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水长东————午夜深蓝
午夜深蓝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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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水长东

其实,南唐是不应该属于那个年代的。
那是一个乱世。盛唐的磅礴大气转瞬成空,繁华在战火里寸寸零落,散落成不绝的金戈铁马,只有南唐留下几许破碎的风华。鱼米之乡的富足在风雨飘摇里分外脆弱,拥着六朝金粉气,苦守着长江那边小小的一方太平。天下一词,被丝竹之音秦淮之雾重重锁住,迷离而遥远。野心,似乎是上个时代的事情了。
北方的尘嚣遮住了一个武人的天下,江南的水气弥漫了一个文人的王朝。那样的国家,便出了那样的皇帝。历史一个不经意的玩笑,让一曲本该为风流才子奏起的清音,化成了一阙亡国君主华丽的哀歌。

缘起·凝眸
太多的红尘宿命,只源于无意间的凝眸。
那时,都还太年轻,免不了的,气盛。一个是后周武将,一个是南唐储君。世宗励精图治,让周的武力一时睥睨群雄。意气风发的赵匡胤,挟着气吞山河之势受皇命攻唐。而李煜,则作为副将随叔父率五万大军迎敌。
只不过阵前的一眼,千军万马中胤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就像以后的很多次,那人只是清清冷冷地垂手而立,便洒落一地清华。像是上一世未曾死去的精魂凝成的人形,没有一国之君的豪情霸气,却是一代才子的绣口锦心。在铁血与黄沙散漫的战场上,出尘而突兀。
身后有人在小声议论:"那时他们的当朝太子李煜吧,听说填得一手好词呢。"
"李煜......"赵匡胤在口中细细玩味这个名字,唇齿间化过丝丝细腻的清幽,不由得,冲对面的他微微一笑。
李煜不是没有看到赵匡胤。那人眼中澎湃的欲望一如他身上华丽的铠甲,闪烁着无法躲避的耀眼光芒。感觉的到,锐利如矛的目光,对胜利,对鲜血,还有,对自己的渴望。然后是,一个微笑,穿越熊熊战意扬起的红尘滚滚,不加掩饰的射来。李煜抬眸迎了上去,冷冷地与他对视。清冷对炽热,他没有落下风,却觉得,眼里有微微的酸涩。
只不过,是一个凝眸。
鼓声大作,战火燎原。
马上打天下的武者,和吟惯春花秋月的文士,刀光血影中胜负立判。几乎是注定的,南唐惨败。长江以北的土地全部割给了后周,国主李璟也被迫退位,太子李煜登基,史称--李後主。

惊梦·夜光杯
宫宴如流水,鼓乐声震天。舞娘们强作欢颜,娇媚中已尽显疲态。李煜杯不离手,饮如长鲸吸百川。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歌伎丽娘的歌喉清澈婉转,香艳华丽的词句透出了难得的几分明净。歌声悠悠,酒香袭人。是谁说一醉解千愁,舌尖被酒浸得麻木,宝座上的人却始终未曾展颜。
宫宴散得很晚,李煜去小周后的寝宫时已是星辰漫天。路过御花园,意外地发现梅花盛放。寒夜里满院是凛冽的冷香。夜风拂过,纯白的花瓣飘下,洋洋洒洒恍如冬日里飞雪蹁跹。今年冬天,金陵无雪。不知汴梁那里又是怎样。李煜在汴京的弟弟李从善,已被羁押了不短的时日。归来,似已是遥遥无期。远处池塘里风起水皱,月摇影落,只见那琼瑶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怎奈人在他乡,不知何时团圆?
"砌下落梅如雪乱......"李煜低低的吟着,呼出的白雾随风而散。苍白的忧伤如月华流泻,淋漓在风中无处躲藏。风乱,花乱,心乱......

