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消失后,他抬袖挡在脸上,然后缓缓下移,当移到眼下时,他开始笑,笑出了声。笑出了泪,最后笑倒在那一堆小山般的软垫中。
《天马歌》第七章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妾薄命】
最后一缕阳光还没消失,阿尔沙克就出现在别院,侧坐在榻边,欣赏着靠在窗边的李月支。那是一幅画。
刚沐浴过,李月支半湿的长发披在肩背上。一身雪白裘袍,金线织花的腰带上,镶着颗颗翡翠,勾勒出细腰窄臀。宽阔的袍摆铺陈在榻上,盖住整个下半身,隐隐现出长腿以及小巧的足部。炉中炭火烧的正旺,努力驱赶着寒意。
洗干净身体然后等待阿尔沙克的临幸,是他每天必须做的功课。可是他宁愿坐在这里吹风,也不愿意坐在里面温暖的大床上等,那让他更觉屈辱。虽然最后让阿尔沙克亲自抱进去也好不了多少。
"我听江阿尔斯说了。"
阿尔沙克正伸出手要去碰他的肩膀,却听到李月支突然打破了沉默,手便僵在了那里。
"啊--"
"耍着我玩,很开心吗?"
"不!不是的!"阿尔沙克急叫,"我只是想--"想要解释,却发现他找不到适当的说辞。无论如何,他可不想让李月支认为自己不过是把他当成玩物,也不想被误会成自己承认失败,心灰意懒,要把月支拱手让人。......虽然也许确实是这样没错。
江阿尔斯说的好,自己当初的魄力哪里去了?一碰到关于月支的事,他就发现自己越来越软弱了。
一赌气,他抓住他的肩膀,猛地将他扳过来,正对着自己。
"我要让你看清楚,大彭皇帝是不会来的,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心上。"他握住他的发梢,那沁人心脾的幽香直往鼻子里钻,他掩饰住陶醉,努力摆出冷酷模样,"就算有人来,也不过是我安排的局。所以,你就不必再痴心妄想了。"
李月支瞪大眼睛看他,忽然绽开一个微笑:"笨蛋。"阿尔沙克一愣,脑子里顿时"他笑了!他笑了!他笑了!!"的语句漫天飞。在回到西宛的这半年里,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只觉得七荤八素,以至根本没去注意同时出现的两个音节。
"如果,江阿尔斯没来追,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看着我回大彭,投入别人的怀抱?"李月支声音不大,却成功地让阿尔沙克清醒过来。最后几个字让他尤其不爽,正待发怒,却听李月支道:"你有个好叔叔呢......"
阿尔沙克脸色更难看了,一把扯住李月支的发:"他是不是好人,不需要你操心!"手腕却被轻轻握住,那触感让阿尔沙克一怔:他竟然如此冰凉。"有家人,真好。"李月支将他抓着自己头发的手贴在脸上,垂下眼睛。"当有危难的时候,会有求助的地方;当累了的时候,会有归去休憩的地方;当喜庆的时候,会有人来送上祝福......"
"你也有父母双亲--"
"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眷,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阿尔沙克展开双臂收他入怀。整颗心都在颤抖,因为他的说话,也因为天气。夜深了,似乎空气也将被冻结的冰冷。
"没关系,你有我。我是你的亲人,我的亲人也就是你的亲人。"
怀中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将他抱得更紧了。真冷,窗口不能再待下去了。
"到里面去吧。"
半晌,怀中的人点了点头。他抱起他,惊喜地发现他柔顺地依偎着自己。原来每到这个时候,他不是要经过一番比抓猫洗澡还要艰苦的努力,就是等于抱着一座冰山入眠。像这样安详地相处,他在梦中不知道幻想了多少遍,今次竟然成了真?
宫女关上了一层一层的门窗,放下纱帐。在感觉到身体陷进柔软被褥中的同时,李月支发现阿尔沙克竟然在脸上狠狠地捏了一把。
"你在做什么?"
