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树下————Wilhelm [下]
Wilhelm [下]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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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笑出了声,"我不能不指出你的话是多么不合情理!我为什么不准他离婚?何况这么重要的事,我又有什么资格为他决定呢?"
"或许你可以为他决定,但你没有资格为我决定!你们想怎么折腾都可以,但请别把我牵扯进去。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你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李夫人,但很明显,你弄错了。"
"我没有,"她的语气一下子强硬了起来,"‘如果可以,我还巴不得和你离婚呢'--这是他的原话。"
我沉默了。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她知道吗?
"凭我对他的理解,我知道他是想离婚的。是有人不准他这么做!"
"那也不是我!"我脱口而出--否认得太快了,我对自己说道。
她显然对我这种明目张胆的谎言难以忍受,却又不能拂袖而去,只好耐着性子说道:"我不是来证明什么的,大家都是有面子的人,你又何必逼得我一点退路都没有呢?我既然来了,肯定就不是捕风捉影。"
"凭一句话就认定我做了什么,这难道不是捕风捉影?"我自己也意识到现在我的话已经近乎诡辩,"况且,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有。这样我可以成为你们俩的护身符,谁也不会怀疑你们!"
我不让李继轲离婚,其中有许多原因,却唯独没有这一条。方才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我只能撒谎,心里多少有点内疚,由内疚而恼羞成怒,现在她说错了一句,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所以我调集了全部的怒气,朝她吼道:"你纯粹是无理取闹!"
她吓了一跳,似乎不明白半分钟前还算客气的我现在怎么突然面目狰狞起来。但她显然不打算退缩,而是梗着脖子,直直地盯着我,目光变得轻蔑。我恨这种目光,尤其恨用这种目光看我的人。
"我还有手术,请自便。"我站起来,表示不想再和她谈下去。尽管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妨碍到任何人,在道义上我没有理屈的地方,但面对着这个女人,这个被社会和道德保护的人,我却怎么也不能心安理得,连自己在内心都认为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又有什么立场和心情去与她争论孰是孰非?我只想快些打发了她。
她坐在原地不动,好像根本没听见我的话。
"难道你想让我叫保安?"我烦躁地踱了几步。
"我一定要得到答案!我一定要离婚!"她坚定地说道。
"既然你打定主意要离婚,何必再来跟我纠缠什么答案!难道我说声‘不',你就会回心转意?"
"如果你能同意,当然对大家都好,但如果不是那样,我会自己想办法,至于会有什么后果,我也不敢肯定。"她的眼睛就像两团黑色的火,灼得人发痛。
"你威胁我?"
"我没有,我只是告诉你我会做什么。我本来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我不能不为自己考虑!"
"好,好得很,"我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年轻时的那种倔脾气又涌了上来,"你尽管为自己考虑好了,我不怕!"
chapter 64
"把电刀再开大点。"我吩咐巡回护士。今天的手术原本是排在7间做的,结果我在下面一耽搁,他们便先上了别人的手术,我这班子人只好接了13间的台。护士麻师都不熟,合作起来有点别扭。电刀功率开这么小,什么都切不开。
"25够不够?"
"28!电凝不动。"我抬起头瞅了眼在斜前方忙活的护士,心里不禁感叹还是7间的护士好,那个默契啊,我想什么,几乎不用说出来她们就已经了解了。
她似乎感觉到我带着责难的目光,也朝我这边望过来,被口罩遮住大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说不定正朝我撇嘴吐舌头呢。
"可以了。"我试了试电刀,"滋"的一声,飘出几缕白烟,还有组织烧焦的气味。那护士站起身来,背对着我,即使是丑陋的洗手衣也掩饰不了她高挑窈窕的身材,露在裤脚外的脚踝纤细灵活--大概他夫人也有这么高吧?或者还要高些?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为什么女人平时看起来安静乖巧,发起飚来却什么都不管不顾?居然还威胁我!哼!以为我是被吓大的吗?她还能怎样?找私人侦探跟踪我?能跟出什么结果来?偷拍照片?有什么可拍的?总的说来,除去感情因素,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只能说是过从甚密,要想用客观的证据证明我和他怎么怎么样确是有相当难度,想到这点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远见。那么她所说的"想办法"是指什么?难道她要到处说我坏话?--不可能,疯子才这么做!--不过也很难说,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管,只想让我不好过,也是可能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的。女人啊,女人啊,多么麻烦!
"老师!"
