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兰————流舒[下]
流舒[下]  发于:2008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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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公公。"君潋悠悠一笑,沉默片刻,如水眸光忽现涟漪细碎,却又在转瞬间散去,褪成一片天清云淡。
不知怎的,对坐的郎溪忽然想起儿时日日相对的那几为永恒的碧水连天。恍惚中,竟未察觉那人的指尖正又一次伸向玉杯......
室内静水流深,却不知门外波澜乍惊,原来留了心的之惟早躲在门外偷听,听见传旨却不知那谕旨内容,而后二人交谈就更没听出所以然来,正云山雾罩时,刚才君潋那一问却如醍醐灌顶。千头万绪忽觅得了源头,被这一问一答牵引,寸寸缩向眼前:郎溪说那晚的无头箭是他放的!是他主子让放的......他主子?!内廷总管的主子能是谁?!
血轰的一下烧了起来:那只能是当今圣上啊!心跳已不为自己所有:皇上为何要射这一箭?箭矢无头,显然不是要伤害父王,那就是......警告了?警告什么?那日的暮鼓晨钟似又在震撼心房:警告他不准去救先生,否则,皇上就会放弃他。如果他非要那不伦之恋,他就将失去本可拥有的一切,比如......大位?!所以,从那夜义无返顾折断了那箭开始,父王便知道皇上是永不可能传位于他了。而先生,他,也知道--猛然记起,正是自己对先生说了无头箭的事,才导致了那一场沉疴不起--那现在,领兵的父王又在做怎样的选择,留京的先生又是做了怎样的选择,而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又要、又在做什么?
心鼓咚咚--还未及反应,行动已快于思想--猛的扑入房内,他一眼瞥见君潋指尖正触碰玉杯--"先生!"
他的出现显然震惊了房中二人,君潋已要举杯的手不由一顿。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瞬间,之惟已抢了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那玉杯扫到地上。
"铛"的一声,美玉落地,由于玉质坚硬,竟未摔碎,在地上滚了两滚,杯内液体洒了一道弧线。
"世子?!"变故猝生,坐着的二人不由都一惊而起,双双望向少年。
微微拢起的眉,隐隐生波的目......奇怪,明明近在咫尺,却看不分明他的表情;那唇一张一翕,也听不清只言片语。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抖如风中秋叶:"先生,杯子里......是什么?"
怎么不闻他答?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四周静得仿佛只剩下他心里的追问声声,至近至远......直到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他手背上,血脉贴着血脉的拍和声,雪袖摩擦他袖的窸窣声,以及压抑的叹息声--整个世界的声响才在耳畔重又清晰起来......最后是那人宁定依旧的话音,却字字掷地有声:"公公,君潋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翻掌,之惟猛的攥紧了搭在他手的手。
君潋却没有看他。
正被他凝视的人打量着二人,竟是莞尔:"大人,不急。"
虽不意外,君潋仍是扬了眉:"哦?"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照进来,晕开他一身纯白,儒雅的翰林在那一瞬因纯粹而犀利。
之惟见了,眼却一痛,像是雪天里乍见冰凌的反光,明亮却......脆弱。
郎溪略一错愕,方缓缓道:"大人难道忘了郎溪说过:郎溪来得不易,回去自也不易。"说着,眸光似是无意的扫过之惟,他拍拍腰间隆起:"咱家虽是靠这个出来的,但不知还能否靠得它回去。"
君潋明白他说的是御赐的金牌,更明白他言下的变天之意,但奈何主意已定,心底只剩一片澄澈,当下也不再闪避:"公公有话不妨直言。"
郎溪只是一笑。
君潋于是也一笑:"将死之人,公公也还不放心吗?"
