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小子!"李四无奈地骂他一句。
......
相似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年,李四已经13岁,张三也有12岁了。两人都向上长高了一截,只是李四结实了一点,能看出些许男子气慨来了,张三还是四肢纤细脸色苍白的样子。
张三李四和韩峻已经小学毕业了,李四和韩峻顺利升上了初中,张三因为是地主出身,不能注册学籍,只能在初中里做个旁听生。上了初中,三个人都在不同的班上课,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但三个人还是时时聚在一起玩,张三李四还是每天一起出入。他们的中学位于人民公社的旁边,公社离村子有5公里,上学需要单车了,张三李四的母亲们合力买了一辆18寸的男装单车给他们,张三的脚不够长骑车,所以每天都由李四接送他上学放学。
9
张三所在的那个班是由一些情况和他差不多的旁听生和几个无心向学的小混混组成的,学习风气自然是差得不能再差,所以张三的存在就像是草地上的一棵大树一般瞩目。成绩永远第一,上课认真听讲,功课好,不闹事也不无故旷课,这种学生是千古以来老师们的梦想,张三就是这么一个宝贝,老师们高兴得不得了,不顾他只是一个旁听生的身份,班长中队长什么的封号一个个地往他身上套,无论到哪个班上课都要拿出他来夸奖一番,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听在李四和韩峻这两个死党的耳中自然是万分的自豪,好像表扬的是自己似的,见面的时候却是一人一拳打在张三肩上,
"死小子!大家都一起玩一起读书,凭什么你要好我们那么多啊?!"
"呵呵,我乃文曲星降世,自然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比的!"张三得意非凡。
"看来只有你是读书的料了..."韩峻看着张三若有所思地说。
放学后韩峻把张三李四带到自己家里去,从他父亲的床底下拉出一个老旧的木箱子来,
"张三,这个就送给你了!"
"是什么来的?" 张三疑惑地打开箱子,全是书页泛黄的线装书,铺在面上的是一本《论语》,一本《聊斋》还有《三国演义》。
"是我爷爷留下来的,"韩峻说,"反正我又不喜欢读书,就送给你啦!"
"啊?是你爷爷的遗物啊?"张三有点迟疑。
"哎呀!有什么所谓啊!给你就给你啦!早晚被人翻到了还不是要烧掉,干脆给了你还不算浪费。"
韩峻红着脸把箱子推到张三面前。
"不行啊,我妈说..."张三还在推辞,眼睛却依依不舍地看着满箱的书。
"你就拿去嘛!老是婆婆妈妈的!"李四也在旁边帮着说服。
"哦~那谢谢咯!"张三高兴地收下这礼物。又是反孔又是除四旧,这些书能幸存到今天已是难能可贵,不要的话恐怕以后也难再找到一本了。
张三李四把书包里的教科书拿出来暂放韩峻家里,再把这些旧书放进书包里,用了几天才全部走私回家。此后张三一有空就躲在房间里看书,李四和韩峻一有时间就抓住他追问,
"喂!那个程咬金劫了皇纲后又怎么样了?"
"还有还有,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去后是不是就死了?"
"呵呵,欲知后事如何......"张三无辜地拖长语气,"啊~我要做饭了...."说完就起身准备出去。
"先别急!说完我就帮你做饭!"李四一手拉住他。
"可是...我还要扫地、洗碗、烧水...哎哟...真是忙死我咯~~"张三眨着眼睛做一副想哭的样子。
"你!!!!"李四韩峻气得抖着手指戳他脑袋,又不争气地败在自己的好奇心上,
"我们都帮你做了,你就乖乖快点告诉我们吧!"两个爱听故事又不爱看书的高个子齐声向那个会讲故事又不想做家务的小个子求饶。
"呵呵,是你们自己说的,不要反悔啊!"张三胜利大笑,用手捋一下下巴做个说书人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开讲:
"前文再续书接上一回,话说那个宋高宗听信了奸臣秦桧的谗言,连发十二道金牌把岳飞召回了京城...."
......为什么经典的故事可以一直流传?因为每个时代都有像张三和像李四韩峻那样的人呀~
.....
