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料,一切从开始就已经失控。
上元灯市,他独自穿行,周遭玉壶光转皆作过眼云烟,唯一入眼的是城楼高处玄墨朝服峨冠博带。只可惜,隔了人潮汹涌,隔了咫尺天涯,任在下的他怎样仰首也看不清在上的他--那在上的他呢,神采飞扬中可也有着丝丝落寞?想着,嘴角不觉就流出了抹笑来,他掏出火石,点燃了早在地上放好的烟花筒,一声轰响之后,火焰从筒中飞窜,直冲向夜空。
"真美啊!"
"从没见过这样的花色呢!"
无数人在身边赞叹着,而他的目光却从没离开过那高耸城头:渐渐的亮了,更亮了,红色,蓝色,黄色......华彩绚烂的夜空下,他终于看清楚他,看清楚他的笑容敌得过一宇锦簇花团,他眉宇间的英气胜得过整个烟火人间!
不知不觉,视线已然模糊,他闭了眼,放任自己凄凉一笑,再睁眼时,却已失了那人身影。
正惊疑找寻,身后衣襟忽被人轻轻一拉,身体一晃,后仰,倾倒于那熟悉温暖,忠实而自然,快过语言--"王爷?!"--意外初降,猝不及防。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笑:"叫名字。"
他转身看见他外掩了件士兵穿的灰蓬蓬的斗篷,头上卸除了紫金冠,体面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余了一脸笑意盈盈,直诱得人忍不住想要掬一手含笑水波。不由拨开他额上散下的乱发,他凝驻那瞳心:"昊,你怎知我在下面?"
那人笑点了他鼻头一下:"傻瓜,刚才那些个烟花都是你放的吧?还是当年我送你的呢:那次我出征路过秦原,听说那里多产硝石,烟花出名,就叫人捎了几个回来给你作寿礼,花样还是我亲自挑的,有的更是叫他们特意做的,你想我会认不出来么?"
耳根不知怎的就热了,他垂了颈,笑得小声:"三年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亏你也真能搁,一直存到现在才拿出来放,也不怕受了潮。"他附他耳边调笑,"难不成是怕我今年拿不出象样的寿礼吗?"说着,一手便拉了他手,一手则点燃了剩下的烟花:"你看!"
眼前一片雪亮,顺那人手指望去,只见一片雪焰绽放九宵,开到了最高处时焰心吐蕊--"像什么?"听那人问道。
骤然盛放中,千万条银丝如雨飘洒--一时间幸福耀眼,刺痛双眸--"兰花。"他于烟花中微笑。
还没来得及定睛鉴赏,话音刚落,人已被那人拉着乱钻,四方欢声中一路行来,他这才看清了来时路上:皇室灯树南油满,斜晖交映作龙川;官家灯轮高十丈,金玉相饰灯万盏,也才看到百姓灯陋却绘万象:是哪一盏白底浅墨,又是哪一盏水莲纤纤,如影随形的梦里江南......
感慨时,莲花已绽放在了手中--"昊?"
一枚玉佩就这样落入了贩灯人手,只为着一句--"只要你喜欢。"
不成器的理由,哪值这般?他暗叹,就这样一点橙黄灯火,如何敌得晚来风急、月冷霜天?
思量时却被拉住又一阵疾行,几步便出了人海。灯火阑珊处被人一把按住,狠狠一番唇齿纠缠--"咱们就看咱们自己的灯。"
身体被压向西陵松柏,眼前只一点莲华璀璨,远来风中是谁扬起那江南丝竹,一声声,一句句: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爱人你可知,我愿为你掌一盏灯,永远守侯在这相思之地,管它偷换流年,管它重重关山?!
只盼山穷水尽时天涯海角处你猛一回眸,便能得见幸福花开一片莲灿......
闭上双眸,放任自己沦陷,在这如梦似幻、别离夜晚......