少年的手抽搐了一下,猛然确信了他打翻的竟真的是......只觉一盆冷水终于当头泼下。却没料反握着他的手此时反竟是暖的,五指扣进他的指间,严丝合缝。他不由抬眼看那人,郎溪也在看那人,看到那人淡然的笑,都一怔忪,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竟同时都想到了......出岫的清云。
郎溪终于开口:"好,大人既这么说了,郎溪无法不答。反正郎溪今日话已说多,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两句:世易时移,片刻虽短却未必不值得珍惜,要知翻云覆雨往往也不过是转瞬间事。"
无澜的心湖终于风过波生,君潋眸光一荡,忍不住问:"他......当真......?"
"这话郎溪本不当答。"话虽这样说,郎溪还是点了点头,"今早的密报:大将军王兵马异动,三千前锋已近京郊潞河驿。"
父王?!无端的,之惟想起了那夜的花红似火,仿佛末路的决绝燃烧。
终于来了啊,果如所料--对那人的一言一行,向来都不必思量,便自难忘那一片至情至性。只是乍得证实,心尖处还是不禁一阵揪痛,恍惚还是那第一次,灵肉交融,缠绵中忽听那人说那一字,一字天打雷劈万劫不复,痛到粉身碎骨,却又每个碎片都名曰......幸福。一念触动,思绪泉涌,十一载缱绻光阴汇入万流入海,无数聚散离合后终归的波澜不兴。想至此,君潋轻轻一笑,心中悲喜纠葛早成一片汪洋无波,乃从容言道:"公公此番厚意,君潋铭感五内,此生无以为报。"
"大人......"
君潋淡定一笑,阻他话语:"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无论长久片刻。"
先生!二字哽在喉头,怎么也出不了声,之惟只觉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郎溪却摇头:"大人的话是圣人说的,郎溪驳不了。但郎溪也有句话,是听活人说的,也觉不乏道理:莲叶素心真,行泯不染尘。露珠作白玉,何故也欺人?"
浅浅的光流动在君潋眼中,反更显那沧海宁静。
看着看着,郎溪慢慢收起了笑容:"大人,这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东西。就连那些世称高洁的莲花,根子不也还是扎在泥里?大人是没见过污泥里的那些东西,郎溪却是见过的。但我们谁又能否定了:那些花盛开一天便是一天的美好啊?"
花落花开终有时,总赖东君主。君潋在心里一笑,却没有说。何须解释呢?也不要人懂:有些花只能是并肩笑看,有些花只合是暗夜盛开,有些花拿一生一世未必能求得一绽,有些花历尽沧海桑田却依然笑容不改--如同暗香浮动中的私语,如同明月清辉下的思念,如同此刻无忧无喜的心怀,心怀深处的笑意沉湎......样样都只自开谢--弹指一生,刹那芳华,何须......他人解?只寥回一句:"公公今日果然说得太多,也太久。"
郎溪轻哼了一声:"大约是郎溪不用着急回去复旨,时间充裕的缘故。"目光缓缓转向当场唯一将焦急写在脸上的人,"现是成王爷摄政,把着禁宫,郎溪是出得来回不去。"
一语点醒梦中人,之惟忙松开手,十指相离:指根、指腹、指尖......流逝的暖,可能再挽住一生相伴?握紧了拳,将那一点温存放在掌心,收紧,再收紧!他掉头便往外跑。
"世子!"--那一贯温和的声音怎也可以如此撕裂春风?
停步,却不因这声呼唤,之惟看向郎溪:"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郎溪坦然直视:"因为每位爷将来都可能是郎溪的主子。"
之惟恍然颔首,然后转眸望向他身边的人:"先生,等我。"一滴灼热的东西疏忽滑出眼眶,"你答应过的。"不等回答,便飞奔了出去。
风中谁的叹息,他只当没有听见,只愿只望只求,掌心中当真能把握住什么,不管用什么方式......
没想到刚出大门便撞见了要找的人,他抬眸乍见那清冷容颜,竟觉一阵亲切欣喜,一声不该不当的称呼就这样脱口而出:"父王!"
被叫的人眉棱一搐:"......你叫我什么?"
之惟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叫出了什么,一怔之下,下意识的后退,却被人一把拉住:"你方才叫我什么?......惟儿......"