林仁肇与宋使来往频繁--朝堂上,流言已传开了很久。李煜嗤之以鼻,不予理睬。"林虎子" 忠心耿耿,背叛,简直是笑谈。
一个月前,从善自汴梁传来密奏--在宋帝的宫里发现林仁肇的画像,据说是他为表忠心而赠。李煜看过之后也只是把奏章搁置一边,不以为意。
从善半个月前的密奏--赵匡胤亲口说他为林仁肇在汴梁置了一所豪宅。
......
赵匡胤,这三个字已经变成了附骨之蛆般的诅咒。当年南唐那一场耻辱的败战,已足够让李煜识破他的野心,不,只须那一眼便足以。然后,噩梦似的直觉一一实现--陈桥兵变、以宋代周、而后的南征北战......几年来赵匡胤的诏书一封接一封的发到金陵,道道都是催他去汴梁。割地、降格、改称......各种拖延的手段李煜几乎使尽了。不去,是不敢亦是不能,他太清楚不过,只要自己北上,则必是一去不还。早在第一眼便已看透,那双凌厉的眼中燃烧着的火焰与欲望,对唐,和自己。最后拖到不能再拖,便派从善出使代替自己,受过。他在身为人质的情况下三番五次的密奏,不会没有道理。
从没想过那个人也会背叛。可事已至此,他怎能不疑,又怎能不信?也没什么不可能。冉冉浮世,富贵荣华,众生所求的莫过如此。林仁肇,再忠再勇毕竟也是一介凡俗。
不是没杀过人。赐死那个多嘴的潘佑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可是,这回是林仁肇,仰天一啸风云变色,立马扬刀敌军胆寒的林仁肇!
白皙的手狠狠击向树干,任细嫩的肌肤渗出斑斑血迹。梅树被这劲道撼动,又是一阵白雪飞扬。风起处,乱花迷眼。垂首一看,锦衣上落英缤纷。挥掉纠缠的落花,李煜吟出尾句:"拂了一身还满。"

那一晚夜凉如水,月弯如钩。
月光洒在夜光杯上,反射出剔透的光芒。李煜举杯小酌,唇边掠过酒杯细腻的触感和几缕佳酿的醇香。
对面的男人畅怀豪饮,一派气壮山河的豪迈。李煜浅笑,殷勤劝酒:"葡萄美酒夜光杯,自古配英雄。来,仁肇,今夜我们君臣不醉不归。"
林仁肇恭敬地回礼,执起酒杯一饮而尽。飞扬的双目隐隐含笑,滚动着莹莹杯光。蓦地,笑容骤敛,异彩突现,一抹鲜红缓缓晕开。
"国主,你......"林仁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鲜血从唇角溢出,顺着杯壁一滴滴淌落。玉杯坠地,粉身碎骨。月华下红白相映,妖异非常。
"仁肇,我宠你信你,你万不该暗里投宋。"
"我......"鲜血狂喷而出,林仁肇直直地倒下。圆睁的虎目瞪视着他的主子,死而不暝。
脸上有温热的东西爬下,李煜伸手一抹,苍白的手指上一片腥红。

猛地从龙床上坐起,李煜额头上冷汗涔涔。慌乱间伸出双手,修长白皙一如往日。身边的小周后呼吸均匀,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熏香。长舒一口气,那艳丽的血光,一场恶梦罢了。
静夜里响起诡异的敲门声。
李煜胸口一窒,喝问:"谁?"
门外是内侍压低的声音:"国主,刚刚传来急报,林将军二更时在府内因腹痛而死。"
颓然倒在卧榻上,夜半的凉意刺痛李煜的胸口。
不是梦。他亲自下的鸩毒,杀死了南唐大将--战功赫赫,声名远扬的林仁肇。


梦觉·国破山河在
春色满庭,风光无限。御花园里香风暗涌,美人笑比香浓。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丹,小周后回眸一笑,漾出风情万种。
"官家,抓到我,我就答应你一件事,抓不到的话,你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薇儿......"李煜笑容中含着宠溺,任周薇用丝带蒙住双眼。循着足音笑语而去,几番已觉近在咫尺,伸手却只触到一缕清风。抓到一片裙裾,李煜笑意渐深,双臂一环,却拥住一棵树。
周薇吃吃地笑:"官家,猜这是什么?"
"娇慵柔媚,是合欢。"
周薇不做声,想是猜对了。
再闪,再抱。又是一棵树。
"这次又是什么?"周薇并不死心。
"劲韧清朗,是枇杷。"一草一木皆在心中,如何难得倒他。
身形再转。"那么这棵呢?"
李煜面色一凝:"寂寥落寞,必是梧桐。"
见龙颜色变,周薇收住了笑声。莲步轻移,素手环住男人细瘦结实的腰身。再开口时,已多了几分幽怨:"官家是想起了姐姐么?"
回拥住怀中的美人,李煜并没有直接回答:"宋廷又来了诏书,催我去汴梁。"
怀中人恨恨道:"那赵匡胤真是逼人太甚!"
"也不能怪他,开疆拓土本是帝王之常情,怨只怨我太无能罢了。"
柔软的手堵住了开合的唇,周薇柳眉微蹙:"不许这样说。"
"罢,罢,不谈这个。刚刚我没有抓到你,说说你有什么愿望?"李煜扯下丝带,问得云淡风清。
"那官家又所欲为何呢?"
李煜莞尔一笑,声音却是淡淡的凄凉:"曾经,只想与心爱之人隐居乡野,荡舟江上,闲来对酒当歌,赏花邀月。终此一生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谁知......可惜,注定无法得尝所愿。"
周薇抬起双眸,亮若星子的眼底几点光华闪烁:"既然今生不能如愿,若有来世,官家愿作什么?"
"将相布衣,武夫文客。"
"官家说笑了,人活一世哪有这多选择?"
"既然来世如此渺茫,那么我今生一定对你不离不弃,终老不悔。"
周薇幽幽地笑,凄然又满足,仿佛夫君的怀抱便是这一天一地。天地间繁花如海,暗香浮动,满天飞絮,如幻如烟。
不离不弃,终老不悔......如此缥缈的,誓言。