然而最终还是催了那人回去:专为他摆下的金碧辉煌,他怎好只赏半程?于是这回改成他拉着他,慢慢回转,重回那一片盛世欢腾。一直送到城楼下,转身,却又一次被揽住,挣脱,却听得他语音沉沉:"潋,等着我信。"
刹那拂过,十里春风。
蓦然回首,对上那双深情的眼:忽然,很想很想抓住一点不敢奢望的幸福......
记忆便这样重合了眼前字迹,酝酿发酵成一杯名曰希望的烈酒,瞬时醉了人心,他将字条塞入袖中,站起身。一切都是转瞬间事,一旁的之惟却觉他先生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
君潋托着手中折扇,示意那姑娘:"我买了。"
"谢谢公子,便宜点您......"甜笑着的姑娘还没说完,一块分量不轻的银子已递到了她手上,"公子,这我可找不开呢!"
君潋摇头:"不用找了。"
"可哪用得着这么多?"
君潋看了眼摊后的老人,笑了笑:"不多。姑娘有所不知:以前我白喝过老人家一碗面汤,今天只当把钱补上。"
"公子?"姑娘的脸不知怎的就绯红了起来,"公子,您还真是有心人。"
"荷荷......"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那老人竟也睁开了眼来,望向摊上几人,忽然咧嘴笑开。
最黑最冷的夜里,一碗热汤的关怀,人间最后的温暖,曾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然而,终将是要放下的吧?
想着,君潋于是也对那老人笑了一下,然后便转身离开。
请允许,允许我们,为自己争取一点点未来。
请允许,允许我们就自私这么一回--
就这么一回天怒人怨兵荒马乱,就这么一回石破天惊不顾不管;
就这么一回翻江倒海死不休,就这么一回社稷置后情为先。
即便早知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也但求一次,不悔不怨。
"先生?"不明所以的之惟快步跟上,随他走得决绝。
身后却仍传来那姑娘的声音:"公子,您走好--"飘荡在春风中,余音袅袅,难舍难断。
烛光摇摇,摇动人心。
之惟没想到他的先生竟会在这烛影摇红所在。
面前的女子一身轻薄红纱,神情似笑非笑,见了他也不招呼,径自往美人靠上一靠,肩头轻裳滑下,顺溜溜就露出一捧雪来。
他忙扭过脸去。
那女子便笑了:"难道是离若误会了:小爷来此当真只为了赏花?"
他这才看清她手中还捏了桃花一朵,五瓣舒展,正是怒放时分,却也早已失色于其下的丹霞冶艳,不由喃喃赞了句:"好花。"刚一出口,便觉不妙。
果然,离若已经笑得打跌:"是好花是好花!曲江边上、西山南簏还有城东明山,一到这时节就漫山遍野开得糜烂--小爷若爱此花,不如去那几处观看。"
他脸腾的一红,随即冷笑反驳:"那照姑娘此言,牡丹应去洛阳赏,茉莉则下江南看,那今日胭脂楼内还摆这赏花会干什么?"
离若眼波一动,笑答:"赏花会乃是胭脂楼的传统,所谓各花入各眼,各寻各自门。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名花只待有缘人,小爷若不解其中况味,离若便也不奢望作那解语花。"说着,竟自站起身来。
"慢着,你别走!"一语出口,之惟已窘得低下头去,却没料那女子非但当真站住了,还贴到了他身边来:"怎么,小爷改主意了?"
甜香入鼻,依稀某场经历过的袭人花雨,心中有些东西明了复疑惑,本欲出口的询问立刻便转了个弯。他身子虽不由自主的躲,脸上却已作了笑:"姑娘这么急着逐客,莫非是已找到了惜花人?"
