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再也听不进去了。我轻声向旁边的人道了声歉,起身离开了演奏厅。
一进家门就听见电话铃催命似地响着,我机械地拿起话筒放到耳边。
"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我还以为你去了卫生间,谁知就不见回来了!"他的声音突然响起,背景很嘈杂,大概音乐会已经结束了。
"我很困,想睡觉,就先回来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打了好几次你的手机,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没有啊。他哪里打过电话给我呢?我顺手摸了下口袋,空空的,这才想起手机正和我的大衣一起放在剧院的衣帽间里,走时太匆忙,竟忘了拿。怪不得一路都冷地打哆嗦。
"我忘了拿大衣。你还在剧院吧?帮我拿一下,手机就在大衣口袋里。"
他停了几秒钟,又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没回答。怎么说呢?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也可以说发生了最可怕的事,如果是他,可能会一笑置之,他可以抛弃了家庭,抛弃了亲人,但我不行。
"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到。"
"不!"我飞快地回答,"你别来!"我只想一个人慢慢消化掉这无边的苦涩,有些东西,只能自己咬牙挺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那明天呢?"
"我不知道。明天再说。"
放下电话,周围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敌意从四面的墙壁中涌出来,没过我的脚背、手臂 、头顶,我已经无法思考,只是知道这世上除了我和他,还有别人知道我丑陋的一面,而他们必将在心中谴责我。
我不知道那一晚是怎么捱过的,心中就像压了千斤巨石。如果有可能,我真想以后不出家门一步,不见一个人!或者抛下这一切,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几乎已下定决心,明天就和他断了来往,这样就没人能够指责我了。
随着黎明的来到,阳光将那无法排解的苦闷冲淡了许多,我渐渐觉得昨晚那些想法荒谬而不可思议,我怎么能放开他呢?我怎么舍得呢?或许其他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察觉了什么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我何必这么心虚!回想起昨晚那种困兽般走投无路的心情,我自己也觉得小题大做--一定是因为月光使人丧失心智,我不由得想起在月光下睡觉会变成疯子的说法。
不要想那么多,我对自己说,过一日算一日,就算有一天真的有什么发生了,那时再想对策也不迟。
Chapter 59
之后一切都很平静。莫宁在成都待了半个月就要去重庆,有人介绍她去新桥医院推广新药,之后就直接回长沙,连年都不在这边过。她临走前过来了一趟,说的无非是临别前那些话,笑得很自然,太自然了,我对她却有了明显的疏离感,明明是有隔阂的,她怎么可以那么若无其事?
我的脾气越来越糟,和老妈吵了几次,对李继轲也没好话。我不是有意和他对眼,但他的存在总是提醒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属于被孤立的那一群,我就受不了,要把气撒在他头上。他每次被我骂得晕头转向,如丧考妣般离去,但只要电话一召唤便又没事儿人一样的出现在我面前,也不知他在我这里受的气是怎么派遣的。
还有几天就是三十了。医院里冷清了许多,也没给我排门诊,我上午还算老实,下午铁定溜号。工作服一脱,从候诊大厅一路踱出去,椅子上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等候喊号的病人,都跟霜打过的大白菜一样,蔫不啦叽的,看得人不爽利。天空也是一片灰暗,黑压压阴沉沉,好不气闷!我沿着街道一路溜达,想起老妈叫我买几瓶酒回去过年喝。其实家里存着不少酒,有葡萄酒有香槟,是我考上博士那年老妈托我在加州工作的小舅捎回来的,当时喝了几瓶,其余的全搁储藏室里落灰。我几次让她把那些酒拿出来喝了,她却不干,说要等到我结婚时喝,我说储藏室不是酒窖,藏不得酒的,放久了起太多沉淀就不好喝了,她只是不听,转而对我说,既然放不得,你早点结婚不就成了?
