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算了,这局算了,重来。"之惟低下头去,收拾那意外入局的白子。
君潋却终于出言:"世子啊,对于流言,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断,明白吗?"
"恩?"他停了手。
君潋望着那纷纭棋盘,将自己的黑子一粒粒的挑出:"流言纷乱并不可怕,有言便有源,抽死剥茧,朝着这流言的最终利益方向看,便终能找到散播它的人。"
"啪"--之惟手中的白子又一次坠落棋坪。
君潋斜倚坪边,抬睫看他:"不瞒你说,点幽蓝的事实际上早已在庙堂里传开,你父王和我也早有耳闻,可传到民间却是最近的事。世子不妨自己想想,为什么要将点幽蓝的事扩大到民间呢?"
之惟沉吟道:"是为了把局搅得更乱,让人不知道那毒药到底干什么去了,对吧?"
君潋赞赏的微笑:"对,那又会是什么人要这样做呢?"
之惟几乎不假思索:"是真拿了那药的人!"
君潋便又问:"既然如此,那世子请再想想,为什么要把点幽蓝牵扯到你父王身上呢?"
"因为药不是父王拿的,但父王却知道是谁拿的,所以那拿药的人便要先发制人。我说得对吗,先生?"之惟一口气说完,有些惶惑的看着君潋。
如此少年,如此心智!君潋点了点头,又继续拣出棋盘上的棋子,掩饰眸中心中一点怅然,接着道:"那微臣再问世子:这些针对你父王的流言最终是利益了谁?"
之惟想了想:"自然是想扳倒父王的人。"终于恍然:"这么说,拿药的和想扳倒父王的是同一个人咯?"
君潋一笑作答。
之惟自不知他心头所想,只自长出了口气:"好复杂!若不是先生指点,学生早被绕进去了。"
君潋不置可否。
之惟只当他是赞同,后来才知这棋线纵横究竟是谁人布下。
然而当时却只道心头大石落下,顿时轻松许多,很快便又重整旗鼓,与那人在棋盘上纵横捭阖,直到兰王归来。
兰王一进门,便是难得的凝重神色,顾不得之惟在场,便对君潋道:"父皇回宫了。"
"圣上他......?"君潋停了手,抬头望他。
"还没见着。"兰王摇头,"这只是刚传出的消息。但我估摸着大约这两天便会召见我们弟兄几个,很快也就要复朝了。"
"可是......朝中有变?"
兰王点点头,脸上却平静了许多:"是边疆出事了。"
这才将原委一一道来:原来此事还不是直接出在轩龙,而是在相邻的乌桓。那乌桓自上回为兰王大败以后便元气大伤,又兼其王乌骨那都怒极生恙,算来已有年余未敢轻犯。月前,乌骨那都病死,其子乌骨怀金即位。谁料即位未久,其叔乌骨那言便兴兵作乱。新王派军讨之,双方由是交战。一个是血气方刚,一个是沙场老将,棋逢对手,战事很快胶着。这些原本都是他国内务,与人无干,却不料西羌国暗助乌骨那言,如此一来,新王顿落下风,为求扳回局面,竟向轩龙求援,保证若能得助,便誓与本朝幌将,棋逢对手,战事很快胶着。这些原本都是他国内务,与人无干,却不料西羌国暗助乌骨那言,如此一来,新王顿落下风,为求扳回局面,竟向轩龙求援,保证若能得助,便誓与本朝化干戈为玉帛,今后永不再犯。
君潋摩挲着手中棋子,问道:"那西羌对我国态度如何?"
兰王道:"西羌还是那句话:数十年前便与我朝定下了约定,教F5冷笑。
"这是在逼迫我们尽快做选择啊。"君潋沉吟道。
兰王显也赞同。
趁二人言语告一段落,听得一头雾水的之惟终于得以发问:"父王,那个西羌是怎么回事啊?它和乌桓有什么关系?"