随着二助的一声惊呼,血液从我手下喷射而出,护目镜上一片血色,视野中充斥着动脉血的鲜红。我的大脑停止了思考。有人为我擦去脸上的血污并换上一副新的镜子。混乱的手术台出现在眼前。暴露区已是一片狼藉,血液如小河一般跨过手术巾淌到地上,吸引器"哧哧"地叫着,监护仪发出警示的"叮当"声,血压一路往下垮。我茫然地望着手中的电刀。
"快打电话叫血库送血!"不知是谁的一声高呼震回了我的神志,我连忙将手指伸到一片血肉模糊中探查,摸到搏动便死死按住。血终于不再往外涌了。
"吸引器!开两包纱布!"我的声音有点抖,尽管以前背过怎样处理术中大出血,但实际操作中却很少碰到,尤其是这种小手术,做得好几乎不怎么出血,但刚才走了神,竟然在剥离囊肿时伤到了甲状腺上动脉,这错误真是低级。尽管心里有些紧张,手里还是一刻不停地结扎了血管,清理了手术区。我看了看那一小堆被血浸透的纱布和负压瓶里的血,初步估计出血量有四百毫升左右,收缩压不到8kp,而且还在往下降,心律也接近两百。还好血很快送到了,立刻静脉推注了100毫升,总算稳住了血压,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这下一边从从容容地把血和液体补进去,一边把剥离了一大半的囊肿继续剥出来。我一边做一边想该怎么处理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手术纪录上自然是要动动手脚的,跟上边也要说一声,至于家属嘛,糊弄糊弄对付过去就行了,反正手术同意书他们也签了,在并发症和后遗症里清清楚楚写着书中大出血这一条呢。希望这小屁孩的家属中不要有搞医的。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轻松了起来,手术接下来的部分也做得非常顺。
下了手术,把小孩送进了监护室,我便按计划善了后,一切顺利,患儿的母亲虽然吓了一跳,但在我表示应该没有危险之后还是很快表示理解。了结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事在等着解决--正是今天这一切麻烦的根源。我等到下了班,把李继轲叫出来,将早上发生的事都详详细细地跟他讲了一遍。
"你觉得她会怎么做?"临了我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了解她。"他的答案让人啼笑不得。
"不了解她?李教授,她可是你老婆,你们好歹也同床共枕了十年,就算你不知道她长了几根白头发,大概性情总该知道吧?"
"那又有什么用呢?"
"推理啊,推理啊,你们这些学文的人!"我一激动那些狭隘的泛理工科主义偏见就冒出来了,"按照她平时的性格推断,当她的利益受到巨大威胁时,她会杀人放火还是悲痛消沉?"我耐着性子继续启发。
"这个......"他的眉毛皱到了一堆,"她脾气很好,很让得人的。"
"总有底限吧?如果有人要杀她呢?难道她就引颈就戮?"
"你又不会杀她。"
"我只是打个比方,说明人不会始终脾气好!"我觉得自己是在鸡同鸭讲,"如果我真要杀她,不用问你我也知道她是什么反应。"
"那就不好说了,我和她还没有过巨大的利益冲突呢。谁知道呢?"
我终于明白找他咨询这个问题是多么的错误。"算了算了,她要离你就跟她离吧。"
李继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方才那种白痴一般的表情也随之消失,我深刻理解到人的大脑发育是不平衡的。"你怎么又想通了?"
其实也没什么想不想通的,早上跟他夫人较劲儿,自然是寸步不让,现在面对他,才发现以前坚持的那些理由是多么自私多么可笑。在我们的关系中,她的婚姻始终是个伤疤,仿佛留着这疤,我就可以始终让他记住他欠我的--因为他曾经想用婚姻来抹杀我。但感情这事儿,哪有谁欠谁的呢?给了就是给了,给之前就别想收回本。我不准他离婚,只是让他痛苦,也给自己惹麻烦。
"现在人都找上门来了,不离成吗?"我反问道。
他呵呵地笑了,没有像以往那样深究下去。他盼望这一天一定盼望了很久了吧?
"要不要去打一场球?"他的语气无比轻松。
Chapter 65
"嘿,你怎么这么不中用,老头子,"李继轲在场地那边一边朝我挥舞球拍一边叫嚣,一连两个发球我都没接到,也难怪他嚣张成那样子。他的球技确实不赖,但我仗着体力好,脚步移动灵活,却也不曾让他占了便宜去。往常我们都是各有胜负,不过是在五五之间,时间长些我还更占上风,今天他却如有神助,发球力大势沉,还带点儿转,回球的落点也很刁,我被他几个球打掉了士气,他却愈战愈勇,大有不让我一败涂地誓不罢休的劲头。
"你别猖狂,刚才只是热热身,现在看我大开杀戒!"我说着就把球抛起来,用足力气发过去,好样的,球在空中划出一道荧光黄的弧线,在场地上弹了一下,改变方向朝边线飞去,呵呵,发得出Ace球的不止你一个。我只得意了一秒钟,李继轲已经以我想象不到的速度需速移动到左侧场地,拍子一挥,刚赶上球,但毕竟有些勉强,高度差了点,我估计过不了网,但出于敬业精神还是不快不慢地朝网前跑了几步,看见球在网带上弹了一下,以一种背越式过杆的姿势翻过球网,软塌塌地落在我的场地上。呜呼!我在心里痛呼一声,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往前一个跨步,伸出拍子直直地朝空中一捞,终于在球第二次落地之前将它救了起来--但也只是救起来而已,完全没有顾到落点。球直直地落在对方前场,而且就在李继轲面前,他毫不留情一个重扣,我都还没看清球便从脸颊一侧"呼"地飞过去,重重地砸在后场。他又得分了。我垂头丧气地站在网前--这下是真的被打懵了。
"大开杀戒的?"李继轲嬉皮笑脸地嘲笑我,"今天怎么神勇不在?是谁号称脚踢费德勒,拳打休伊特啊?"