"看我是不是在做梦。"结果自然是龇牙咧嘴。
李月支噗嗤一笑:"笨蛋。"
阿尔沙克拉过被子为他盖上,自己也脱靴上床,在他旁边侧着身体支着头,俯看平躺着的月支。好美。如果说凭栏不语的月支是一枝桃花,灿烂辉煌,炽炽其华,那现在躺下后,似睡非睡,便是带着冕冠的满月,朦朦胧胧,安宁而平和。不论哪一种,都像是可爱的人偶娃娃,让人想伸手捏一把的那种。虽然手痒难忍,却又怕捏坏了。
"江阿尔斯--你叔叔他虽然看着年轻,却是很会为人着想的长辈。"李月支轻轻道,在阿尔沙克的目光下,神态宛如被抚慰着的猫咪。
"他算什么长辈呀,比我还小两岁,小时候总跟在我屁股后头跑。"阿尔沙克笑了,"就像凭空多出来的一个弟弟,却总喜欢倚老卖老,年纪不大,却对着我自称老头子,分明是想刺激我。"
"你有很多兄弟姐妹?他们怎么样?"李月支微微偏过头看着阿尔沙克笑,似乎很有兴趣。
"我家每个男人都有很多妻子,所以子息也多。我是父亲正妻的长子,所以王位便由我继承。其实论才智,我并不是最好的--"
"你只长肌肉不长脑子。"李月支笑着插口。
"兄弟叔伯们的脑子就是我的脑子。"阿尔沙克对李月支的嘲笑不以为意。难得月支愿意和自己交谈,而且气氛正好,他才不愿意为了无聊的自尊而破坏这千金难买的一刻。"江阿尔斯--十五叔他人才武功尽皆出色,只可惜我祖父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小,自然也就没人会把他当成继承人。不过也多亏这样,我才能得到最好的臂助。还有卡勒恰--就是卡勒恰哈德尔--比我聪明多了,能将我看了就头疼的数字处理的井井有条,只可惜他妈妈身份低,身体也不好--"
"他身体不好?"
"是,先天心脏不好。所以不能做剧烈活动,我们在外面骑马摔交的时候,他却只能乖乖待在屋子里看书。"想起那对着书一本正经叽里咕噜的小弟弟,阿尔沙克就想笑。"他长的像妈妈,即使一脸严肃,也还是好可爱。他说,他要当史上最好的管家,所以要我当最好的国王,不然他就不原谅我。"
"可惜你已经是个养男妾的昏君了。"李月支笑着捅捅他的腰,阿尔沙克连忙缩着身体躲闪,最后抓住他的手腕。
李月支叹了一声:"所谓的家人,就是这样的吧......"
阿尔沙克身体已经缩进被窝里,与他并头而卧。他抓着他的手腕,放在口边亲吻,一翻身,就压住了他。
"别老说别人了。"说着就要亲下去。
却被抬手挡住。阿尔沙克以为他依旧不愿,失望非常。
"你是我的亲人,我也就是你的亲人,不是你的奴隶,对不对?"漆黑的眸子凝视着阿尔沙克,看的他胸中一荡。言语更是让他激动万分,热血沸腾,忙连连点头。
挡在中间的手移开了,让他得以顺利行事。
重重罗帐,藏住春宵云雨。
那颠簸不稳的天平呀,将倾向哪一方?
第八章
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
--【天马歌】
李月支知道自己必须练习如何在只有一脚能出力的情况下比较顺利地行走。一开始他并不敢明目张胆,只是选择阿尔沙克不在的时候,躲过宫女们的眼睛,扶着家具抓着帘子,一点一点挪动。注意着扶持物又注意着脚下,走的异常艰辛。单腿蹦跳还比较快,只是在短时间的迅速后,疲累的感觉更大。
终于有一次,他实在无法保持平衡而扑倒,却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双大脚。阿尔沙克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多久了,他却因为过于集中精力而未发觉。
他向后坐倒,警戒地看着他,努力在那双深沉的琥珀色眼睛中分辨着那复杂的神色。很快,他就知道是哪一方占据了上风。
阿尔沙克单膝在他面前,伸手握住了他的右脚踝。他抬腿想要踢开他,却被牢牢抓住。阿尔沙克渐渐舒展开身体,并不断靠近。他也跟着后仰,最后被迫的平躺在花毡上,阿尔沙克覆盖住他,和他一上一下脸对着脸。
炽热的气息让他心惊。别过脸,那气息却在半晌后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对不起......"
