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一起来上一杯,一女子挑高莹蓝的眼,在灯光下发出悠悠的兰光,魔魅的诱人,艳红的唇亦吐了烟圈,一阵媚香。旁边人笑着起哄,来来,一起来上一杯。强塞在林朝的手上,亦是艳蓝色的酒,夏日凉风般的色遮不住烈性,女人的手伸过来,缕空的黑色衣袖下露出一抹雪白,依然是调笑的口吻,喝吧,今天我生日。
那我就借花献佛,祝你生日快乐。林朝递回去,笑中夹入无辜,反倒是令他们说不出来话,轻轻松松便转身而去。
他已经迈入这长街之中,这里人人都是在笑,红绿颜色,精彩纷呈。
而且交易起来也是简单,规矩只有一样,便是用你所有换你所需,勾肩之余袖下摆弄三五七分,便可以完成一笔交易,多少人冷眼笑看,多少人又热切参与。
初来时,林朝不明白,明亏暗当也吃过不少,时间久了,便只剩下一副浅笑的脸面,柔柔的,心机动在不知不觉中,小心翼翼保自己周全,曾经也会有人转托过这里的老板问过他身价几许,林朝沉默,对面的诱惑,是坑,是毒,亦是五光十色的美景。
终是摇头,答道,我不需要如此。
老板也只是笑笑,等到你需要的时候,仍是可以。
多么直白,又是多么的坦然,一切好似都可以拿上台面,放在阳光下面秤秤叫卖,明码实价,你情我愿。
林朝心里仍是苦笑,这里,习惯便好。
一转身,未曾想过,另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他,极熟悉的人。
却让林朝想要转身跑开,许妈妈站在旁边,这长久来,她憔悴上许多,灰暗的脸色让林朝想起尚在不久前看的那部电影里的男主角,东,旁人皆用惊诧眼神看她,她的穿着,打扮与年纪不是属于这里。
"伯母。"林朝垂首喊道,许妈妈环视四周,"小林,可以和你谈谈么。"
"我在上班。"下意识的便想要躲开她,亦觉得无话可谈,他与许平轲早已分离,不会再见,他甘愿将自己消抹在许家的生活之外,许平轲会在另一片天地里展开生活,而许伯父伯母亦不用担心,他们不会再遇上名为林朝的人。
可如今,又为何要找上门来。
许妈妈眼底掩不住的疲惫不堪,她只是固执的站住,道,"我等你下班。"
林朝无奈,只能和领班打声招呼,与许妈妈站在酒吧后门,今日月明,十五日的圆盘挂上天空,将人照的无处循形,他靠在墙上,看着许妈妈,从喉间压出话语,"最近伯母还好吗。"
"还好,只是你看起来不大好。"
"我很好。"
终日飘荡在这长街之上,落不着根,花说,人没有根,所以活的很辛苦。只能随风飘动,不知所踪,他又何曾不是如此,如若算名先生过来,会不会说你的名字不好,林朝林朝,朝颜露水,只能有片刻的时机美丽动人,却是半点由不得自己,抓散了,只不过也是因为本就是散乱的珠,叮冬落下。
许妈妈摇摇头,手伸过来,细细的在林朝脸上抚过,那双手是母亲的手,温暖干燥,快要让人落下泪来,林朝咬着唇,笑了笑,他似乎早已忘记泪是如何流下,当时许平轲离开未曾哭,父亲死时未曾哭,退学时也未曾哭,累的不行也不曾哭,整个人早已木然。
许妈妈垂首道,"许平轲是许家放在手心里一块宝,家里人对于他抱上多少的希望,他从不曾受过任何的委屈,向来百依百顺,予求予给,从不曾有过半点含糊,可是唯有这件事,......平轲不愿意走,是我,那般的专横,一定要他离开,即使是他苦苦的哀求也不曾回心转意。"她眼底是一层水雾,顿上一顿,又道,"我将平轲锁在家里,斩断他与外界一切联系,即使是到最后他因为这件事情而闹到需要输液,我也不曾让他出来过,而是直接将他压上飞机。"
母亲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她从喉间一字一句的挤了这些出来,每个字都在回忆之中将伤口曝露点上盐的水里,"你没有看见他最后看我的那眼,即是怨又是恨,失望到不行,人都是沉下水里的一尾死鱼。站在机场里面,一句话都不说,要不是我找人拉住他,他一定会逃开去找你。"
"而你最后没有出现......"许妈妈终是忍不住,一双手死死的抓住林朝双臂,嵌进一般,满眼的苦楚。
林朝只是静静聆听,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我觉得我没有错。"他与他在一起,在众人眼里那就是毁了他,毁了大好青年,而他自己却早已是不用再考虑的对象,林朝问道:"那......您觉得自己错了吗。"
