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兰————流舒[下]
流舒[下]  发于:2008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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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是你?"之惟大惊,"你把先生弄哪儿去了?"
"呵呵,小世子原是来找师傅的呀,白教离若感动了一场。"离若咯咯娇笑,"你先生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难不成小世子以为我挟了他私奔不成?"
"不许叫我‘小'!"少年恼,"你在茶里下药,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压根就没喝下去!你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你以为你还骗得了我吗?还不快把人交出来!"
"世子这么说,是疑心我把你先生藏起来咯?那好,您不妨自己来搜搜,这里可还有别人?"离若跳下车来,刷的将布帘掀到了车顶。空荡荡的车厢仿佛是张嘲弄的嘴。
"这......"之惟不由愣了,后退了两步,面似迷茫。
"我劝世子还是回去吧。"离若望着他,勾了勾唇角,便要掉头上车。
众骑士也让出条道来。
却没想之惟忽朝离马车也离他最近的一个骑士的面门就抓去。那骑士急忙举刀格挡,却更没想之惟竟已改爪为掌,向他刀背上劈去。他忙顺势扭转手腕,以刀锋面递出,直送对方身前。却哪想年少的世子笑了笑,另一只手忽然探出,轻轻松松就抽下了刀鞘来。
"啊?"骑士大惊,眼见刀光闪闪正不知该攻该收,之惟已持鞘又攻上来,忙横刀以砍作挡,只听"铛"的一声,鞘刃相交,火星四溅。
之惟从兰王学武良久,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对敌,抵这一刀已是拼得虎口生疼,差点没将手中刀鞘震掉,瞅个空隙忙勒马稍退,平定喘息。奇的是那骑士也并不反攻,其余诸人也都只是驻马旁观。
诡异的寂静中,只有众人中央那女子红衣如焰--是否当真是团嗜人的火呢?
念及此,不由更加担心先生下落,之惟凝睇于那血样嫣红,提了口气,脚下一使力,身子便从马上跃起,直扑方才那骑士。那骑士忙挥刀抵御。却不料"铿"的一声之后,两截刀鞘掉落在地,之惟人已从他肩头翻越过去。
之惟一招得手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轻功身法竟真有几分迅捷,惊的是方才那刀风若再猛一分,削断的怕就不止刀鞘--然而从对敌开始,对方的刀风似乎就缺了分刚猛......此刻却还不是探究时候,思量时动作也未停下,电光火石间他手已抓上了离若咽喉,另一手则拔下了她发上一根金钗:"我先生到底在哪儿?"
离若面对着直指喉间的发钗,倒也不慌,只闭了眼:"我真的不知道。"
之惟便看向骑士们:"那你们总是知道的吧?"
骑士们一阵沉默,之惟看到他们眼中闪烁交递的光芒。"好!大家都不说,我便带她回去慢慢问!"说着就挟着离若钻进了道旁的树林。
林中熏风阵阵,分不清是四周桃花芬芳还是怀中女子妖娆,陷落乱花中的他听得见自己的喘息、身后紧随的脚步,以及狂乱的心涛。
"世子想好下一步了吗?"
他一怔,随后格外凶的回她:"你说了他在哪儿,大家不就都自在了。"
"呵......"那笑中隐约含着叹息,他不禁转眸,看到那女子眼中格外清澈的波光,"世子啊,你这是何苦?"
原本确信的东西就在这波光中迷乱起来,甜而不腻的幽香格外清晰的送入鼻间,他打了一个激灵,忙甩甩头:"你别花言巧语拖延时间,等着他们赶上来救你吗?"
离若看着他:"你当真以为那些人是来救我们的吗?"
我们?还未及细思,已听到风声迫近,他下意识的低头,却被离若一把拉倒,滚到了草丛中。不远处,火光点点由远及近,伴随着箭石如雨而至。
"他们......"他猛看向身边人。
离若用手捋了下滑落的散发,勉强笑了笑:"世子啊,说你何苦!"