兰王回答:"西羌位于我国西北,百年前建国时曾以武力一统各游牧部落,乌桓也是其中之一。当年西羌国力强盛时,也与我朝边境摩擦不断。直到我朝先景帝时,大胜之,更致他国国主病死军中。其后新主登基,便与我朝立了和约永不互犯,至此已有数十年。"
君潋插了一言,淡淡笑道:"这倒与如今形势有几分相似。"
听得心上人暗中褒扬,兰王老脸竟是一红,忙掩饰的又说下去:"如今哪比当时?据说当年,先景帝与那西羌新主本是好友,二人甚至还牵扯到了情感纠葛。后来二人各自为帝。最后西羌国主在壮年死于宫变,不久,景帝弃位传闻客死他乡。"不禁一叹:"其中纷扰良多,而今斯人已远,留在世上的只有一言和约与许多传说罢了。"
隐约的,有什么感慨飘忽而至,君潋只笑了笑:"怎样的事情说到底都只当事人自己知道吧。"
兰王便也笑:"说得是。你看这世事变迁,白云苍狗,如今西羌国力已是日下,乌桓虽是名为臣属,实际却早已脱离西羌管制,近年来依仗民风彪悍屡屡犯我边境,西羌也奈何它不得。现在好容易得了机会,西羌怎能不利用乌桓这次内乱重将其纳入掌控呢?"
"是啊。"君潋赞同,"我国和西羌都喜乌桓乱,可这一乱究竟谁能得利,却是难说:如是我国真去襄助那乌骨怀金,他若赢了,则等于让我国间接得罪了西羌,挑起两国干戈,西羌本也虎狼之国,再兼乌桓反复无常,我国胜算堪虑;而如不助,又让其胜之,则乌骨怀金定要心怀怨恨报复过来,一场大战仍是不免。但若是让西羌当真借此机会重掌了乌桓,其国力必然大盛,复兴亦是在望,这岂非更教我国担心?"
"化干戈为玉帛--当年一句承诺真能抵多少用处?"兰王冷冷一哂,"西羌这些年若不是各部落纷争压了这个起来那个,教它自身难保,怕也轮不到乌桓这等跳梁小丑前来骚扰!这些年咱们与乌桓打了大大小小多少场仗?它西羌怎从来没想过趁着乌桓国内空虚前去收管?!年年只作壁上观。"
"只怕更是在暗中支持呢......"
二人分析起来,之惟还哪里再插得上嘴,只顾频频点头,其实听懂多少自己也不敢说,忽听君潋问兰王:"王爷,你看这形势。该当如何是好?"
忙敛神细听,却只见兰王挑眉一笑:"看着。可好?"
君潋听了,也是微笑,点了点头。
之惟迷惑,终于兰王看见了他的一脸迷惘,对他笑道:"儿子,观望,你懂吗?"
"看着啊!"之惟脱口而出,又觉答得可笑,心底却在那一瞬明朗起来。还想再问,却见君潋已在看他,手中的棋子幽幽的闪着亮光:"世子,你可知道这朝廷里,谁的棋艺最高吗?"