离若看了他眼,似嗔似叹,一手已拂上他前襟:"小爷这才说到正题啊......"纤指曼挑中,衣带已在柔荑掌握。
"啊!"呆若木鸡的之惟一声惊呼中,发现自己已然衣裳半解,慌得立时跳了起来,匆匆忙掩了衣襟,红着脸瞪那女子,反复只会说一个"你"字。
离若起先笑得无辜:"难道这不是小爷想要的么?"笑着笑着,面上却陡然一冷--
那头之惟犹在震惊,什么物事便劈面砸来,愣神中他被那物砸了个正着,一低头,见是那朵桃花--"呵呵,只怕小爷要寻的并非解语花,而是那惜花人吧?"
原来一场机锋,都是自欺欺人。他便也不再兜圈,直言道:"君兰卿是在你这里?"
离若有意无意的瞥了眼身后珠帘摇曳,挑了眉:"我凭什么告诉你?"
他一面捂紧衣襟,一面道:"姑娘要多少?"
离若摇头:"不是每个人每件事都是能用钱用权买断的。"
像被人劈面给了一下,他心头火起,声也不由大了:"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胭脂楼的花魁难道还自诩清高不成?"
离若也不反驳,只将食指放到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得温柔:"小爷有话便讲,不过请小声点--他刚睡着。"
一语惊醒的却哪是梦中人?!之惟只觉浑身凉透,死揪住衣襟的手指不觉掐进了下面的肌肤:怎么会,怎么会呢?一直听闻的坊间传言竟会是真的!那,那人心中到底还藏了多少隐秘?是自己从来不懂,还是压根就没上过那人心去......
一双纤手捧来杯热茶,馥郁的芳香伴随着水雾蒸腾,离若不知何时已到了他对面:"静静心。"
被说中心事的他恨恨的接过茶去,低头啜了两口。
离若偏着脑袋看他:"学生找先生,竟还有这样理直气壮的--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难道都是归了你的不成?"
他语塞。
离若倾身,朝他伸出手来,他一怔之下竟又忘了闪躲,只能红着脸任她摆布。谁知她竟是替他系好了衣带,然后便冷笑:"倒是小爷你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会出现在此地?"
脸上依旧滚烫,不惯这旖旎之乡,之惟只觉迷迷糊糊,顺口便作了答:"是几个要好的从兄弟硬拉我来赏花的。"总算还有几分清醒,又或是因羞涩,他并未说出是前晚睡觉时不知是否茶水喝多了,竟然......待看到来更换被褥的小厮们面上的出奇"从容",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顿时又羞又恼,却又有丝莫名的兴奋。晕乎了大半日,见人都是避着走,却不料几个还算要好的同窗偏找上了门来,非拉他去什么赏花会。他一听胭脂楼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三年前,那时的遭遇,那时的先生,看不见却听得清的种种......脸不由已红成了关公,又愧又惭的情绪揪得心生疼,忙连连推辞。却没想到一个同窗言道:"你父王又不在家,你那君先生自己还去呢,谁管得着你,你怕什么?!"呼的一声心火便燃了起来,他立时便跟了他们走。到了胭脂楼一打听:他的先生果然早就到了。众人暧昧眼神中,他甩下袋金叶:"少爷我就要赏离若那朵花!"
"白龙鱼服,见困豫且。您不觉卤莽吗,世子?"
"你......你怎知我身份?"他猛抬眼。
现在才问?当真是糊涂了,离若心道,脸上却微笑着:"因为我们见过面啊。"
"怎会?"
她起身走到了花梨木架边,轻轻一拨上面的花瓶,向他招了招手:"三年前,就在此地。"
他不由自主跟上,身体一旋,已置身于一条密道之内。
离若也不管他的惊疑,只自走到了一扇小窗之前,临窗而眺,微光朦胧中,之惟竟见她眼中些许怅惘,听得她悠悠道:"那时,便在此处,离若第一次见到世子。世子当时也如今天般作微服,虽是小厮打扮却也未掩了天生钟灵毓秀,然后便见到世子受制......世子其后的遭遇,离若便没再看到了。"她微微一笑:"只因后面离若便只顾着看身边人了。"
"你是说......"心如擂鼓,鼻子不知怎的就是一酸,顷刻袭卷的往事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离若没有看他,兀自说道:"他坚持要出去,我没拦住。"摇了摇头,她低低的笑了笑,"呵,其实我也有的是办法拦他呢,就像现在一样......可我一样也没用,因为,我从没见过那样明亮的一双眼睛......"说着,转过了身来,见到了倒在地上的少年。
"你的眼睛也很亮呢,小世子,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你是他的学生?"她蹲下身,确定对方已失去了知觉,便走出了密道去。
"姑娘!"雕花床上重重幔帐下露出一张少女的脸,"解决了?"
