷会对父王的动作持什么态度呢?会支持他,会同意撂倒平王吗?"他追问。
君潋摇了摇头:"微臣还不知道。"随即轻轻的笑了笑,"但世子看着,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之惟却没想到他口中所说结果竟是从那场大火中现的端倪。
为着这一场大火,朝堂上也沸腾了一阵子,说天灾曰人祸的,最后都被圣上的一道谕旨封了口:皇上竟以妖言惑众之罪斩了弘文馆助教桓某。从此再无人敢提"天火"二字,那这火自然是要归了人祸。然而经过数日调查,谁知竟又查出了这样的事情:说是此次大火虽乃因天干物燥而起,但照理说每座殿宇之外都常备了水缸,平日里积了雨水,万一走水便能立时用之扑救的。却不料此次失火,众人扑救时却见缸中干涸并无一滴储水,只得从远处井中汲水,如此才造成数殿焚毁。
之惟自然知道管这事的应是侍卫内亲王,也就是平王,也更能理解平王之所以失职多半是因为担心勾结外番、罔顾国策之事为兰王揭发,所以哪还顾得上缸中贮水这等小事,可谁能料到事情偏就这样的凑巧?!
调查结果一出,天子立时勃然,下令免了平王的内亲王之职,改将此职与了成王,过了两天,似还不解气,又罚了平王在府闭门思过,非奉旨不得外出。
这样的处罚隐约竟有些软禁的味道,看来已是不轻,之惟便听得朝野上下纷纷议论说是圣上最近身体欠佳,脾气又长,上朝的时间日少,一下旨却都地动山摇,然而在他心中,这样的处罚却显然还是轻的。
君潋则依旧忙碌于他的南史。文华殿不能再用,圣上便听了成王的建议将史馆移到了武英殿去。而之惟烧没了学馆,倒得来一时逍遥。只是自那以后,移了馆的君潋进宫却更勤了起来,之惟反倒没理由进得宫去,不禁又有些郁郁。
总算见上,他便立刻缠到他身边去,喋喋不休追问,倒有些像回到孩提时候,连君潋有时都会奇怪,问:"世子,这你当真不懂?"他忙拼命点头,掩饰着泛滥上脸的红潮,只有自己心里知道:自此次父王别后,对那人依恋不知怎的竟又深了一层--也许大火那天,他就不该入宫,不该那样偎于那个怀抱,更不该就这样发现自己再也离不了。
"先生,你说的结果呢?就是祖皇下的这几道旨吗?这就是朝廷的态度?"一如既往,他不屈不挠的追那人至荷花池旁。
君潋抱膝而坐,眼望着冰澈水波,只有一句话:"世子请先想想,这场火究竟是烧给谁看的?"
谁看?平王啊,他很容易想到,可给平王看什么呢?是警告他收敛,还是......不对!这场大火虽直接导致了他的失势,却毕竟还是要比某些事被揭发后的后果要轻得多--那,难不成是给......父王看的?可是要告戒父王放手,别再步步进逼--圣上已替他出了气,作了处罚,否则,那火既可说是人祸祸人,也可称作天火烧身--上降天火,可因兵灾,可因佞幸......
想得到却又不敢深思的念头纠缠中,他觉自己一夕长大--曾多么期盼过长大,可为什么长大了,那人的笑容却仍还是水中摇曳的幻影,怎样都无法触及?愁肠百转中,之惟随他先生一起望向了无波的水面,久久没再言语。
没两天,前方的战报又传了回来:三月中,兰王连下乌桓天水、丹峰、神窟三城,直插乌骨那言腹地。之惟明白这是父王已正式与乌骨怀金结盟,至于究竟是怎样获得的对方信任,他能猜到--果然,与战报同时送达的还有杨开通敌的证据,更有平王私下与西羌签订的瓜分乌桓的盟书--兰王果是不肯善罢甘休。
人证物证俱在,平王于府中饮鸩自尽,杨开及其余涉案人等也都各自明正典刑。至此,平王一党宣告倾覆。
眼望着漫天桃红花雨,杨柳风吹拂中,之惟虽觉快意,却也不免有些担心。然波澜暗涌自不能为肉眼所见,再担心,他也只能看到面上动静:处置了平王以后,圣上也并没有再多作表示,仍是嘱了成王仔细供应兰王粮草,并且屡屡派人劳军。
一切看来都平静如昔,各司各曹依旧各管其职,南史编纂工作也日日加紧。因此他已有好几日没见过君潋,而在多次空候以后,他也学会了守在君宅,独自看芙蓉池中绿意渐浓;或是闷在王府,寂寞的观天边流云。
只偶尔一次碰见君潋在家,却是熬了几天夜后回家补觉。他本无意打扰,但又忍不住蹑手蹑脚贪看那睡颜宁静,却不料他的先生竟睁开了眼来。
他望见那眸中的血丝,很是抱歉:"先生,对不起,老来打扰。"
君潋却温柔的笑了笑:"不碍的,世子若是喜欢,想来便来就是了。"
他不好意思的也笑,心里自是雀跃,便道:"有先生这句话就好,先生还是歇着吧。"看了眼那清癯面孔,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看先生这几天忙得,好象要把自己掏空似的,那么大一部书,也不急在一时吧。"
君潋便又笑了,笑中隐约有几分叹息的味道,一面坐起身来。
他看见他鬓角有光闪了闪--是根白发,忙道:"先生,别动。"随即便替他拔了下来。拔的时候君潋似有些畏疼的一缩,但看着那根头发的时候却不比他的闪躲,随手接了过来,随手扔了。然后,他索性从床上起来:"世子,这疼了一下倒睡不着了,不如出去走走吧。"
三月里,桃花开。
曲江边游人如织,人潮却也热闹不过花海。
之惟想起探花郎的典故,是谁有幸将第一枝春采撷?不禁转眸看向身边人,只见纯白映了桃红,无端明艳,雪袖中悠然伸出了手来,摘下娇粉一朵,听得他笑语恬淡:"世子啊,南史里微臣负责的部分已近尾声了,剩下的便差不多都是校订们的事了。"
"是吗?恭喜先生。"窃笑,他并不满足于仅如此偷得浮生片刻闲。
却没料君潋在看他:"世子,你怎么好象比我还开心?"
