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我辛苦了8个小时才把他生下来？！你知不知道他从小到大生病都是我背着他走几里路去看医生？！你知不知道我一边抱着他还要一边照顾他那个病鬼的爹？！你知不知道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的辛苦？！"说话的人嘴巴抖得快说不出话来了，却不肯停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威风凛凛地跑过来就说要带走我的儿子，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吗？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凄凉的声音让在座的人都心酸不已，一下子屋子里静得只剩下李四母亲艰难的透气声。
张三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幸亏她没有一口气把"他根本不是你弟弟的儿子"这样的话说出来，不然后果就太可怕了！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有很多难处，我也是为了他好，所以我一定要带他走。"大伯沉声开口，
"我要到公社的招待所休息去了，过两天再过来，你再想想吧。"说完就走出门去，高大的身影经过门口的时候把外面射进来的唯一光亮都挡住了，屋里的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昏暗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久李四的母亲也走了。张三母子两人在屋里收拾着桌子。
"妈，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张三问。
"那是他们家的事情，我们都不要插嘴，知道吗？"母亲轻声说。
"...可是...你舍得李四吗？"张三扭扭捏捏地说。
"呵呵，舍不得啊，你也舍不得吧？可是如果他去了北方的话，说不定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他大伯的话没错啊～"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是吗？"张三的心情又沉重了一点，又远又冷的北方有什么好啊？为什么连母亲都说李四应该去那里？！
"好啦！你去看看李四怎么样吧，小孩子真是的，动不动就闹脾气，呵呵。"
"哦～"张三跑出去了。
李四坐在河边狠狠拔旁边的草出气，张三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侧着头望他，
"哭得眼睛都肿了，像个青蛙似的，丑死了！哈哈哈！"张三笑着刮一下他的脸。
"哼！你别管！"李四把头偏到另一边去。
"我又没得罪你，干吗拿我出气啊？！"张三好委屈。
"......."沉默，
".....喂，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会不会舍不得我啊？"李四突然问。
"？？！！...."张三脸上换了几个表情，最后抿一下嘴："你要走就走咯，那是你家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啊？哈！真是好笑～"最后的"笑"字把他呛得连咳几声。
"呵呵，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的！"李四笑着转过头来望着眼泪汪汪的张三，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挂满水珠。
"恶心！我才不会呢！"张三气短地踢他一脚，李四也不客气地回他一脚，两人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打闹完了，烦恼还在原地等着他们。
过后的两天，李四的大伯都没有出现，大概是到县里去了，生活暂时恢复平静。村里的甘蔗到了收获季节了，大家从早到晚在甘蔗地里劳作。其实收获甘蔗是很麻烦的事情，把一条条的甘蔗在根部砍下，再剥去多余的叶片，在茎节泛白的地方砍断，然后用蔗叶扭成一条绳子把甘蔗捆成一把一把抬到船上，运到隔壁公社的糖厂那里加工成蔗糖。
张三李四也在甘蔗地里帮忙砍蔗，两人的心情都不好，拿起刀就乱砍一气，甘蔗东歪西倒了一大片，两位母亲看着他们孩子气的做法也不教训，默默地做着善后的工作。
第三天，大伯回来了，还为李四带来两套新衣服和一个行李袋子，
"把你想带走的东西收拾一下就行了，旧衣服不用带了，到了那边再帮你做。"伯父慈祥又威严地说
"我都说了不走了！你不用再说了！"李四一手拨开桌上的东西。
"别闹了！你一定要跟我走！"伯父瞪着怒目大声训斥侄儿，"你妈不要你我还要的！你就不想出式一点么？！"
李四被吓哭了，却仍是不松口，"谁说她不要我了？！我就是不走！就是不走！就是不走！！"
"不走也得走！后天早上我就回去了，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伯父厉声丢下一句就出去了。
"我就是不走，就是不走就是不走...."李四继续喃喃说着，
晚上，公社里放电影，还是看过无数次的《红灯记》。虽说是耳熟能详，却也是每个星期唯一的娱乐，大家还是搬个小板凳早早去霸位看戏。张三叫母亲一起去，母亲笑着说我砍了一天的甘蔗，腰都快断掉了，还是你们去吧！于是李四骑着车带着张三出去了。
往时看戏的时候张三李四最喜欢坐得远远的望着荧幕上的人物动作自己配上对话，这一次他们也坐在平时的地方看着熟悉的镜头，却连一句对白都想不起来。两人呆呆地望着荧幕无言，面前和脑中同时放着电影，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情节不同的时间地点，只是一个故事早就有了结局，一个故事还是未知数。
.....