他吃惊地回头,却在下刻被托离了地面,被放到座中坐的安安稳稳。
他看着阿尔沙克命人送来了柔软轻便的低跟靴子,然后跪在他面前,为他脱去室内穿的平口软鞋,换上靴子。柔韧的皮革将他的脚踝和一部分小腿连接起来,包裹的严严实实。
"穿这个,可以借一点力。"
他让他双脚平稳地踩在花毡上。扶着他站起来,开始走,手臂放在他腰后,在他失去平衡地时候不着痕迹地托一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月支双手本能地抓紧了阿尔沙克,随着脚步的移动,他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鹰目此时柔情似水,除了专注还是专注。
如果不是因为右脚的无力,他几乎要沉溺在这一潭深不见底的蜜水中。他知道江阿尔斯说的是事实,阿尔沙克是宠爱他,但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所谓的宠爱是如何强暴他的身、夺去他的脚。
史上哪一个男宠没有过这么一段风光无限的时刻?钱财、土地、官爵、豪宅,富贵无人能比的同时,也成为天下人怨恨攻击的焦点,最后不得善终。如果他只是以一介奴才的身份被养育长大,在得到恩宠的时候,大概会认为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在死去的时候也会认为是自己命贱,无福消受荣华富贵。
那些念着三从四德与《女诫》长大的女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怎么做呢?是自杀明志?对恩宠感激涕零?还是对这强暴了自己的人要求全心全意的爱、身与心的忠贞?
阿尔沙克三十一岁,妻妾无数,长子十六岁。如果说一颗完全的真心就得是身心上完全的忠贞,那么阿尔沙克在前提条件上便已完全不合格。
而且,如果阿尔沙克表示再也不去理会那些妻妾,那么他将会更加鄙视他。抛妻弃子的负心汉的感情,难道是可以轻信的嘛?
阿尔沙克回首,正好迎上他的眸光。他不自在地别开脸,脚下本能地加快,却忘记了最重要的平衡,结果顺理成章地跌入了阿尔沙克的怀抱。
"以后要练习走路,就叫宫女搭个手。"阿尔沙克顿了顿,却又反悔了:"不!还是等我在的时候吧。那些奴才手脚不稳,万一让你摔着了就不好了。"
李月支忽然笑了:"你就不怕我掌握并熟练了走路的技巧后,又跑了?"
阿尔沙克理着他的鬓发,深深凝视着他。
"如果是那样,就证明我确实命中无福。"
李月支怔然。良久,轻轻一叹。
这世上有很多事,并不是因为本身有对错,只是因为它发生在不该发生的时间、不该发生的地点以及不该发生的两个人之间。
春阳融融,残雪迅速消失殚尽。无数娇艳的花儿在草原上争相怒放。
阿尔沙克的心情也像那春末夏初的太阳一般,日趋升温。因为月支不再漠视他的存在,当他出现,握他的手,亲吻他的脸,他都会将视线转过来,望着他,也许还能得到一个笑容。气氛好的时候,月支还会和他侃侃而谈,说说道听途说的逸事,或者研究一下百足蜈蚣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一百只脚。
两人的相处虽然柔和了许多,但对于枕席之欢,月支依旧不怎么配合,十次中,最多会答应一次。除此以外,求欢的结果绝对是碰一鼻子灰。除非运气真的是好上加好。能有十分之一的成功率,便已让阿尔沙克欢欣鼓舞。因为在这十分之一中,月支是绝对的乖巧顺从。于是被拒绝的时候,他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硬来,就怕破坏了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进展。
只是这样,就让他觉得快乐似神仙。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那一次忍痛放手,终于让李月支理解了自己的心意。只要再努力一把,他的心便会完全接受自己。
不过呢,江阿尔斯也因此而对阿尔沙克大加嘲弄,直叹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如果阿尔沙克愿意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政务上就好了。阿尔沙克忙着陪李月支,却把大堆的事情都推给他和卡勒恰,他还没什么,但卡勒恰身体不好,怎么经得起连日劳累。
说得卡勒恰翻白眼瞪他:"我还没叫苦呢,要你来多嘴。"
"我是担心你呀。做叔叔的担心侄子有什么不对?"