"......"
"呵呵"--听君潋笑出声来,他这才知道是他故意逗他,忿忿的转身,一人独行。眼前乱花迷眼,一片缤纷,偷偷的,心中忽涌上些喜悦,走了两步,"先生......"--忍不住回过了头去,却见那人原来早没跟上,撇了撇嘴,终还是他转回了他身边。
"先生,你在看什么呢?"他凑过去。
君潋驻足于一小摊旁,摊子上摆满了各式折扇,显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廉价品。摆摊的是个年轻姑娘,嗓门挺大,一见他们走近便一劲的招呼:"这位公子好俊的相貌,正配这一把折扇呢!您瞧瞧,拿在您手里,就这么一摇,啧啧,这气度,这文雅!"
之惟想着她描述的情景已是忍俊不禁,便故意道:"这天就买折扇,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不早,您去瞅瞅,这满大街的文人雅士谁手里不拿着一把?"那姑娘一笑便露了两个梨涡,甜腻极了。
之惟见了,虽不由生出些好感,但也仍没有买的意思,敷衍的笑笑,抬眼看君潋,只见他显然也只是敷衍的拿了把折扇,目光却投向摊子后面:摊后有个老头,佝偻着身子,脸冲着外面坐着,神情木木呆呆。正奇怪时,只听君潋问那姑娘:"那位老人家是......"
"是我爷爷。"姑娘回答,显也意外,"怎么,公子?"
君潋笑了笑:"没什么,在下是看着老人家有点眼熟。"
"哦,我爷爷原先是在南城摆面摊的,摊虽小,他老人家的手艺可不赖,提起来也算是京城一绝呢!公子是也尝过吧?"姑娘笑得很骄傲的样子。
之惟忽然记起三年前的某个深夜......
君潋随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那现在......?"
姑娘看了眼她祖父,叹了口气:"年前,我哥哥随军出征了,一去就没了消息,家里担心得要命。谁知道真有了消息吧,却是听说前方战败了,爷爷一着急,就......后来才又听说前方其实是胜了,我哥哥也来了信,说是正跟着兰王爷出兵放马呢,叫家里只管等着捷报吧。念给爷爷听了,这才好了些,但面摊也终是摆不下去了,如今就只好指望这小摊子糊口。这不我一出来,家里没人,就只好把他老人家也带出来了。"
君潋听着,没有说话。
那姑娘似乎是瞧见了他眼中的忧色,反倒又笑了:"小门小户的烦恼,说出来叫公子见笑了。您瞧:如今这桃花开得好,往来的人也多,我这小摊生意也还不错。我呀,就只盼着哥哥能早些从前方回来,一家团圆便好过一切了!"
折扇慢慢在君潋手中合拢,握着它的细长指上骨节突兀:团圆的梦啊,人人都能做,可为何不能人人都实现?如果,为了成全一双人的梦,而破碎了其他人的梦,那这梦,可还能做得?如果,为了一个人,而教这满眼春花都零落成血色,那这个人,可真能心安理得?
耳听得之惟在对那姑娘说着:"你哥哥定会平安归来的,想想他是跟着谁--大将军王总是战无不胜的......"
战无不胜?也总是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听得那姑娘附和:"小公子说得是啊,保家卫国的道理我虽妇道人家却也懂得,其实也不指望哥哥能怎样跟着立功,只想着是在兰王爷帐下,便好过跟着别人,心里也就塌实多了......"
"啪--"折扇终于从君潋手中跌落。
"公子?""先生?"说话的二人都看向他。
"抱歉。"君潋避开二人目光,弯腰去拾。
却没料,一只手已先他一步拣起了折扇,却不放回摊上,反递到了他的手里。
"谢......"还没说完,便感到什么物事随着扇子一起塞到了手中,等抬眼时,那手的主人已然转身离去,于是不急着起身,君潋打开折扇掩饰那物,匆匆瞥过其上手书:"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熟悉的字迹,看得人心头一震--是他!
"人生长恨水长东......"心中默念,盘旋的声浪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那人的低沉嗓音:"潋,等着我信。"
记得那时他猛然回首,对上对面如夜深沉的双眸:"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会丢你在京城不管。潋,你听好了,我绝不放手!" 自75由786自0892在
又是一个意外啊!灯市花如昼中,他不知该何去何从:都是这个爱自作主张的千岁,搅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和平静。他还以为,以为自己可以一如往常的微笑,微笑着送他这次的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