他握紧了手中金钗,感觉寒意一寸寸爬遍四肢百骸,终于听得箭矢声住,脚步声迫。
只听一人道:"放火箭。"
他松了手,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眼。
正在这时,却听得耳旁风声一过,"嘭"的一声中,他睁开眼,只见身旁一丈外的草丛忽然火光大作。
"什么人?!"被打偏火箭的骑士们刷的抽出了刀剑。
月光和火光交映于那一片刀光剑影,全盛的春花似也承受不住这一片萧森清寒,纷纷的跌落枝头,花雨迷离如幻--
却在刹那,惊梦乍开。自21由54自0892在
--是一声犹带喘息的低斥:"住手!";是飘然而至的衣袂如风;是散落乌发仓促了的淡定容颜--
"先生!"他不顾一切的从草丛里站起身来。
"世子!"--隔着刀丛剑林,那一声熟悉回应仍是如昔温暖,喜笑颜开的他几乎就要如昔扑去,却忽然脚步一顿,只因他听见了他下面的话--君潋说:"你和离若姑娘都快到这边来。"
"你和离若","都"?
心念电转。
他注视着不远处正疾步走来的人:头回一身青衫,无改公子如玉;还有身后牵着骏马的俏婢,湖绿色的衫儿,碧螺似的鬟--不应是这般行色匆匆,不应是这般剑拔弩张,如此春花烂漫佳期如梦,合该是今宵好向郎边去,良辰美景奈何天......
原来......
有什么,在胸膛里裂开。
他咬着下唇,猛然转眸向身边女子:"他知道你是谁的人吗?"
离若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他意思,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道:"世子你只管听他的便是了。"说着,反过来就要抓他手。
之惟挣脱,骑士中便有人上来要拉他。他刚要抵抗,却听四周风声大起,树影摇曳中不知是从哪里冒出几个黑衣人,转眼间已与骑士们斗作一团。
剧变猝生,之惟愣在当场,却听旁边离若一跺脚:"这下坏了!"
他也顾不了其他,径直朝君潋奔去。只见几条黑影比他更快直扑君潋所在,却又很快被骑士们逼退,而骑士们反扑向少年世子的刀光又往往被黑衣人所截杀。如此往复,人影憧憧刀光剑影交错成一条河流,波涛汹涌处他沉浮无定,抓不着彼岸唯一孤木。
"先生--"这声音可能穿越了那兵矢交击铿锵、花摧花折声浪?天玄地黄,人世苍凉,从未觉过自己这呐喊竟卑微如斯,这最后的最小的渴望--不要丢下我不管啊,先生,可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回答的声响?
恍惚中,又被人推了一下,他听到离若的声音:"世子,你还不快走啊?!"
走?为什么要他走?他就那么多余吗?心痛得像被火焚过,他反冲进了战团去,胡乱拼斗中,隐约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同时叫了声:"君公子!"
然后耳边便只剩下一声大吼:"放下剑,不然我杀了他!"这才感觉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锋,沉重冰凉。
原在打斗的双方便都停了手,各自戒备的撤向各自同伴。骑士们很快在他身边围成了个半圆,黑衣人也相应的在他们外周又围了一圈。圈外,阻隔着他的先生。
劫持他的骑士便又喊:"让开道,让君大人过来!"说着,刀又贴得更紧了些,"你们谁要是敢动一动,我就立刻砍下去!"
黑衣人们交换了个眼色,散开一些。
之惟便见君潋从刀剑深处从容向自己走来,暗夜里光明乍现,烫灼了双眼,"不--先生,别过来!"他拼尽全力对他高呼,哪怕喉结滚动已贴上了刀尖。
君潋神色无改,依旧步步近前。
刹那间,泪眼迷茫,却在同时见到了剑光一闪--"先生小心!"