那年的秋天张三家里出了件大事。
这个张三的家指的是他父亲的家。张三的父亲本是抗日英雄,解放后却因为祖上是地主而受累,不久就被打上地主的名号,早年又被充公了田地和房子,带着两个老婆和12个儿女住在两间茅屋里,又因为和张三的母亲感情一向淡薄,所以一直不怎么理会他们母子俩人,久而久之居然互相形同陌路了。
张三的父亲负责看守生产队的养蚕室,平日无聊的时候喜欢跟旁人讲讲抗日时期自己的英雄事迹,还拿出那张抗日英雄的证书以作证明,有兴趣的人会拿过来看看顺便聊两句,没兴趣的人鄙夷地哼一声说你这地主还好意思跟人说自己是抗日英雄?党和人民的力量那么强大,还用得着你这地主去抗日么?!无论善意恶意他倒也并不理会,空闲的时候仍是喜欢拿出那张证书来跟人家诉说当年勇。
日子一直这样过着,也算是与世无争,直到某天飞来横祸。
却说村里本来就有几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平日里最喜欢作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大家都想着各扫门前雪,不敢去招惹他们。那天晚上一个无赖在生产队里偷了一只鸡,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被夜间巡逻的民兵看到了,一直追在后面,作贼的人逃来逃去逃到养蚕室前,趁民兵还没追到就把鸡绑在张三父亲的门上然后跑了。可怜睡梦中的张三的父亲还没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成了偷鸡贼。
"真的不是我偷的!我是抗日英雄,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他一再重复申辩着,当然,身份决定一切,地主说的话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大家也不是不明白他其实应该是无辜的,但罪证确凿,加上大家都觉得万恶的地主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不算奇怪,更何况,如果说鸡不是他偷的话,那么再追究起来赖到自己身上怎么办?人人自危,他倒霉比自己倒霉好!于是众口一致咬定说亲眼看到了偷鸡的人就是他。
无辜的人说哑了喉咙还是没有人理会,最后他把心一横说这鸡是我自己养的!
"哦?你自己养的?"民兵队长不怀好意地笑,"生产队明文规定了不能私自饲养这资本主义尾巴,你不是没听过吧?"两句话又给他添上一条走资派的罪名,而先前的罪名却并没有消去。
批斗会第二天早早就开了。众民兵威风凛凛地押着奄奄一息的犯人,村支书照例是大声宣读了一长串的罪名,然后又是一番拳打脚踢,台上那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时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张三站在台下看着自己的父亲这样被打,虽说并没受到过多少父亲的关爱,虽说没有母亲挨批的时候那么难受,但毕竟血浓于水,读过两本圣贤书的他还是懂的,心中免不了阵阵作痛起来。
批斗完一轮后,村支书一个个把相关的亲属叫到台上问话。
"我们不认识这个卑鄙无耻的走资派!我们要和他划清界线!"张三的大妈说。
其后张三的二妈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也说了类似的话,然后就轮到张三母子上台了。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村支书问道。
"没有!我们不认识他,我们要和他划清界线!"张三的母亲平静地说。
"好!那你呢?"村支书望着张三问。
"....我..."张三艰难地开口。
"他也和我一样,跟那个偷鸡的走资派划清界线!"母亲快快地加上一句,大力握住张三的手,痛得张三快要叫出来。
终于回到台下,批斗结束了,张三的父亲被挂上写满罪名的牌子押到各处游街示众。张三望着队伍远去,终于忍不住用力甩开母亲的手哭起来。
"傻孩子,我也是没办法啊!"母亲叹着气拍拍他肩膀低声说:"你以后就会明白了,在这种时势,就算出事的是我你父亲也是会这样做的......"
张三低头不说话,他也知道母亲的话没错,只是尚属稚嫩的心灵仍是被划过一刀,成熟的代价总是伤害。
当天夜里张三的父亲上吊死在养蚕室里,死状凄惨,手中仍是握着那张抗日英雄的证书。丧事也是草草完成,张三的大哥用床板钉成一个简陋的棺材把父亲放进去,和几个兄弟合力抬着送上山埋掉就算了。
送葬的队伍经过村路,家家闻风闭户。又多了一个屈死的冤魂了,大家心中的愧疚也添了一分,但冤魂也不止这一个,愧疚也不止这一分,大家能做的也只是装作不闻不问,任凭时间把自己变得更加麻木。
张三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从头到尾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父亲的死对自己的实际生活并没什么影响,自己的世界却是从此不再完整了。
丧礼结束后大家又回到正常的生活,张三母子俩也从来不提此事。只是往后的几十年里,偶尔的午夜梦回,张三会站在批斗的台上对父亲说"爸,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让我替你挨打吧...."然后铺天盖地的拳脚一起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真的很痛很痛.....梦醒后张三苦笑着想,自己一直在做这个梦是因为父亲的怨念在惩罚着自己吧!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也做着一样的梦呢?
10
父亲死后的整个秋天,张三一直郁郁寡欢,李四和韩峻也知道这种忧郁不是安慰几句或是跟他疯玩一阵就能消退的,只能默默地陪着他难过。熬到冬天的时候张三才开朗起来,斗嘴的时候不再有气无力,下手打李四的时候也一拳比一拳大力,李四高兴得呵呵傻笑着忘了还手。
年底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客人,是李四那个在北方做军官的大伯。
对于这个大伯李四只有一面之缘,因为他自从当年回来过一次帮弟弟结婚和在弟弟去世后回来料理后事后就再没回来过了。面对这样一个一脸威严又陌生的亲戚,李四困窘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忙飞奔到母亲家里报讯,把张三母子留在屋子里跟客人聊天。
张三母亲语气一贯平静地告诉了他们村里这几年发生过的事情,包括李四母亲的改嫁,包括张三父亲的屈死,客人听得脸色阴暗,久久不发一言,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唉~大家都过得不容易啊!"