"我啊!除了我,还有谁配得上这个称号?别走别走,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行啊!我们谁怕谁!"
--"裴先生!"
我握着拍子向底线走去时听见有人叫我,回头一看,一个穿黑背心的服务生正站在球童身边望着我。
"什么事?"我大声问道。
"您的电话,一位孔先生找您,说有急事。"
孔先生?我的熟人里只有孔家祺姓孔,他有什么急事找我?难道是医院里的事?今天不该我值二线班啊!发生什么事了?
"等我一下,我去接个电话。"我朝李继轲喊了一声,便跟着服务生朝服务台走去。

"怎么可能!"
"谁都没有想到!在监护室里都还好好的,谁知出来不久就突然没有呼吸了,我们赶紧上了人工呼吸,好容易维持住呼吸,值班医生判断可能是术中损伤了双侧喉返神经,急查了血常规,正叫附二院的来会诊,人还没到就发生了心搏骤停。立刻进行了复苏,但情况很不稳定,拿到血常规报告才发现血钾有8.1,我们赶紧静脉推注了10毫升百分之十的葡萄糖酸钙,但半小时之后再次发生了室颤,这次我们没能......于4点27分停止抢救,宣布死亡......"孔家祺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则像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
"从呼吸有问题时我们就想找你,但家里,手机都没人接,还是曹老师想到叫我打俱乐部的电话。"
我沉默了片刻。"我二十分钟后就到。"
"你小心一点。家属很激动。"
"谢谢。我想象得到。"
"不是一般化的激动,"孔家祺特意加重了语气,"他们说你开始就漫不经心,现在又迟迟不到,是没把人命当回事儿。今天本来就不是你值班嘛,怎么可能一直守在旁边啊!现在整层楼都被他们搅得不安生。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
"没事儿,"我安慰道"等他们闹,你把病历和检查单收好,不要被人拿走了!"
"放心吧,都在我手里。你快来吧,我真怕他们闹凶了我弹压不住。"
"马上到。真的闹出格了就叫保安,那是医院,不是他们家里!态度不妨强硬点。"放下电话,我也顾不得和李继轲打声招呼,开车直奔医院而去。
Chapter66
"出什么事了?"我一到家就发现李继轲正在客厅里等着我。
"嗳,别提了,我的病人挂了。"
"啊?他吃了一惊,向我伸出双手,我立刻紧紧握住了。从没有人的手像他一样温暖。"怪不得你挂了电话就慌慌张张的跑了,我叫你也没听见,追又追不上。我很担心。"
我想起医院里死者母亲抓住我衣领找我拼命又被保安架开的情景。那一瞬间我很害怕,怕面对那个疯狂的女人,也怕面对身为医生所应负的责任。也只是一瞬间,自保的本能很快占了上风,什么"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都被抛在了脑后,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不被人抓住把柄,如后将病历处理得天衣无缝上。要后悔要内疚都是以后的事,现在唯一需要关心的是如何逃脱我应付的责任。
"你没事吧?"他拉着我坐下。
"没事。"我摇摇头,该处理的都处理好了,虽然家属不依不挠,但我们的每一个措施都可以说是按照应有的程序来的,很难挑出不是。要说有什么错初,那也只有我自己清楚,只有我才知道自己拿着手术刀时分了心,如果不是我的疏忽,也不会有输血这回事,当然更不会有输血反应--这只有我知道。对其他人我都可以解释为局部解剖结构不典型导致的手术意外。按照我们给家属的解释,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压根就没有地方出错,但他们的儿子却死了,这就是医学用语的神奇之处。
--为什么我儿子会死?
--这是高钾血症导致的心跳呼吸骤停,是一种很凶险的输血并发症,死亡率很高。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并发症呢?
--因为你儿子输了血,你们是签过输血同意书的,上面写着可能出现的各种并发症。
--那为什么要输血?
--因为失血过多。
--为什么会失血过多?
--因为术中大出血啊!
--怎么会大出血呢?不是说这种手术没有什么危险性吗?
--请注意我们的原话是危险性较小,而不是没有危险性。手术中任何问题都可能出现,我们不可能给你一个百分之百的答案,就算是一个扁桃体摘除术我们也不会说就绝对不会出意外。医学上没有绝对。
是的,医学上没有绝对,一个手术可能成功率高达99%,但剩下的1%却令人伤心,它可能来源于不可避免的因素,也可能来源于人为的不谨慎,除了操作者,很少有人能知道因为前者还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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