话刚出口,便见君潋已侧身避过了突来的剑刃,而偷袭他的黑衣人显也未料他竟有如此身手。而就在他怔忪的一瞬,君潋的手指已迫到了他睫前。他下意识的举剑削去,却没料对方已化指为掌,飘然拂过他面门,玉指与他剑锋将将擦身而过。他一愣,忙举剑就刺,而那人已一个扭身,转到了他身侧,还未及撤剑回刺,便觉臂上一麻,剑已脱手。只见那剑在落地前被人足一勾一弹,转眼便已到了君潋手中。
不但是众人,就连之惟也被这一幕惊呆,头一次见文弱先生出手,竟是这般灵动巧妙,震惊之余又想到:君潋这夺剑几招其实也与他方才夺鞘所用手法相似,想必都是一个师承吧。思及此,心头竟又一阵恍惚。
君潋持剑指向那黑衣人,对方还未再有动作,这头劫持之惟的骑士已开了口:"宵小鼠辈竟敢偷袭,你们不要他命了是不是?"说着,便要加重手下力道。
之惟眼一闭,却听先生冷冷一声:"你敢?!"颈上忽松,他忙睁眼,看见冰刃比在那人的喉头--"先生?!"
君潋将剑又往自己咽喉送了送,目光落在辽远处:"放开世子!你们,全部,都走!"
"君公子!"--这一声是离若叫的。
君潋望了她一眼:"你也走。"
红衣的离若微笑,眸光闪动:"不私奔了?"
青衣的君潋也回她淡淡一笑:"下次吧。"
微微,有风过,几片粉红的花瓣留连的划过那一泓冰泉,有什么,温热的,混入了冰流而下,转瞬割破了冰面。将剑又往自己咽喉处送去的人笑容不变,眼神不变,语气不变:"我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吗?放开世子,其他人都走!"
之惟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刀松了,也看到先生手中的剑上鲜血蜿蜒。
"你们谁都不想要死君潋吧?"说话时,血已染春衫。
架在之惟脖子上的刀终于放了下来,君潋手中的剑却仍没移动位置;骑士们和黑衣人同时消失于黑暗中,剑仍未动;远方路上有马蹄声逐渐远去,剑也还是没动。直到绿衣婢扶了离若上马,二人也消失在密林深处,之惟才终于扳开了他先生的手。剑滑落在地,随之滑落的还有人的身躯。
"先生!"他慌忙相扶,却被力不支体的君潋一块带倒在地。
血依旧顺着颈上的伤口冒出,他忙撕下块衣裳要替他包上,却被阻止。"世子,等等。"君潋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从怀里掏出个瓶子来,"先将这个洒上,不然难止。"
他依言照做:"这是什么?"
"顾大夫留下的止血药。"回答的声音很轻,失血的人显有些疲倦。
竟会随身带着!替他包伤口的手一震,"先生平时也用?"
"没。"君潋闭了眼,更轻的回了句。
他没再问,但手下的感觉却让他体会到了他所说的"不然难止":他按着他颈上的伤处,感到温暖的血流顺着指缝,慢慢的溢出、流出、淌出,终于更慢的干涸,涌动的热浪从指尖一直奔向心窝,也许不过是一瞬,却仿佛已过了一生。
......那也许拿一生也握不住的真心,这可就是他在世间仅剩的温暖?他不敢往下想,只能将手按得更紧。手下,青衫映着容颜如雪,他这才看清他额上细密的汗珠:是因方才赶得太急?还是因为本就体弱气虚?许多本想咽的话便这样还是问出了口:"先生方才是从哪里过来的?先生怎知我在这里?"
"我和碧儿下山到半途,听见山上喧哗,而后又见火光,便赶了回来。"
碧儿?是那绿衣婢吗?望着那人第一次穿着的清淡颜色,不知怎的,心像被人猛揪了一下,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的脱口而出:"先生不知道离若是谁的人吗?你怎么会跟她们在一起?!"