之惟直觉的看向父王,兰王却摇头,便又看回来。
君潋放下了手中棋子,轻轻一笑:"是皇上。"
棋子拍落坪上,一声脆响。
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上)
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四年
十一月上,上还宫,复朝会。
中,命忠略将军杨开将六万,驻朔方。
是岁,上迎皇太后还京,免江南、浙江、山西、湖广、江西等省八十二州县灾赋,乃为之寿。
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五年
正月上,乌桓犯朔方,忠略不敌。
中,上以兰王为大将军王,将八万,乃北征。
之惟的记忆中,隆熙三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雪早早的就开始下了,玉屑纷纷,十一月时,京城已为一片银白覆盖,而万里外的边疆贺兰山下据说早已是大雪盈尺,天寒地冻。
而就在这莽莽雪原之上,乌桓的叔侄夺位之争却依旧如火如荼,渐渐的,双方均已拼尽了全力,眼看便要到最后决战关头。
朝廷这时终于决定派兵,以忠略将军杨开为帅,将六万兵马开赴朔方,驻守。
对于此举,兰王笑笑的解释:"这叫站得近了,才看得更清。"
之惟记着他先前便说过要作"观望",于此回答本不意外,但偏又听说他曾为求领兵挂帅而屡次请命,却都为皇上驳回,由不得生出几分讶异:父王自己于这二字上究竟是何态度。
自七岁进兰王府,十岁入宫学,他早已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懵懂孩童,对当下形势也能明白几分:朝廷这一派兵,便是要选定立场,再不能在乌桓争斗双方中暧昧摇摆了。但究竟是要襄助哪方,朝廷却也至今未作明示。
联想到父王之言,不由猜想:朝廷竟是要临阵决断不成?那这领军之人身负干系只怕也太大了吧--要么建天功,要么闯奇祸。只是为何竟派了杨开那样一人去?论理来说,从身份到战绩,父王都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思来想去也无答案,若依着原来性子,早就要去向先生求教,可这些天来,他却是屡见那人屡是难言。一则是君潋自痊愈了以后便消了病假,重回翰林院里办公,虽说是惫懒惯了,公务不忙,却也毕竟案牍牢形,如此,他这作学生的也不忍屡屡扰他清休;二来则是他自己的缘故,原来是今冬冷过往年,不曾防备之下,他竟感染了风寒。病是不重,发了两天热吃了几贴药也就过去了,就是退了热后咳嗽却还是迁延了半月之久。病中,君潋来探过数回,之惟于昏沉中感一温润手掌覆于额上,虽是紧闭双目,仿佛也能感到那人凝驻的温柔眸光。脸怕已涨红,但愿旁人只道他是热度未退。只是喉里阵阵紧缩瞒不了他人自己,忍不住干咳了两声,那人忙道:"怎样",听见那声音关切,喉咙里一滚,他发了声:"先生......",却吓了一跳--如此粗嘎沙哑,哪里还是自己的声音?头脑里轰隆一下,从此便再不肯出声。面前那人却是一笑,盈盈中似已将人瞧了个分明。好不容易挨到病好,却没料嗓音依然那般走样,累他每次说话前都先自己红了脸,君潋倒是没说什么,反是一次父王听见了他那"怪调"后忽然用力拍了拍他肩,看向他的眸中也不知闪烁着什么,接着就大笑起来。从此,他便再不敢如当初般对那人畅所欲言。
如此思量揣摩着过了数日,终于年关将近。
战场毕竟远在千里之外,虽共白雪纷飞,但于这天子脚下热络皇城却只映作一片"瑞雪兆丰年",雪花洁莹中,只有越来越浓重的过年气氛。
腊月里,皇上迎回了皇太后,天家骨肉团聚,一派祥和安宁。除夕夜,天家家宴,太后及圣上俱出席之,各亲王公主世子郡主也无一遗漏。之惟安分坐于席间,见四周连带自己皆是华服美冠,贵气四溢,不由也为这派王气纵横暗暗心折。
依了规矩,皇子们一一向太后敬酒,因贺太后凤体大豫,皇子们为表孝心还纷纷有礼品晋献。
兰王和成王合献了篇《瑶池不老赋》,洋洋洒洒数千字,由成王亲撰,兰王誊抄。太后欣喜,命人当场念出,顿时满座称妙。
之惟心中喜悦,听得皇上也叫了声:"好!",便向龙位上看去,只见圣上捋须而笑,那笑容中却让他直觉有些不对劲,还未及细想,注意力已被旁的事物转移了过去--只见四伯平王捧了一锦盒上前,高声颂道:"愿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锦盒一开,顿时惊叹声迭起。只见那盒中竟是块儿首大小的琥珀,大小还在其次,难得的是此物竟非寻常所见之金黄、暗红之色,而是通体呈白,象牙般的色泽,微微泛了珍珠白光。而更稀罕的还有:只见宫灯如昼下,将其取出,众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包含其内的两团暗色--应是千万年前包裹沉积的古木枝叶,竟然若隐若现成两个大字:"无疆"!
老太后见了,直念"阿弥陀佛",虽平生所见宝物不计其数,却也为这绝世奇珍赞叹不已。
平王脸上顿作得意之色,环顾着四周,却见兰王微微一笑,道:"四哥这宝贝可真叫小弟开了眼了。不知四哥是从哪里得来这旷世奇珍?"