想到这里我只能苦笑。我没其他办法,只有一个字--拖。至于能拖到什么时候,会不会有一天拖不下去,我完全没底。
走到一环路口,本该向右拐去家乐福的,偏生左手边"四川大学"几个斗大的字像有无穷引力一般,把我扯了过去。虽说不时地会来开个会什么的,完全说不上陌生,但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漫步,十年多来这是头一次。建筑没有大变,仍然是传统与现代夹杂在一起,布局一片混乱,落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也只是粗了些,不仔细看根本不觉得,已经放了寒假,学生比平时少了很多,偶尔有一两个,也是在寒风中来去匆匆,未曾驻足片刻。只有我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穿过教学楼,来到荷花池前。池中的水很浅,有不少地方露除了淤泥,水面上稀稀落落的撑着几片残荷,焦黄的颜色,显得分外萧索。岸上一遛石凳,都空着,石凳后是几树叶子发灰的灌木,看着好生眼熟--特别是那卵圆形的叶子,走近一点,看清了叶缘的齿--原来是曼陀罗啊,不开花差点认不出来了,怎么这么瘦小,像索马里的难民一般,不由得想到了华西校园里那些生长得郁郁葱葱的植物,夏天到来时挂满枝头的钟形白花,还有那有点让人头晕的香气--仿佛在曼陀罗下读英语只是昨天的事,仿佛只需闭上眼睛再睁开,我就会回到二十岁,还是那个在足球场上放纵奔跑,肆意挥洒汗水的少年,无忧无虑,只知道上课和游戏,不懂生活,也不会畏惧生活,无数个日子在我面前排着队,连遥远的地方都看得很清楚,只需要一天一天地过,风平浪静,波澜不兴。
一阵风吹来,我裹紧衣服。穿在身上的是厚重的羊毛大衣,不是大剌剌的T恤,也不是轻便的羽绒服,我脱下手套,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甲剪得很短,又干又瘦,青筋毕露,这双手常年裹在橡胶手套里,我都没有注意,时间如此轻易就留下了痕迹。恍然间,觉得日子并不是一天天过去的,而是"刺溜"一声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都来不及看清--那是没有他的日子。当他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时,一切就慢了下来,急速奔流的水变得粘滞沉重,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漫长而清晰,可以看清所有的快乐,也无法回避任何痛苦。我不知道是一无所知地睡过去好,还是清醒着瞪大眼看好--如果让我回到二十岁,大概我不会再去守在教室门口,也不会再去追逐他瞳孔深处耀眼的光芒--但我回不去,我已经三十一岁了。不管我愿不愿意,脚下只有一条路,我已经将他拉到了我的生命里,他是我的一部分,我又怎么可能再把他完整地分出去呢?当肿瘤细胞随着血液在全身播散转移,再高明的手术刀也无法将它们剔除;它们也不会消散,而是像海伦细胞那样无限增殖。我只有一条路,即使前方浓雾重重也只能走下去。为什么我的生活竟会变成这样了?这样毫无退路,毫无余地。我感到彻骨的后悔。
Chapter 60
"Hi!"我在门上敲了两下。
李继轲抬起头:"咦?大冷的天儿,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起身让我,"进来进来,别把热气儿都放跑了。"
我走进暖烘烘的办公室,脱下大衣丢在沙发上。
"怎么今天会想到来我这儿?"他在转椅上伸了个懒腰。
"顺路走过来,就上来看看。我没想到你还在呢。都放假了。"
"还有事没做完,放什么假啊。不过也没剩多少了,今下午就能搞定。过年有什么计划没?"
"没有。还不就陪陪老人,搓几圈麻将,输点钱逗大家开心。"
"你表妹不是叫你过了年去重庆玩吗?"
"不想去。"现在一想起莫宁我就不是个味儿。
"你那些哥们儿呢,不出去喝两杯?"
"不去。"我朝沙发上一倒,小声嘀咕道,"哪儿都不去。"
他取下眼镜放在一边,轻轻按摩着内眦,"你最近是怎么了?我一直想问你,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我又没惹你,难道你是找上门来吵架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吵架的?"我反问道。
"你跟我吵得还少了吗?也不知道是谁每次吵完架又赌咒发誓地说再也不犯浑了。转头就忘。"
他的口气激怒了我,以前他总是任我骂个够,事后我道个歉就了结的。今天竟然来撩我,不知道少爷我正郁闷吗!
"好啊,我也省省,跟你赌什么咒发什么誓啊,横竖你是无所谓的,当是我发神经,当是被疯狗咬了!"
"我不想和你闹,"他的声音很烦躁,"你又何苦跟自己跟我过不去呢?"
"你潇洒,干脆撂开手潇洒到底吧!"我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不,这不是我想说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来这儿是要说些什么。
他惊讶的望着我,"我没有......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你魇着了?还是吃错药了?"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吃没吃错药关你屁事,"他话中带刺,我也不是下软蛋的,"我爱怎么样怎么样,你管不着!你以为你是我谁,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抓着领子从沙发上扯了起来。
"我不管你抽什么风,这样的话要是敢说第二遍我一定让你好看!"
我拨开他的手,毫不示弱地站在他跟前,"你凶什么?以为我会怕了你?别忘了当初是你先开口的,不是我!"
话音刚落,右颊便挨了一记重拳,我晕头转向地退了几步,靠着墙才站住,他站在沙发前,红了眼盯着我,仿佛和我有深仇大恨一般。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嘴唇好像厚了一圈,又麻又痛,还有腥味,Shit!下这么狠的手!