李煜派了徐铉去游说,又花了重金"买宴"。可那位颇有战国策士遗风的名臣并没有扭转乾坤,反而在口舌上输给了以武开国的皇帝。赵匡胤耐性有限,不久发兵江南。
"终究,还是来了......"深宫里一声长叹,画笔应声而折。几滴重彩抖落,盛开的牡丹凌乱而冶艳。大唐的气韵,竟只剩了这个,艳红的铺满白纸,绽放到了极至,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掀开帘幕,飒飒泠风扑面,残阳如血,杜鹃声断,哀悼牡丹王朝的凋零。面对长江水时李煜常会失神,五朝旧事尽付这浪涛之中化为云烟过眼。他很清楚,自己的王朝终有一天也会随水而逝。
可是,没有办法挽回。
江山社稷让一介书生以肩扛之本就是个笑话,可惜世人皆在梦中。

这般,流光飞渡。挡不住的风流云散,只是没有料到,会来得这样突然。惊破纸醉金迷,还如一梦。
但愿这是梦,只要醒来,便不会有战火,不会有敌军,不会有惨烈的围城。其实也不是真的没有梦。夜里他总是睡不安稳,却无力拒绝造访的梦境。依稀中梦见帝都的湮灭,梦见王朝的末路,梦见国人的离散和苦难,梦见沙场上不经意的回首。梦里还有战旗如火,大江奔流,长江水决绝地汹涌来去,铺天盖地。
可梦总会醒。宋军终于渡过长江天堑,然后轻而易举地得胜。
金陵城破。
看着仓皇忙碌的人群李煜只觉得可笑。几天前还衣冠楚楚高谈阔论的臣子们顿时成了丧家之犬,连粉饰都省去了。有人举家潜逃,有人上吊自缢,宫里宫外乱成了一片。现实如此冷酷,树倒猢狲散。
握着手中的羊脂瓶,李煜的笑容疲惫苍凉。王朝的灭亡少不了陪葬,而皇帝从来都是最好的祭品。野心只为宝座上的风光燃烧,未曾想过结局是不变的凄惨。众生总是勘不破红尘,顿悟空明之时,却已被红尘湮没。
国存人在,国破人亡。若是投降,他无颜去面对江南的百姓,也没有勇气去承受当初那阵前一眼的代价。
宋军包围了皇宫......李煜揭开瓶塞,弥散开撩人也杀人的芬芳。秦淮的六朝金粉之气袅袅散去,余下的,就是流水的事情了。
"官家......"小周后狼狈地尖叫,子规啼血般的凄厉。
这一喝如醍醐灌顶,梨花带雨的脸庞在眼前逐渐清晰。怎能忘了,没有国,还有家。满朝文武,六宫妃嫔的性命还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依然属于自己的,唯一的掌握。怎能忘了--不离不弃,终老不悔。凄然又满足的笑靥,伴着泛滥的花香。
玉瓶自手中滑落,碎成一地的绝望。
归为臣虏,仓皇辞庙,秦淮河上传来的调子唱尽离人清怨,又哪里是小杜诗中的后庭之音?