"......"许妈妈狠狠咬住唇,"如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度这样做。"
林朝唇角笑容,淡淡的挂在那里,"我也认为您是正确,真的。"
许妈妈抱住林朝,白色衬衣前便有湿润,水的凉意渗了过去,隔着衣料透过胸膛,"你家出事我不曾帮手,因为那时我不曾原谅过你,可我毕竟看你长大,早已视你为半子。"
林朝无言,这需要多大的忍耐力才能生生的压下一个母亲对于他的恨,而不过去寻他的麻烦,他只能说,"对不起,对不起......"喃喃的似念经,好似这样才能好过一些。
"......"许妈妈松开双手,眼泪朦胧,"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另外一个。"
"什么?......"林朝吃了一惊。
"平轲在离开不久便遇上一场车祸......。"
许妈妈的泪,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街灯令她看起来那么的柔弱,折断了百合茎叶,枯黄的坠落泥地,"是我,将他生生的推上鬼门关......"
此后,许妈妈再说些什么,何时离开,林朝皆不知道,他只觉得脑中一片轰鸣,只余白光留在那里,狂风暴雨肆虐过那里,将所有物体生生拔起,疼到极至,亦无痛苦可言,他只是觉得自己已被撕裂,从头至尾劈成两段,再剥离开来,那般的直接连一丝的缓冲都没有。
这街上闪起的荧灯便是对他的讽刺,他始终是蒙着眼睛在过活,原以为是懂的多了,结果还是什么都不明白,手指掐入墙壁中,扑朔朔的落下灰土混着血腥,十指连心,却始终比不了真正的心疼,压过一切,压的他不能呼吸。
他手里是被许妈妈塞的一封信,打开来,许平轲的字迹清晰可辩,像他的人一样站立在面前,我想你,等着我。
我想你。
等着我......
许平轲。
许平轲。
平轲。
那个名字,那个人,一辈子压在林朝心里的十字架,林朝咬住唇,双肩抖动,眼花一片。
董麒看见林朝的脸色,吓了一大跳,他过去揽住他的肩,"怎么了。"
他们站在许平晋酒吧的后巷,那时林朝打电话过来,过上许久,才道,董麒,我想见你。那声音,已经低到不行,游丝一般。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董麒抚住林朝的发,往后抚开,少年的眉眼,却混杂上许多不同,被拔苗助长似的成长,从地底扯出来,见那暴烈阳光,看似高了也伤了自己,早已禁不起一丝的风吹,快要倒下,黑菊的睫毛扫在眼底一层阴影,随光抖动,稀稀嗦嗦的一层。董麒握住林朝的手,却让他疼的往后躲,翻开来看,血肉模糊的吓人。
"你等着,我去拿医药箱。"
"别走。"
用力的抓住,也不管是否会再触动伤口,梅花痕迹的血就落在衣袖上,点点绛红,又似猫轻跳过宣纸,醒目,轻盈。
董麒怕再触动他的伤,只能点头,"好,我不走。"语气柔和,心里却是又急又怨,急的是他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已经不好,抵抗能力差,这样一来又会伤上加病,怨的是,这个人到如今还是这么倔强,强的像牛一样,凡事什么都不说,椿椿都往心里压,把所有人都关在门外。
怎么敲都不曾开门。
悠悠一声叹,董麒只能抱住林朝,头枕在他的发顶,语言不得,听凭巷外车水马龙的繁华声音。
小巷里面突然闪起两道车灯,将他们吓了一跳。
抬手遮眼,细细眯住片刻,一人从车上下来,车灯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眨眼之间小巷便依然如刚才一般黑暗,只不过是多上几分渗人的寒气。
董麒心里打鼓,不知道来的是谁,仔细辩认了一会,才展颜笑道,"许平晋。"
只是许平晋满身的戾气让人不禁想往后退,他挂不住好脸色,亦不再有谈笑间的风雅,沉下来的脸,连他向来的嘲讽冷笑都不再有,只是剩下怒气,直击而上,"不要叫我!!"声音响在空巷,惊住董麒,在他印象中,许平晋不曾这样过,他转向林朝,冷冷一笑,"林朝,你好本事。"
"你们认识?"