是的,我叫你父王了,隔了整整八年,我又叫了你父王--可我,想叫的真是你吗?我也不知道呢。我不知道曾经坚信的东西是否还能够依靠,也不知道此时还有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就像这一声父王,当真还能揪痛谁的心,还能用来去维系这世间最后的暖吗?之惟有着刹那的恍惚,想笑,眼泪却比笑容更迅速的占据了整个脸庞。泪眼模糊中,是谁的大手抚摩着他发:是总装严肃却其实爱笑的那个,还是总想作微笑却仍觉威严的那个?是不时拥抱怀中温暖的,还是偶尔触抚却温存永系的?近切又辽远,都是抓不住的吧,只知道心灵深处惟有一处是暖的是软的是真的,从第一次的笑如春风,从此一生不同......想着,他猛然挣脱了拉他的手,扑通跪地:"请您救救先生,父王!"
竟是交换吗?这一声久违的称呼。成王看着亲生儿子,面上已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了--不用那么大声。" 自75由786自0892在
他一愣。成王已一挥手,几个亲卫走上前来。成王道:"你们照顾着世子。"说着便走进院内。
一个亲卫前来扶起之惟,轻声道:"五爷,您起吧。"
他这才恍惚记起自己在成王那边应排行第五,这是七岁以前听惯了的称呼,此时再被叫起,却让他打了一个激灵:自己到底是哪一头的?
终于无计相回避。
能够这样称呼,想必是成王心腹了,于是他看向那亲卫:"父王当真能救先生吗?"
那亲卫听他问得诚挚,又见方才一番父子相认的动容,也就不隐瞒,低声回道:"五爷您放心,现今宫里乃是王爷说了算。"
"那......祖皇呢?"
声音更低:"不瞒五爷,皇上方才又昏迷了。已经好几天了,皇上都是醒一阵昏一阵的。"
午后的阳光明明很好,照在身上,之惟却一劲的发冷,想起那高墙深锁的紫禁,也想起城墙厚实的京师,更想起那围城外的人。心跳紧催,他忙又问:"那可有城外的消息呢?"
"兰王前锋即将兵临城下。"
再深的意思是谁都懂的,那亲卫见之惟色变,只当他是年少害怕,忙安慰道:"五爷您不用担心,现下您和王爷一处是最安全不过的。先前王爷还曾担心您别陷在兰王府里,一听说您在此地,虽也着急赶来,面上却看得出来是放心多了。"
陷在兰王府?有谁形容"家"是用"陷"的?之惟咬着下唇,却是明白的,从来都明白:天下之大,却无他容身之所。真当他天真懵懂一无所知吗?是什么时候,他早成了双方牵制的棋子?!只是一丝侥幸一丝迷惑:谁是黑谁是白,他又染了哪一色?不想问不想管,幸好、反正、毕竟他还有此间一方宁静,柔和的春光会在南窗下勾勒出世间最美的图画。有这一点,他就足够了。可面对这环环相套的围城,此方静谧又"陷"在了哪一局呢?忽然有些意识到这最小的一格对于其外二城,居然意味着......
抬眼正见郎溪不慌不忙的走出来,空着手,见了他,施了个礼,微微一笑:"成王爷正和君大人说话呢。世子,郎溪这就告辞了。"说罢便去远了。
之惟更觉脑海翻滚。只听那本和他说话的亲卫正与另一亲卫交头接耳:"就剩王爷一人在里头,没事吧?"
"有事?能有什么事?整个宅邸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下,况且君潋那个柔弱......"
"你是不知道,上回......那个君......咳,不说了,真丢脸,使了半辈子的剑,竟然栽在个书生手上。"
"你就别瞎操心了,咱照看五爷要紧。要不......再往里头走走?万一王爷召唤也听得见些。"
却不料听话者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之惟猛的盯住那说话的人,猛的想通了什么:那花开如焰的夜晚,那晚最艳最热的桃花朵朵......已分不清染上心头的究竟是谁的血,只觉"啪"的一声中,心弦已被绷断......