他这一说,人们都纷纷好奇的看向平王。
平王只得道:"也是底下人偶然奇遇。"
"那四哥便更要说个明白了,小弟好奇得紧啊。"兰王仍是笑。
之惟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倚小卖小故作骄纵,正奇怪时,却见平王脸色已不如方才红光满面,心头顿时一个灵醒,连平王答了句什么也没听清。等回过神来,只见兰王正瞪大了眼睛,一脸艳羡之色,连连惊叹:"四哥,你还真是好运气!小弟我在朔方驻扎了多少次,城防也加固了多少回,怎就什么都没见着过?!杨开这一去,修补回城墙,就能挖出这样的宝贝来!啧啧,真教人羡煞了!"
之惟这才明白这琥珀来历:竟是杨开发掘,转送平王借花献佛的。这下被兰王这一番言语搅闹,人人便都知晓了平王与杨开的私交。想起出征前的将帅之争,不由恍然:那原也是关系到几位皇子之争的--父王竟失了那局,难怪现在要语中带刺。
但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只见丝丝端倪哪里就真能看透了这夺嫡峥嵘?他自不知道,散席之后,成王与兰王冷脸相对:"今次怎的出言如此卤莽?若不是我及时带开话题,看你如何收场?!"
兰王冷笑了一声,看向他:"二哥何需担心?小弟这是敲山震虎,诱蛇出洞呢!"
"哦?"
"老四他献这琥珀是什么意思?‘无疆'、‘无疆',指的怕不仅是圣寿吧?"
成王敛了眸,半晌才道:"你已得了消息了?"
兰王一笑,不置可否。
成王便也不再问,只道:"战场之事我远不如你熟悉,此次方略皆是由你拿主意,你若觉得时机已到,那便这样吧。"
兰王的眸子亮了起来:"二哥,这正是我亲近你之处--不知为不知,从不不懂装懂--不若有些人......"
二人会意,俱是一笑,只听兰王又道:"不懂战事,却偏要抓军权,派了个傀儡去前线,却又不完全放心。二哥,你等着瞧吧,今晚我绝不是孟浪,我这一激,定是会激出变数来的--无疆、无疆?!他只管逼着他那傀儡去做--能给他掘出宝贝来,可还能给他打出江山来?!"轻笑着,黑眸中荡过一道森冷光华:"呵呵,岂是什么人都能开疆辟土?我倒要看他拿什么做他的无疆梦去!"
"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成王微微颔首,"但依我看,你今日之言行却毕竟还是露了些,岂非是真与人撕破了脸?"
"撕破了又怎样?人只会道嗜武的兰王因没争着帅位,所以说两句酸话罢了。"兰王淡淡一笑,迎头走向漫天细雪,"不过,我其实是不怕与谁对上的......"风雪中,尾音徐徐而散。
成王举眸,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的背影,却见那人忽然转过了身来,点漆黑瞳中光华流泻:"我是早就等着了的--你呢,二哥?"也不待他回答,说罢竟自去了。
之惟那时还留在宫门外相候父王同归,细雪霪霪中,不知不觉鹿皮靴面上已覆了一层薄雪,忙活动了几步,却听得身后有人声低语,他一凝神,便转到了轿子之后。
只听一人道:"看出来没?今日皇上......"
另一人已接上:"皇上今日话更少了,也不常笑。"
前头那人的声音更加低了去:"你难道没瞧出来皇上笑起来口角有点......"
"你也瞧出来啦!我还怕是自己眼花了呢--你我这样的,都是难得能见圣驾的。"
"难得归难得,可见一次我都是许久不敢忘的--记得上回见时,皇上那叫硬朗,今日......唉,胡须也白了大半啦!还有说话,说得虽那样少,可仔细一听也能听出来,似有点含混呢......"
"这我倒没在意,你还真是仔细。"另一个道,"也是,你先前是当过大夫的,若不是那一双回春妙手医好了七公主的病,你哪里拣得到这便宜驸马?"玩笑了两句,声音终又轻了下去:"你难道是说皇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