张三想这个"大家"到底包不包括我呢?我好像也过得很辛苦啊!
过了半小时,李四母子回来了。
阔别家乡几年,再回来已是物是人非,昔日的弟妇改嫁他人,而且已经生了别人的小孩了,却把和自己弟弟生的孩子扔给别人养,李四的大伯看着他母亲的眼神隐隐涌上些怒意。与他对望的人此刻也是万分的尴尬,良久才涩涩地称呼一声"大伯!"
"秀芬,这几年过得好吗?"大伯口气僵硬地问。
"....还好。"李四的母亲低着头,眼眶有点红了,对着这个先夫的哥哥,她始终是底气不足,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很恨她,但她又何偿不恨他?当年她和现在的村支书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因为他突然来为弟弟提亲而劳燕分飞,这多少年的恩怨,追究起来实在是一团乱麻,要不是因为李四,她是绝对不会再见这个人了。
"那就好....."大伯沉吟一阵,突然说出一句让一屋子人震惊不已的话来:
"我这次回来,是想把李四带到我那边去。"
"啊?啊??啊???" 大家都愣住了。
"反正李四在这边也是无人看顾,"大伯神色不善地扫一眼李四的母亲,
"我也只有一个孩子,多养李四一个不是问题。"
"何况,我那边的条件要比这边好一点,李四到我这边来比较好。"习惯发号司令的大伯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听得大家心惊不已。
他要带走李四了!
李四要离开这里了!
再也见不到李四了!
张三的脑中乱七八糟地闪过这些句子,茫然地看一下身边的李四,发现他也是表情空白,显然还没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行!"李四的母亲语气激动地喊。
"李四是我的儿子,我没有丢下他不管,我现在就能把他接过去,他不能跟你走!"
"你现在已经另组了家庭,李四过去了也是受委屈,还是跟着我好一点。"大伯的眼神变得凌厉,刚才他听张三的母亲说过一下这几年的情况,大约也猜到了李四不跟母亲住的原因,当下更坚定了要把侄儿带走的决心。
"我不走!"李四也开口了,"我在这边好好的,哪里都不想去!"他的语气很倔强,但效果跟大伯比起来毕竟是差的远。
李四终究是要跟着他去北方了吗?听说那里的冬天很冷,手脚要长冻疮的,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还会冷掉耳朵....李四真的要到那种地方去吗?真的要去吗?那里真的很冷的啊......张三想着想着眼前一片模糊,仿佛已经看到了飘雪的远方,寒风吹得人从心底开始颤抖。
"李四,你是小孩子不懂事,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的苦心。"大伯拍一下李四的头,对李四的母亲说"不管怎么样,我是一定要带他走的了,至少也要让他成年了再自己决定回不回来。"
"...."李四的母亲早已泪如雨下,只能不停地摇头。
"这里的条件有多艰苦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委屈李四也跟着一起受苦呢!跟着我至少还有一点保障啊!"大伯叹气,
"我还要在这里留几天,你们都想想我有没有说错吧。"
"我不去!我死都不会去的了!!"李四哭着跑了出去。
屋子里面的人沉默地面面相觑,张三的母亲轻轻拉了一下儿子的手,带着张三先出去了。
这屋里的两人,要怎么收拾这烂摊子呢?张三无数次回头看进去,这一刻,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黄昏了,晚饭摆到桌上了,由于客人的到访,今晚的菜式比平时稍稍丰盛了一点,坐在桌前的人却各怀心事,无心吃喝。李四母子两人面无表情动作机械地扒着饭,张三的母亲和大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村里的大小事件,张三举着筷子看看这个又望望这个,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直到他母亲笑着说"张三,你干吗举着筷子半天又不夹菜啊?这样会挡着别人呀!"才胡乱往碟里夹了些什么塞进嘴里,哇!好苦!原来是自己最讨厌的苦瓜。
"李四,"大伯突然开口了,"明天我要到县城去半点事,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李四摇摇头,不作声。
"你还没去过县城吧?去见识一下也好啊!"大伯耐心地劝着。
"....."李四依然是沉默地大力摇着头,摇得眼泪都飞出来了。
"唉~你们怎么都这样啊!我都是为了李四的将来好....."大伯看看大家沮丧的表情,不说话了。
"我吃完了!"李四扁一扁嘴,摔下碗筷就跑了出去。
"这孩子真是..."大伯无奈地摇摇头。
"大伯...."李四的母亲迟疑地说,"你都看到了,李四都不想跟你走,而且到目前为止他在这里也没受过什么委屈,以后他要过我那边去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现在他住在这里,三婶也把他当作自己儿子那样照顾,我看...我看你就不要勉强他了。"
张三看看自己母亲,希望她也开头说两句话,但母亲只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慢慢吃饭,并不插嘴。
"不行!这是我弟弟唯一的儿子!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活埋在这种农村地方一辈子耕田,更不能让他没有一点教养地过下去!"大伯发起脾气来。
"他是我的儿子,轮不到你来插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他根本不..."李四的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尖着声调反驳,把旁边的张三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