"真想让我轻松的话,今年赋税你的领地就多交个两成吧。"
"............阿尔沙克娶那男妾的聘礼可有三成多是我出的。"
"那个已经用来抵消你去年拖欠的税款了。欠债王。"
".............................."
江阿尔斯黑线一堆:"别说得我好象欠了一屁股债似的好不好......"
"哦!这么说你不是没钱还喽?那就快交来!"
江阿尔斯被黑线压弯了脖子:"......日常用度......准备金......"
"少来!你都拿去放高利贷了!当我不知道?你个黑心鬼。如果你不是十五叔,第一个办的就是你!"
"............"黑线消失,江阿尔斯抬起头,满面都是灿烂阳光,忽然握住卡勒恰的手,正色道:"卡勒恰,你放心,我都明白的,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我不会辜负你的一片苦心!"
"哦。你明白就好。"卡勒恰抽回手,接近银色的眼睛抬也不抬,低头在宗卷上写道:四月十二日,晴,十五王叔郑重宣布今年他的领地赋税会多交两成。
褐发褐眼的男子再次遭受黑线雨的洗礼......
对于江阿尔斯的嘲弄,阿尔沙克根本就充耳不闻。
随着夏季的来临,李月支精神好多了,胃口开了,不再食不知味,于是每天的菜单都在阿尔沙克的吩咐下弄得花样百出,质好又足量,对着小山一般的食物和补品,李月支只有苦笑:"就算得了饿痨,也吃不了这么多呀。"阿尔沙克就当没听见,只顾喜滋滋地将切成小块的肉不断喂到他嘴边。用各种方法劝诱他张嘴,只要一张嘴,胜利就是属于他阿尔沙克的了。
也亏得阿尔沙克的坚持不懈,几个月来李月支身体健壮了一些,仿佛能被风吹走的单薄感觉减弱了许多。
盛夏时节,牧场上绿草如茵,马壮羊肥,一年一度的神圣米库鲁节来临了。这是全西宛人都重视的大节,一共延续三天,牧民要将最好的羊羔献给神,沐浴斋戒,诚挚企求天神赐福。在这三天中,别说小偷小摸,就是口出恶言,也会被视为对神的不敬,将处以严厉的惩罚。
哈列廖是个清廉的人,执法如山,铁面无私,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出身寒门的他是被王叔江阿尔斯推举上来的,但是却有传言说,哈列廖对江阿尔斯的好意非但没有丝毫感谢,还颇有嫌他多事之意。因为他坚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重要是自己是否有真才实学,不然爬的再高是是驴屎蛋子表面光。江阿尔斯的破格提拔,让他觉得受了侮辱。因为这样难免有攀附权贵的嫌疑,这样还怎么让他怎么对别人解说律法的重要性?
当初,在听了江阿尔斯的来意后,他当场就将手中刚吃了一半的油炸果子掷了过去。
江阿尔斯也真沉的住气,程门立雪,三顾茅庐。那年冬天,哈列廖的小女儿生了病,没钱医治,是江阿尔斯派医送药,连补品也一概不缺。哈列廖收了药,把补品退回。于是这个倔脾气的男人软化下来,跟着江阿尔斯进了朝廷。
从此哈列廖见了江阿尔斯虽然依旧不多说一句话,行礼的时候却会比旁人更一丝不苟。
于是,哈列廖便成为神圣米库鲁节当仁不让的主持祭祀。这三天中,谁要是做了不好的事,哪怕只是在背后说了别人的坏话,也最好自己主动到神前忏悔,接受一定惩罚,如果怀着侥幸心理而若无其事,事后被发现话,惩罚会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