虽第一次来,成王走进那岑寂院落,却无意外,仿佛早知道这里应当是怎样花木扶疏清水雅然,就像一直清楚那个孩子应当会眷恋什么。只在庭中遇见两手空空的郎溪的时候,他才挑了下眉。
郎溪行礼:"王爷既来了,郎溪就告退了。"
"唔。"成王看向他的空手。
郎溪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自己该回什么,然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施了一礼:"王爷若没吩咐,郎溪便回宫了。"见成王点头,便往外退。出门的时候,却忍不住回头望去:居然真没说呢!原本盘算的两面逢缘会不会就此落得两边碰壁?呵呵......想着,这位八面玲珑的人物竟然笑得清澈:郎溪这辈子不会都栽在荷花上吧?
而与此同时,成王在芙蓉池边见到了要见的人。
"王爷。"君潋恭身行礼,并无局促。一池新碧在他身旁潋滟生光,更衬那白衣如雪不染点尘。
成王点个头算是受了,上下打量于他,目光陡然一跳:"你......"
君潋见他紧盯着自己手中的玉杯,微微一笑:"王爷见谅,杯子只有一个,请恕微臣礼数不周独饮在先。"说着,翻转杯口:玉光浮动,却不见酒光。
成王哪知先前纠葛,而郎溪方才也未点破毒酒已泼,只道自己已来晚了一步,心中不知失落气恼,竟然冷笑出声:"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保的还是他!"
只听君潋淡淡道:"王爷指的是......"
他会不清楚?成王暗里一哂,面上却已冷静了许多。自知方才已是失言,但成王毕竟是何等人物,并不拘泥,话既落地,索性便要听声--凝视于面前人,他眉峰一凛:"你心中定是在笑话本王吧?"
"微臣不敢。"
"不敢?你有何不敢?御酒既饮,你对皇上是忠,对老九是义,自古忠义难得两全,你却一人尽占。"语中竟有些咄咄逼人,要知皇家气度原就讲究深沉内敛,而成王更以冷峻闻名,如今这字字诛心,是因压抑太久,还是因已确信眼前是个"死人"?只听他又道:"值此波谲云诡之际,真还有谁能比你更有资格嗤笑这天家暗涌?"轻笑中却掷出一记惊雷,"你遵旨而行当得起个纯字,只是这圣旨可又当得起个正字?"
君潋原本敛眉凝听,闻言不由抬眸,正瞥见成王眸光闪闪,其内竟有丝无奈感慨之意,恍然明白几分,却只淡然道:"王爷,这些话,您不该对臣下说。"
"臣下?"成王冷笑,"谁若只将你当成一介臣下,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王爷此言微臣更不敢当。"
成王摇头,居然依着阑干坐下了,面上仍是冷笑,语调却略低沉:"比这重得多的你都当得起,本王不过一句话你有什么不能当的?"目光投向那玉杯,"就像此杯虽小,里面盛的却不小啊--社稷天下,也许就在这一杯倾覆......"
却不料--"王爷错了。"
成王移眸,看见君潋温煦微笑:"王爷,微臣可以也坐下吗?"
他首肯。君潋便就近在阑干旁坐了,宁定望他:"王爷方才所言的确是抬举君潋了:君潋入朝十一载尚无丝毫建树,又怎敢指望这一时之间撼动全局?说到底,君潋不过是一个臣子,君为天,为臣的只道顺天而行,至于结果,从来就不是微臣能想能求的。"
微风习习,送来淡淡花木清香,成王于风中望那容颜平和目光诚恳,心中蓦然一荡,有些东西忽然莫名的想要知道:"你这臣子之道倒是行得好。那你可曾想过,你将以怎样的臣子之名传世--弄臣、佞臣、幸臣......?"
风行水上,吹皱凝碧池水,一圈圈涟漪脉脉滑过莲茎挺直的胸膛。君潋素白的衣袖飘起,轻却不浮,逸而不浪。他脸上掠过抹不经心的笑:"君潋早就没什么名声可在乎了。千秋令名,只望他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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