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若笑笑的看了他一眼,便走到了窗边去。
窗外,雨方停,风未歇。
她微微凝了眉,横笛至唇,万千思量便都付与了笛声一截。
想不到能迷恋上这样的笛声--
不弄技巧,不加掩饰,故借几分生疏,凸现三分狷狂,几起几落,终掩不住底下的豁达开朗。
不由睁开双眼,诸多悬心皆已被这笛声成全--吹笛的怕还不觉吧?但他已然心安,于是露一笑,低唤一声:"王爷?"
"你?"兰王却仿佛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挥着手里的笛子,不知该往哪里掩。
君潋覆上那笛:"别躲了别藏了,难道还要瞒我?"
兰王终于恍然:"方才你是故意的?装睡熟了梦呓,可是想吓死我?"
君潋笑:"让你瞒了这许多年,害我一直班门弄斧。现在不过是吓吓你,你还有话说?"说着,便要坐起。
兰王忙放下笛子,前来相扶,笑道:"好好好,都是我错,你永远是对的。这东西就是小时侯跟宫里的乐师学过几天,好些年不碰了,又不及你吹得好听,便索性不吹了,哪有故意瞒你的意思?"
"我明白,明白。"君潋从他手中抽过那笛来,"以后别再遮遮掩掩了,可好?"
"好,等你好了,咱们合奏。"他手覆上笛上人手。
"恩。"君潋眼中浮上淡淡笑意,"如此,我们之间便再不欺瞒了。"
兰王一笑,五指收拢,将那手那笛环扣掌中,也不言语。
君潋望着他:"你是想问我中毒的事吧?"
"你能知道什么?"兰王一手仍握,一手拨开他颈上一缕散发,"若你能知道,哪还能中了?"
有些毒,即便知道了也是能中的,君潋心中苦苦一笑,昊,你这般闪躲,怕就是已往这上面想了吧?侧首避开那人气息暧昧,纵鸳鸯交颈,却也终须各自思量,他瞥他一眼:"你何时也变得这样吞吞吐吐?不是刚说过你我再无隐瞒?"
兰王听他语气竟有几分咄咄逼人,不由手一顿:"你这是......?"
君潋转眸,静静看他:"我是说我已知道自己是怎中毒的。"
手指从那发间一路滑落,兰王一惊而起:"什么?你真知道?"
君潋点点头:"这两天我想通了:我的身体是在进过刑部大牢之后就坏了。"
兰王眉棱处一搐:"你是说......"
"牢里我只待了一天,接连不断的被提审,直到听说章学士自裁,我才被带回牢房。"君潋神色异常平静,并无半点局促,"但在被带回之前,有人给我灌了几口水。那时我腿上刚受过刑,人已近昏迷,喝下去的多半又呛了出来,所以才能大难不死吧。其余时间,我便再没碰过别的东西了。很快,你也就来了。"
"看来毒是在水中咯?"兰王沉吟,"这么说,他们刚弄折了你腿,就又给你下了毒?"
听他如此说,君潋心下松了大半,回道:"依我猜想,多半是章学士一死,我又不肯如愿招供,留我并无多少用处,不如索性除了。"停顿了下,又言道:"自然不能显戮,就是用毒也要小心,便索性先动了大刑,这样便任谁也看不出死因了。"
"竟用上点幽蓝?!"兰王只觉身上一寒。
"可还有比这药能死得更不留痕迹的?"他轻叹一声,随即舒睫而笑,"要是让君潋的死相太难看,难道不怕兰王爷的大军?"
"亏你说得出来!"兰王瞪他一眼,贴近过来,"这样性命攸关的话,今后休要再胡说!"
君潋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兰王脸上放心似的一笑,心中却总觉有些不对劲,然而听他言之凿凿,确又无半点破绽,脑海翻腾,然而就是抓不住头绪。还未待深思,却听君潋轻咳起来,忙收拢了杂念,一心关切:"不舒服了?"
君潋喘了两口,才接言道:"怕是一时话说急了......"
"那还不快打住?!"兰王将他按在枕上,"好不容易才有些起色,你可别再吓我!"
君潋被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哪里还敢再多言?只得老老实实的抿唇看他,眼波流转中,竟添几分醉人。兰王一见,心头已是一动,差点就要啄上那薄唇,但听见那绵薄气息,最终还是生生忍了,只将颜面埋入枕边流泉,乌丝成网,刹那便陷落其间。
君潋伸出手来,环了他腰,眸中却已增了几分怅惘之色,"昊......"忍不住将这名字再一次吐露,胸口有什么翻卷拍和。
"怎么了?"听见他唤,兰王转眸看来,却见一道血丝又将那完美唇线划破。唬得他赶忙跳起来叫大夫,却听门外已有人在敲门:"君大人,该吃药了。"
"好好的,怎又这样?"虽长髯飘飘,仍掩不了那眼睛年轻明澈,一圈涟漪,便将心事都泄了,"若是到立冬时再吐红,我看你直接将我那‘医仙'招牌摘了得了,不必再这样日日挫磨着!"