我二话不说,立刻还以颜色,和他扭打在一起。小时候和街上的小孩儿打架,打不过就哭着回去找老妈,老妈教育我说打架不能怕痛,再痛都得忍着,拼了命也要忍着,只管打回去,你痛他也痛,谁更能忍谁就是赢家。凭老妈这句话,我发现我们那条街上最凶的小痞子也不过如此,在我被敲破头他被打掉两颗牙之后便服了软认了输,自此我在住家的街上再无敌手。
面对我这种有前科的对手,李继轲自然不是对手,开头几下还使了十分力,砸在背上差点让我背过气去,我牢记老妈的教诲,再加上年轻,一声不吭地只管往他痛处打,几拳过后他便疲于招架,落在我身上的拳自然轻了许多。我更是腾出手来往他身上招呼。他被我打得痛了,手脚并用只想把我推开。哪那么容易呢,他已经乱了章法,我却占尽上风。突然他抓住我的手咬了下去。一阵刺痛从左手传来,我连忙放开他,看见左手小指关节以下一圈半圆的牙印,很深,正朝外渗血。从小到大打了那么多架,我还没吃过这种亏,明明是动拳头,干嘛咬人啊!我心中一阵委屈。
再看看他,狼狈地半躺在地上,嘴唇被我打破了,估计等到明天颧骨眉下都会有淤血。看他难受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痛,心里痛,好像他挨的拳也打在了我身上。所有的烦恼无法抑制地涌上心来,眼睛一下子模糊了。
"都是因为你!"一开口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狠狠地抹掉了,哭什么哭,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不是你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子!我是疯了才会去招惹你啊!"
他躺在地上闷笑了几声:"你疯了?我倒觉得你清醒地很,疯的是我呢。"
长时间的沉默。
"痛吗?"我问道。
"不痛。"
"你骗谁啊。"
"真的。都没你的话伤人。现在后悔了,想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我没作声儿。
"来,拉我一把。"
我伸出右手把他从地板上拉了起来。
"wow,你小子行啊,打架斗殴有一套。"他按着腹部,皱着眉,"怎么读书时没把你给开除了!"
"那时没机会表现。自从上中学以来--"我耸耸肩,"第一次......第一次和人动手。对不起。"
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然后坐在沙发上我刚才坐过的地方,我跪在他脚边,抱着他的腿,抱地很紧,上帝啊,我从没像现在这样爱他!我用额头顶着他的膝盖,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我为什么要爱他啊!这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比我老,收入比我少,还有自己的家庭,连漂亮也算不上,但我却爱他,我不能没有他。这种毫无道理的,疯狂的迷恋!
"我真的不明白,"他两只手按着我的太阳穴,抬起我的头,"我真想敲开你的头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喃喃地说道,"是空无一物还是一团乱麻?你做什么都凭着一时冲动吗?难道你用一时的激情来决定你的一生?你知道那时你为我们两人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吗?那是深渊啊,我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跳下去,所以我才和你一起跳的。你以为这只是一个游戏,有一天你不想继续或是遇到困难了可以拍拍手就走人吗?你回得去吗?回答我,你回得去吗!"
我觉得下眼睑沉甸甸的,上面全是液体,我不敢说话,怕稍一动就会流出来,那太丢脸了。
"你回不去的,不是我不让你回去,而是你自己跨出的脚步是无法收回的。难道你不明白吗?"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又悲哀又寂寥,"如果可能,我不希望你痛苦,但......没人能让你回到从前。"
我闭上眼,将脸埋在他两腿之间。一个揪心的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里:恐怕这辈子只能在这个人面前以真面目示人了,其他时候呢?戴上面具,对着社会虚伪地笑吧。
"和我出去走走吧,"他趴在我背上,声音就在我耳边回响,"暂时丢开这一切,就我们两个人。"
Chapter 61
"好冷!瞧你选的地方!"一下飞机李继轲便开始抱怨,其实在飞机上看见这片白茫茫的大地时我就在心里打退堂鼓了。
"我只说去个澳海滨城市,谁知你竟选了海参崴。还好,你没选到摩尔曼斯克,不然只怕得裹上鸭绒被去了。"我反驳道。
他在寒风中冷得跳,我却好奇的私下打量着这个巨大国家的一角。海参崴,弗拉迪沃斯托特,俄罗斯远东最大的城市,1860年以前都是中国的领土。我想,这里并不欢迎我这种有领土情结的人,因为我一踏上海参崴的土地就在想,何时中国能夺回这个不冻良港。
在天津转机时我问他要不要住一夜顺道去看看熟人朋友,他很干脆地拒绝了。我想想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当天就上了来海参崴的飞机。
"你觉得我们还能把这个地方弄回来吗?"我小声问道,打量着前面的出租车司机,不像是懂中文的样子。
他微微摇了下头。
"为什么不能?如果人人都和我一个想法,不要说小小的海参崴,就是整个西伯利亚也--"我不满于他的漠然,事关领土,怎不能等闲视之。
他隔着手套捏了捏我的手,朝前面抬了抬下颌,原来司机正从后视镜里瞪着我。他真的不懂中文吗?
"你拿这片冰天雪地来干什么呢?"他问道。
"殖民啊!"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还要问!
"只有俄国人有本事在西伯利亚生存,没有中国人愿意来这里。"
"我愿意!"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笑,但又忍住了,"不,你不会愿意的。"
"噢!我真的愿意,你不懂。"
"好吧,就算你愿意,俄国人也不愿意啊!"
"没人以为他们会把土地双手奉上。我们可以抢过来啊,只要打仗,我就去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