人群慢慢散开，原来电影已经放完了。
张三推一下还在发呆的李四，"喂！走啦！"
"哦～"李四惊跳了一下站起来，翻身跳上单车，张三熟练地侧坐在后座上，单车慢慢地向前行进。
穿过那些步行回家的人们，前方的路一片寂静，冬天的小河水位很低，映在水面上的月亮也是无精打采的只剩半张脸。甘蔗林已经没有了，周围豁然开朗，依稀的月光下，蔗地里的坑坑洼洼一直蔓延到黑暗中去，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
一个名叫李四的13岁少年骑着单车，后面坐着一个名叫张三的12岁少年，不知不觉之间，原来无忧无虑的童年已经过去了，也许，即使在童年的时候，他们也并不无忧无虑。
车子来到一座桥前面，李四费力地蹬车，其实他的脚也不够长，只是比起张三来好一点罢了。车慢慢爬上桥，爬到一半，没有动力再往上去了，张三连忙跳下来在车后用力地推，一直把车推到桥顶上才重新跳上车，车头晃了一下，李四喊一声"小心！"，张三连忙一把抱住他的腰，车子稳定下来，快速冲下斜坡去，张三的手却没有松开来。
"李四，你不要走好不好？"张三突然开口说。
"嗯，我本来就没打算走。"李四说，一开口，迎面的寒风吹来，冰冷的空气立刻跑到五脏六腑去，连四肢都开始发冷了。
"可是，你大伯不可能放着你不管....你最后还是要走对不对？"张三把头贴在李四的背上轻轻地说，叹息一般的声音隔着衣服传到李四的心中，泛起阵阵的难过。其实两人都明白，无论怎么说，小孩子还是斗不过大人的，前方的路已经铺好，自己每走一步都有条线在扯着，根本就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
"走吧！"李四突然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可是没逃过怎么知道逃不掉呢？就是明知道逃不掉，如果不尝试一下，恐怕以后也会后悔吧！于是李四说"我们离开这里！到其他的地方去，这样大伯就找不到我们了！"
"好啊，那就走吧！"张三叹息着说。此事此地此心，两个早熟的少年做了如此幼稚疯狂的事情，以至于后来两人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难道是年纪大了记错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
其实他们没记错，他们确实在那天晚上离开了村子。车子一直向前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村间小路，穿过公社的公路，经过两人的家，经过小学和中学，经过无数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家，直到黎明时分，直到李四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两人停好车子，倒在了路旁的大树下。
11
张三是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他把眼睛眯开一条缝，然后吃惊地一下坐起来，睁大眼睛望望四周，陌生的庄稼地，陌生的村道，一群陌生人扛着农具经过－－不是来抓我们回去的人！虚脱地呼出一口气，挨在背后的大树上，这时才发现双脚已经麻得没有感觉了，因为李四正枕在他大腿上呼呼大睡，冬日的暖阳透过树叶在他们身上落下斑驳的光与影，张三突然调皮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条头发在李四脸上扫来扫去，哼！死小子！叫你睡得那么舒服啊！
"嗯～～"李四咕哝一声，一手拨开张三的手继续沉睡。
"哼！不好玩！"他扔掉头发，无聊地望着地上的一行蚂蚁在搬家，恶作剧地捡条枯枝拦在它们的中间，看着几只负重的蚂蚁吃力地往枯枝上爬，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立刻又把树枝拿掉了。李四还是没有醒，张三看看天色应该还早，又想着反正醒着也没事做，于是闭上眼睛，不久又睡着了。
"喂！！！！起来啦！！！！"李四用力抓住张三的肩膀摇来摇去，可怜早就醒过来的张三被摇得晕头转向。
"催命！"张三没好气地踹李四一脚，"现在做什么好啊？"
"你问我我问谁啊？！"李四茫然地望着天空，"反正除了回家外哪里都能去。"
"那就到处逛逛吧，总比老是呆在这里好。"
"好啊～"
两个少年，一辆单车，又出发了。
张三记得自己家附近几个公社都是种甘蔗的，这里却是种满了香蕉，唯一相同的是这里也十分贫穷衰败。时值冬令，香蕉树都已经枯萎了，坐在车尾的张三看着一棵棵灰褐的香蕉树耷拉着脑袋从眼前掠过，说不尽的潇杀。
穿过村道后是一个小小山坡，翻过山坡，张三李四来到一带江水面前。
"这里应该是西江了！"张三兴奋地指着江水告诉李四，"我以前跟我妈去过江边一次！我们家门前的小河就是流到这里来的，从这里一直往西走就可以回家了！"
"你就那么想着回去么？"李四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又没这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你而已，小心眼！"张三委屈的偏过头去。
"那好，我们往东走，离家越远越好！"
"无所谓，走就走！"
.....