君潋听着他不饶人的话,只是一笑:"都是我这病人,让大夫操心了。"
顾无惜冷冷瞥他一眼:"该说的不说,说了的全是假的。你这样的病人,究竟是来瞧病的,还是来耍人的?"
君潋也不动气,淡淡道:"你方才一直在门外?"
顾无惜脸一热,目光却不离他脸半寸:"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这大夫--你若真是将点幽蓝给喝进去了,管你吐出来多少,都早就一命呜呼了!"说着,便拉过他右手,只见掌面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大约是时间久了,早已褪色难辨,他便拿来烛台,将那手凑近,灯光闪烁间,那疤痕上竟泛出隐隐的蓝来。
他抬眸看那人:"这才是中毒的真因吧?"
"你知我刚才为何要以单独诊治为名将王爷支走?" 君潋抽回右手,"我就是有话要对你说。我知道瞒不过你:我的确是因此而中的毒。"
烛火明灭,如他眸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君潋凝神于那烛光,似陷入回忆:"你应也听说过我曾入狱之事,狱中严刑拷打自不必提,更兼百般折辱。竹能断,不能弯。为了不签下莫须有的供状,我暗中打碎了牢房内的水碗,将碎瓷藏于袖中,待被逼供之时,便以它割伤了手掌。"
"毒在水中,先渗进了水碗,后再由伤口入了你血。"顾无惜听得心惊肉跳:虽是自家之毒,却也未料能如此之烈,况还有这番中毒的曲折。
"除此,我也再想不出其他的途径了。也只能是像这样如你所料的没喝下去,才能让我苟延残喘了这许久吧。"
"可毒素入血,尚须引发......"
君潋苦笑:"你还记得那日你道我脉象吗--孤雁惊弓--弦声一响,我这惊弓之鸟自然掉了下来。"
顾无惜虽专心医道不问世事,却也毕竟不傻,于他言下之意竟也听出些政事端倪,不由疑惑:"这些话,你为何不与他说?"
"王爷?"君潋摇头,"于他说了便要天下大乱,我如何能说?"
"那又为何与我说?"心跳弗定,语音中可也带了颤? 自75由786自0892在
"一来你是医者,怎样也瞒不过;二来你是个专注的人,只论治病,不问其他,我信得过。"几分淡倦竟就将真相交付。
原来,难不成,莫非......在他心中,自己也并不只是个医者?焰心动,烛泪热,年轻的眸子泛起一层薄光:"你既信任我,我也不瞒你:你的身子已经毁了,即使毒能除尽,也是棵被蛀空了心的树,再经不得半点风雨了。往后,即便是一次风寒、一点不调,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君潋没有说话,笑容里有几分萧索。
如此,他更进一言:"风雨飘灯,以此油竭灯枯之势还能撑几个春秋?"
君潋终于开口:"春秋更替,哪有人能长生不老?"
他竟有些恼了:"但也经不起这般耗!"
君潋的目光投向帏帐深处:"生死有命,岂是自己说了算的?"
"如果我说,你的身体还能好,还能像常人样长命百岁呢?"烛火摇曳,映出他瞳心光芒。
君潋终于回眸。
"我知海外有岛,岛上有仙草,可补血益气,正对你疾!你若......"声音陡高,蹦出唇际的是言语还是心声?"你若肯与我同往,以仙草再辅我之医术,悉心调养......"
君潋已打断了他:"顾大夫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声音里有着如同船上那日的漠然。
烛台打翻在地,哐铛一声,灭了光亮。
顾无惜忽扬首大笑:"好,说得好!是我糊涂啊--你们这些人我早该看透的!说什么真心相待,都是利用完了便完!费尽心机将别人扯进你们的漩涡里,别人怎样心情,你们却压根不问不管!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凭什么这样将别人的人生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错了。"君潋神色恬淡,悠悠一笑间却隐然有光,"是你自己要求得太多了:谁也没有掌控谁的意思--我和王爷如此,你也一样!"
顾无惜色变,数日来盘桓心头的疑云竟被他一语拨开:是啊,自己是在求什么?治病救人本是医生天职,却是从何时起开始贪恋那病人苏醒时的第一缕微笑?又是从何时起贪心那把脉的时光,想将什么捉紧不放?
只听君潋声又起:"前些天我才听了一句话,深觉有理:本就各说各话,你道与你何干?"
心又乱:是啊,与他何干?他只管殚精竭虑苟延残喘,他也只管求之不得爱恨纠缠。谁合强求谁什么?本就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是啊,各不相干......
顾无惜望着那无波容颜,半晌方摇首而笑:"好个各不相干!既然说到如此坦白地步,我也不妨把话说开:既是彼此无干,大人就请不必为我那案子再费心思了,我已决意不去翻供。"
君潋浅笑依旧,似不意外。
"离若姑娘虽也劝了我半天,但你知我的固执:于那人那事,我心已死,不想再提。以前的顾无惜只当早死在那事上了,一切后事但凭处置,死活我都认了。"
她竟当真说与他听了?听到这里,君潋却有些微的动容:她?!为何?问道:"你也将这话这样对她说了?"