林朝推开董麒,朝董麒点头,轻轻笑着却嗅出一丝苦味,味比黄莲苦。
许平晋走上前来,朝董麒看了两眼,那丝冷笑始终挂在嘴角,"且不说平轲是否比他强,但是却绝不比他差,他原本前途似锦,却为了你落到那种下场,你叫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
"子不教父之过,我若找你,便是显得以大欺小,找上你的父亲,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自己教出来的好儿子。"
林朝脸色苍白,他从未曾想过,父亲会因自己而受难。
谨慎从事的父亲为何会突然借下巨债,为何会在股票市场血本无归,这样想起来便全部了解,是他设下陷阱。林朝恨自己怎么会忘记,许家在这里只手遮天,上上下下谁不卖他们几分薄面。
许平晋深吸口气,直视林朝,缓缓道,"当日我问你是否认真,如果你答是,我就会帮你们扫平一切阻碍,可是你没有说。"
今日明明月明星稀,天高气爽,为何对于他来说却是妖魅横行的一天,举眼皆是飘浮在空中的红兰眼睛,妖声笑着,尖锐更胜塞伦岛的海妖,赤裸裸的勾他下水,将他溺毙,如若这样,倒也就好了,林朝只能惨笑,眼神迷离,他以后该何去何从,他已无生活目标,断了根的莲花,只能浮在水上。
林朝啊林朝,所有一切皆是你自作自受。
你活该,活该受这一切。
另一种声音在林朝脑中响起,声声讽刺,句句如刀般直剜心头,再一分辨,原来那是自己的声音。
原来自己都已经不能原谅自己。
董麒一把抱住林朝,直直看向许平晋,缓声道,"不要这样。"
许平晋好似不认识的看着董麒,冷冷的笑着,为自己点上一只R1,烟雾弥漫起,便愈加显的他好似狩猎的人看见猎物,眼角与嘴角微微向上抬起,露出了笑意,便转身,绝尘而去。
林朝抬眼看董麒,连那双黑玉般的眼睛都已经毫无光泽,只余下空洞的颜色,手指的血在董麒的白色衬衣上滑下一抹,浓厚粘稠,令人惊心,董麒捧住林朝的脸,微笑,如和煦春风,只是压住心里的酸涩,"我们回家。"
家......,林朝点头,只是他的家早已没有。
"林朝!"