君潋睁了眼望他,不语。
"她是平王余党啊!先生你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诱到了胭脂楼去才出了后来的事,又是谁弄了顾大夫来府引狼入室?!这次,她还想用迷药迷倒我,她这样的女人怎么能信?!她对你必定是有图谋的!先生你......你怎么能......?!"泪,不受控制的就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冰凉的手指轻轻替他拂去,他闻到那指尖血腥也掩不住的熟悉气息,沉静如昨,他听到手的主人轻轻的笑了笑:"是微臣卤莽,教世子担心了。"那手力道稍大了些,最后一点水雾挥去,他看到他清亮的眸光--"但微臣也请世子记住一点:无论是看什么人,都断不能以党阀派系笼统视之,也不能为一时一地之言行所左右。你要看的是这个人本身。"
一句话后的千言万语,是先生不想说,还是学生不想解?直到后来,之惟想起那晚情景,对于很多事情也仍没有再深究下去。有些困惑,有些伤心,有些愤怒就这样统统被留在了那个夜晚。这让他在不久以后还仍能流着泪仰起脸,说:"父王,你还有之惟。"然后被那个同样流着泪的人紧紧的抱在怀中,再无芥蒂,相依为命;也让他在以后更长的岁月中,无论是身处何种地位,一直都相信世上还有种叫作"信任"的东西存在,相信更有一种名为"宽容"的东西能维持它的长久--因为曾有人用了生命来教授。
一旁落花成冢,埋葬的是谁的过往,谁的未来?
风过,谁怜?
却听君潋忽然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到再也咳不出声。然后他松了捂唇的手,拿过之惟手中的瓶子,将瓶中的药送了些入口。虽然他的动作很快,惊鸿一瞥间之惟仍是见到了瓶上滑过的一抹鲜红--刚刚的谎言不攻自破--这药,平时原来是这么使的!
恍然大悟!他这才知道他先生的身体从来就没有复原过,而这几个月来的貌似健康,只是因为他还要忙着修史,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还要对着他的学生微笑,他还有太多的东西要教。支离病体不过一直是靠一根弦硬撑着。此番情景下,是力竭,还是心死?终于弦断人溃。
君潋没有精力再掩饰自己的虚弱,只自闭了眼睛,掩耳盗铃。
之惟已忍不住扭过脸去,任热泪奔涌,泪眼模糊中映出花开红艳,他只觉那花红得太过耀眼,仿佛是燃尽了自己的整个生命。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脸上的潮湿终于风干,回眸,见君潋已睁眼望着他笑:"世子,刚在看什么呢?"
"花。"他看着他,"开得真好。"
君潋便坐起身来,点头道:"是啊,离若说这里的花开得比胭脂楼里的好得多,甚至比曲江的还好。她说这里叫野趣,便找我一同来看。"
心湖上涟漪一圈而逝,他也点了点头:"这样啊。"
君潋转眸看他:"既然来了,那干脆世子陪微臣看看,好不好?"
少年眼波流转,清澈如旧:"好。"
君潋低头一笑,伸出手去拉了学生的手,换来的却是几乎掐进肉里的紧捉--少年的手冰凉的,有些刺痛的感觉,不由也握得更紧。
相依看花,两两无言,只满眼张狂怒放的花朵,像用全部生命去赶赴一场盛宴,然而,还未至完席,便落在了它们最辉煌的时刻。
一旁,燃着一丛山火--本已渐渐的熄了去,却见君潋从袖里掏了张似乎是字条扔了进去,于是,将熄的火苗又跳了跳,然后便慢慢的化为了缕缕青烟,倦倦的飘着飘着......
无端涌上些眷念,缠绵在心头,不能与人说。
这时,之惟看见了先生的微笑,看见他看着他,眼中是千帆过尽的笑意,仿佛他已能明了全部。
然而,他却知道:明明他也只爱过一次,一次......便穷尽一生。
一生只为一段情--
是不是就是这样?


那年桃花开得早,落得也早,经那一夜风急,第二日满山满城便洒了一地,并无人惜。
人的注意上午还在乎前方捷报:兰王已助乌桓新王平定叛乱,一路收拾山河势如破竹,至此,前方战事可谓全线告捷。下午便转向了另一个消息:胭脂楼的离若竟要出嫁!一时间,议论四起,刚还论的是江山社稷,立刻就变了脂粉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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