思蜀·英雄天下·赵匡胤
从看到他的那一天起,我前进的步伐便不再犹豫。皇袍加身时的重重顾虑,皆因当初那一次凝眸烟消云散。那样的国家,那样的人,让我只想到征服。如果非要用皇位才能满足这样的欲望,我情愿用背叛来换取大周的社稷,一统江山。
南方的国家被我的大军一个个灭掉,江南被我逼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仿佛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在大海上飘摇。我倒是很想知道,这样的自欺欺人的太平还能维持多久。
十年之中我的诏书不断,他一次次地拒绝。帝王的耐性怎能经起这等考验,时机一到,我立刻发兵灭唐。这次,他再也没有逃避的余地。他甫到汴梁,我便安排了"献俘"仪式来羞辱他,以平我心中积郁多年的怒气。然而被迫换上白衣白帽的他虽然叩拜乞降,却是一脸的平静肃穆。没有丝毫我想见到的羞愤之情,那一身的风华倒是更见清雅了。我眉头深锁,这不是我所要的征服。仪式结束后,我宣布,封原江南国主李煜为--违命侯--这样的封号用意昭然若揭,那一刻我只想看看,他是否还会有那么平静的眼神。但是他再一次拂了我的意,领旨谢恩时他一拜倒地,起来后便再也没有抬起他的双眸。
到底是做过帝王的人,即使身为阶下囚居然还能保持这样的气度和镇定。可惜他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这是一盘从头至尾都由我掌控的棋局,他注定是输家。想要戳破他优雅后面的脆弱,这只是我第一个办法。
以安抚的名义,我齐集各路降臣亡君,大摆宫宴,奢靡一如江南。起先诸人还具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可终究敌不过美酒佳肴,几番畅饮下来,孟昶刘鋹之辈的笑容竟有了几分恣意。不过他不同。他持杯的雅致自然仿佛与生俱来,让我断定他是一个惯于饮酒的人。可是无论喝了多少他的眼神却始终清澈淡定,绿杯红袖中隔绝了周围的一切喧嚣。我不动声色,只是耐心等待。
酒过三巡时,有人戏谑地问:"违命侯可思念故土?"
他挺拔的身子微微一僵。果如我所料,他有诗人般的敏感细腻,为君时,不似孟昶的轻浮,刘鋹的残暴,在身为降臣的此刻,更不能如他们一般无动于衷。我高深莫测地笑,看他如何回答。
不知是谁又说了一句:"怕是此间乐,不思蜀也。"
杯中的酒不经意间洒了出来,他紧握着酒杯的手颤抖着,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然而,也只有这样而已。
我不会让折磨就此结束,温和地开口,却是不容拒绝的口气:"违命侯的词当属天下一绝,不知能否在此填制一曲,以助酒兴?"
他稍稍犹疑了一下,便依言而行。挥毫落纸,字字如人,洒脱清丽。他唤了一个叫做丽娘的歌伎来唱。香艳华丽的词句,完全是太平盛世的风光。他眉头紧锁,眼神空漠,让我怀疑,这是否是从前的旧句。
这回轮到了我的弟弟--晋王光义。"听说违命侯也极工音律,可否亲自鼓琴,让我们一聆清音?"
拥有这样的默契不愧是兄弟,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口中连声应着"不敢......",他认命地操起琴来。宛如天籁的乐音流水一般泄出,默契地和着丽娘的歌声:"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
我微笑,看你的平静还能撑到几时。我要让他知道,究竟谁,是这里的王者。
花枝招展的舞伎踏着优美的舞步入场。那为首的女子,纤腰转莲碎,粉泪断肠柔,正是他宠爱备至的小周后。
有一个瞬间,我确定自己在那个虏臣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叫做愤怒的东西,血色褪尽的脸,和苍白颤抖的唇。
我不禁要为自己的安排抚掌叫绝。
霎时,弦断,曲歇。
那夜,我把他以酒醉的借口留在了宫中。强弱境地太过分明,连他自己也明白那些挣扎和抵抗是多么微不足道和徒劳。我把他压在身下,或粗暴的蹂躏或温柔的品尝。他那无力抗拒的姿态,屈辱抑郁的表情,让我享受到了一种与战争和野心全然无关的征服,一种男人对男人,肉体对肉体,最直接彻底的征服。当我看到他被我压倒的那一刻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惊骇与恐慌而是绝望和痛苦时,我就知道,原来他早就明了。我也知道,从琴弦断裂的那刻起,这个男人在我面前,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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