看着林朝跑开的背影,董麒什么都无法顾上,他只能追他。
阴暗的长街,交杂的霓虹,映出两名奔跑的少年,一道光一道影,拉长的身子,只能拼命的往前,跑过这阴暗,是否便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皆是白昼,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从那里分为四道,第一道名叫比逊,第二道名叫基训,第三道名叫希底结,第四道便为伯拉。
金子,珍珠,红玛瑙。
人被逐出的乐园。
不知道跑过这里,是否会可以看到美丽新世界。
只能奋力的奔跑,全身都快要溶化在空气之中。
彼此抓住的手才是最后的温度,不曾背离。
许久,才停下,河岸边是齐腰深的青草地,走过去便是哗啦哗啦的开出一条道,人在草中行,两人都气喘吁吁,林朝的脸色有着一层青紫,却是在笑,往上挑起的眉眼,越过董麒,走近那草地,站在草地里,风将头发吹起,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美丽。
双手依然抓握在一起,不知道是谁脚下一滑,便无可遏制的跌落下去,天皆是翻滚,不见月只有星,闪闪的耀人眼睛,那片青草的腥味,彼此的体温,好似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此跌落,直到谷底。
身上已经麻木,仍是在草众中,草影婆娑,划出重重阴影,由眼角而下直到耳廓。
好似泪痕。
静静如水声,只能流落却是不出声。
一滴一滴的砸落下去,比起六月的暴雨还要气势汹汹,落地便是一个坑,董麒将林朝拥在怀里,仍是躺着,胸前湿润,入心,如那支离破碎的语言,"是不是......,我,做的......都是错的......"
"不是......,不是......"
本来都只是孩子,为什么会背上这些,差一点,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写......
14.
过了几天,董麒去向叶辞职,只字未提与许平晋之间的事情。
叶耸耸肩却仔仔细细将这段时间工钱算给他,道:"也好,好好的学习。"拍拍他的肩,将他送出门。
十月的天气,路边耸起的法梧桐,光影婆娑下面,董麒仰起脸,静静接受阳光,温暖温和,这条步行道上,旁边皆是红砖瓦房,那般的英国风情,连推着自行车走过的行人亦是那般静静,身上洒过一层昏黄的光芒,如塞尚笔下的油画。
门外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轻轻几声叩,有些沉闷,林朝回过神来,从窗边转身,打开门时,看见的一名拉着旅行箱的女性。
她的五官柔和,在眼角底下露出一丝疲倦的影子,整个人也在整洁之中显露出一丝奔波的痕迹,眉眼却是熟悉的,董麒,原来长的七分像他的母亲。
"你好,你是林朝吗?"她开口说话,嗓音中夹杂了一丝冷淡与漠然。
"是,您是......?"林朝问道,他试图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来的目的。
颜色极重的眼睛,半点不见底,可是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片的温和。
林朝有些迷惑,他看着眼前的女性,她的感觉与林朝在记忆中母亲的印象有丝重叠,一样是一丝毫不真切的影子,飘浮在记忆之中。
"我是董以纯,我是董麒的母亲。"
林朝微笑着,说道:"董麒和您长的十分的相似,请进来坐。"
董以纯弯腰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林朝抢先一步拉住行李箱:"我来拿。"
"你心脏不好,我自己来。"董以纯准备格开林朝的手,林朝还是抢了一步,把行李箱拖进屋里:"还不至于这么脆弱。"将行李箱放至墙角里面,便转身为她倒茶,三分菊花瓣,浮起一丝菊香,展开的精灵浮在水面,附着点点的气泡,如珍珠,闪出光芒。
董以纯双手接过茶,她刚刚正抬眼看着这间屋,不过一桌一几,一张床,这里的装饰远远比不上她的那间豪宅,也比不上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朋友的家里,这里可以说是简单,简单到简陋地步的房屋。
回过头来注视着林朝,深深的看着他,柔和的目光掩盖不住复杂的眼神,她在微笑,与其说是微笑更加接近于苦笑:"我调查过你,请原谅,这是一个母亲的私心。"她叹了口气,站在窗户前面,看着窗外的阳光,绿地,轻柔的浮动着空气:"虽然董麒并不认为我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或者说我与董麒远比想象中来的要生疏与淡漠,可是我是他的母亲,我想要他过的好,过的快乐,过的毫无忧虑,既使这点毫不现实,可我却依然努力的想要实现这点,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明白吗?林朝......"
林朝只是微笑,双手绕住双臂,姿势却泄漏心底秘密,那是守,不欲被人探究,固守一隅。
董以纯继续说道:"我曾经好好的思考过,我到底要不要接受你,当时我想了很久,整整两天我没有睡觉,我想问的是,你愿意离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