"说了。"年轻的眸中仍有火星不甘熄灭,他用尽全力对那人不悔一笑,"王爷那头怎样方便就怎样安排我吧,无论怎样,我都是无怨。"
君潋凝眉。
顾无惜见他神色,知他定又是思虑万千--思什么想什么?已不属心下过问,只是仍爱这般凝眸,反正自己爱看便看着,反正也与他无干--就是舍不得这眉、这眼,即使白赔了前情,又求不得现在,却也只愿能好生多看几天。于是道:"你只管好生歇着吧,我还在此一天,你便一天还是我病人,不管怎样,病都与大夫有关,别真让我砸了招牌。"
那人看他一眼,依言躺下,决然闭目。
这样很好,很好。
收拾了心情出门去,他微微苦笑,嘴角却尝到一丝苦涩。抬手,想擦,终于还是停住:罢了罢了,它也自流它的,与他何干?
......与他何干?
只知道:从此以后,便只留了半缕桂香,于记忆中,永远缠绵......
流言本也是与人无干的,但嘴却偏偏爱将它传。
过了立冬,天气乍寒,之惟的心情本已是热的,只因先生的病情已渐渐好了起来,那两个神秘郎中也就走了,除了太医还时常来复诊,君宅里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下了学,之惟照例总是急着来找君潋,进屋便见他的先生已披上了狐裘,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像个粽子,一看便知是那个生怕他受风的父王的主意。
果然见君潋正嘟囔抗议着什么,兰王却只作不闻,见他来了,便道:"你来得正好,先陪你先生坐会儿,我过你二伯那里一趟。"
之惟对此已不在意:自君潋病后,父王与成王来往较以前多了许多,猜想是那次成王赶来提醒"宰白鸭"的事,让二人关系亲密了起来。一个是养父,一个是生父,他自不厌见这二人渐成一气。口中答应着:"父王可要早些回来。"心里头却巴不得能与先生多处几个时辰。
于是走到君潋面前去,瞧他还死盯着兰王,知他仍不情愿,便道:"先生,陪我下棋可好?"
"好。"君潋刚答应,兰王却叫了出来:"不行!你身子刚好,不许干那么费力的事。再说了......"忽的自己也忍俊不禁:"你自己瞧瞧,你还能伸得出手来吗?"
君潋也是一笑:"那我便全脱了,你看伸得出不?!"说着,就从那层层包裹中艰难的伸出手来解扣子。
"好好,你下吧你下吧。"兰王终于妥协,暗中瞪了之惟一眼,再看那人老老实实的再无动作,这才不甘的走了。
之惟忍笑忍得辛苦,此刻终于笑出声来。
君潋却难得的不笑,拈了枚棋子,静候他开战。
之惟便也收敛了心神,放下一子,又抬头看他。
五载师生,君潋早知他这表情叫作欲言又止,不由莞尔:"世子可是又听说什么了?"
之惟犹豫了下,终于蠕动了唇:"先生,你知道了吗?听说顾大夫在牢里暴卒了。"
预料中的,君潋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
之惟便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先生,这件事你是知道内情的,对吗?他怎会失踪了又回来?又怎会死在牢里?"
"他的确是失踪了又自己回来的,那个胡郎中便是他扮的。"长捷低垂,掩盖了那眸中情绪。
然后等他治好了病,便又将他送回了牢里,最后让他死在了牢里,什么"宰白鸭"、放死囚,也就都一笔勾销了?!之惟在心里道。并非是对那桀骜的大夫有什么好恶,只是......只是先前曾以为,有什么可以......永远洁白。
"世子,世子?"
"恩?"他抬起头,对上他温和的笑:"继续吧。"
于是,又将那棋局铺展。只是心却平静不再。
下着下着,又想起了什么,他又问:"先生,我听说,宫里丢了瓶点幽蓝。"
"我也听说了。怎么,世子觉得......"君潋蓦的抬头,看他,神色有些奇怪。
之惟知道他已猜到了自己下面的话:"不止是我觉得,而且是我听很多人说:那药能让人死得毫无痕迹......就像......就像顾大夫一样。"
君潋拈子在手,久久不语,直到那冰冷石子染上自己体温,才道:"世子是在怀疑微臣和你父王吗?"
"不!不是!"他忙否认,却又更盼着他的否认。
君潋却只冷冷一笑:"我说不是,世子便能信了?就是你能信,别人又能信吗?这样的流言,压根没有拿来询问的必要。"
只听"啪"的一声,之惟手中的白子便掉进了那一团乱局中去。
要怎样说呢?这一番黑白交错:这一流言定是有人不甘心失利的反咬一口,只因他故意将辛默涉案的事借离若透露--辛默乃是裴相的成龙快婿,如要将他牵扯出来,岂不大大损了裴相的脸面?况且秋决已停,"宰白鸭"也就成了空口,如今这微妙朝局,何苦为了这样一个尚无胜算的计划去得罪元老?这一投鼠忌器,双方各退一步,终于成全了他和兰王,能将顾无惜之事解决。但面对这流言,又能怎生辩白?总不能说那点幽蓝其实在自己身上吧。面对学生清澈的眸子,他这作先生的,头一次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