黄昏的时候他们来到了西江的出海口。
站在荒凉的沙滩上，面前是无边无际的海，红通通的太阳挂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把海水染得通红，海水轻轻拍着沙滩，几只水鸟在周围走来走去，一点都不怕人的样子。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大海，一时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好漂亮！！"李四赞叹一声，身体直直地往后倒在沙滩上，张三伸长腿坐在他身旁。
"你说从这里坐船出去，海的另一头是哪里？"李四问道。
"嗯～听我妈说是香港。"张三随手在旁边堆出一个小沙丘。
"是香港啊....听说香港比我们这里好得多呢！能到那边去就好了....."李四有点陶醉的向往，仿佛自己已经置身香港的样子。
"呵呵，那我们游泳过去呀！"张三笑着说。
"哼！就凭你？！你连家门前的小河都游不过呢！"李四不屑地嘲笑。
"扫兴！"张三别过头去不理他。
"实话嘛！而且就算你能游过去，不小心被抓到了也会被送回来，偷渡要坐牢的呢！你想坐牢？"李四嘿嘿笑着拉一下张三的衣角。
"我又没说要去香港！"张三顺势躺在沙滩上，"不过，以后有机会的话.."转过身来看着李四，目光闪动着夕阳，"我一定会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你呢？"
"我什么啊？我不就是因为不想走才跑到这里来的嘛？！你这么想走就跟我大伯走好了！"李四晦气地踢他一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以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张三突然语气认真起来。
"呵呵，好啊！反正你那么聪明，总有办法的！"李四笑着应道，看着张三发亮的眼神，忽然觉得前面就是那条通往未来的路了，张三正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似的，不禁轻轻心跳了一下，活了十多年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心脏是长在那个位置啊！他合上眼睛，慢慢感受这种奇怪的悸动。
"呵呵，我们要走得远远的，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张三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可是他也想象不出那个理想的地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他模模糊糊地想，只要离开这里，只要到远方去，就一定能找得到了。
"嗯～"李四轻声应一句。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张三不满地推他一下。
"嗯～～"李四又应一声。
"死李四！又睡着了！"张三负气地偏过头看着天空，过了很久才轻轻说："李四，我肚子好饿啊，也好想我妈，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
李四悄悄睁开眼睛，最后的夕照映着张三安祥的面容，他已经睡过去了。
"再等一下吧！明天我大伯走了我们就能回去了，你就陪我挨一下饿咯，我也很饿啊....."李四自言自语着说。大海吞下最后一丝光亮，天黑了。
......
张三李四同时被冻醒的时候大概已经是午夜了。月亮正悬在海上，清冷的夜空中繁星闪闪，狂烈的海风夹着海浪汹涌的声音在夜晚听起来十分可怕。
"好冷啊～～"张三颤抖着往李四那边缩了一下。
"就是就是，冷死了。"李四干脆搂过张三来取暖。
"找个地方躲一下吧！"张三连说话的时候牙齿都是格格的响了。
"嗯～"李四拉着他站起来，"我记得来的时候看到那边的石头上有个洞的，我们进去避风好了。"
来到黑漆漆的洞口前，两人又不敢进去了，
"怕不怕有蛇的？"张三怯怯地问。
"笨蛋！现在是冬天，当然没有啦！"李四骂了一句，自己却也没有踏足进去的勇气。
"怕不怕....怕不怕有..."张三发着抖，不敢把"鬼"字说出来。
"别说了！"李四捂住他的嘴，"不进去就要在这里冷死了，我先进去！"说完深吸一口气就隐没在洞里的黑暗中。
"进来啊！"李四的洞里大声说，同时伸出手来把张三一把拉进去。
洞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不过确实比外面好多了，地上铺着一层软绵绵的东西，张三猜想是海草，石壁很冷，两个人背靠背地坐在地上。虽然少了冷风的吹袭，空气还是冷得可怕，两人最后还是抱成一团在发抖。原来夜晚可以那么长那么黑，原来冬天那么冷那么可怕，原来一个人是如此渺小如此无助，原来身旁的人是如此温暖如此可靠.....
第二天，让他们醒来的是肚子的咕咕声，已经很久没吃喝过了。但两个人都不敢说出来，怕对方会觉得难为情。
"好了，回去了。"李四说。
"啊？！这么快？"
"是啊，我大伯今天早上就走了，我们从这里回去恐怕也要一天，那时候他早就走了啦！"
"说的也是，那就快走吧，我都快饿死了！"一不小心把真相就说了出来，两人面面相觑－－这下更饿了！怎么办？！
据说画饼充饥是那些饿疯了的人想出来的办法，但张三和李四想到的办法显然更有效果。
"喂，你记不记得住我们家前面七叔那个老是流鼻涕的小孩啊？"李四突然问道。
"当然啦！脏死了，老是抓到什么东西就塞进嘴去，我看他现在一肚子都是虫了。"张三做个恶心的表情。
"简直就是这样，那天他又在路边大便，我刚好经过，就看到里面有一条虫子在大便里钻来钻去，周围又有大群绿头苍蝇飞来飞去，恶～～～"李四绘声绘色地形容完又绘声绘色地"恶～"一声，让听众充分想象到了他所描述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