"放倒了。"离若点点头,也钻了进去,"人小鬼大,还真是难缠得很。"
"再难缠也敌不过姑娘的迷魂引啊!"
离若苦笑:"看他和我斗嘴皮子的精明劲,我还真怕他不喝呢!"
"说了那半天话,他还能不渴?我在里头听着都累得慌--唉,这个世子对他先生还真是没得说。"
"赤字之心只怕却被人利用作了探马去!"离若冷笑,"我只怕拖得了他一时,拖不了他一世--你在里头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少女抖抖身上宽大白袍,"味道清爽得紧,穿着睡得可香了。"
离若笑拧她一把:"不害臊的丫头,还不去换了?咱们这就走!"
少女脱下白衣,露出一身湖绿,将那白衣举到她小姐面前:"姑娘,你不闻闻?"
"死丫头!"说着,手指却还是忍不住在那衣裳上抚摩了两下,终于还是将之甩出了帐外。"走!"离若手下已启动了机括。
"姑娘,你怎要走这边?不是说他们走东我们走西吗?"
"还是先去明山通知他一声吧--今晚的事,我总觉不放心呢......"
窃窃私语随着机关启动的响声消失,幔帐荡了一荡便又恢复了平静,只有烛泪点点,无声滴落在地上的如雪白衣......
人都道西山险明山峻,这京兆两大名山,一西一东,一奇一秀,不知成就了多少文人的墨游客的诗,然而此刻之惟却无心看景,只顾策马飞奔,一路向明山山顶弛去。
明山曰山,其实不过是个十余丈的小土包,声名乃是因了山上繁盛的花朵。此时正值春光大好,月光笼罩下,满山桃林花开如梦,虽是夜晚,沿途也常能见几匹青骢马三两油壁车,不知是哪些个传奇佳话才子红妆。
远远的,便有几个骑士伴着一辆马车,载了不知谁家故事而来,急速的行进中车厢上的铃铛随着马蹄声铿锵,然而对之惟来说声声却都像敲在心上。心一横,他纵马而出,拦在路央。
铃声和马蹄都一阵错杂,随即齐齐噶然而住,家丁打扮的骑士中有人拱手道:"这位公子因何拦路?"
之惟策马前进两步:"找人。"
那骑士便笑了:"公子只怕是弄错了,我等与公子素不相识啊。"
"是吗?"之惟目光扫过几名骑士,只见几人都身形彪悍,勒马动作不慌不乱,显是训练有素,便更笃定了心中念头。深吸了口气,他又向前进了两步,道:"可我却认识车里的人呢,不信,烦请出来一叙。"
那骑士横在车前,仍是微笑:"公子说笑了,车内坐的乃是我家小姐,怎可轻易相见?"
"小姐?"他冷笑,"既是闺阁千金,又怎会深夜出现在此荒郊野地?"
月光透过枝桠冷冷洒在僵持双方中央,风起时,铃音又起,如诉如泣。
"失礼了!"电光火石间,之惟忽策马奔向那车厢。马嘶声起--却是纷纷勒马的结果,他没在意对方的齐齐后退是一时呆住还是故意容让,眼中只有那终于掀起一角的马车布帘。
勒马,止住,心跳也仿佛随着暂停,却不料--
"世子啊,您对小女子当真如此在意吗,竟然这样穷追不舍!"月光映照绝美容颜,竟是离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