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越得不到越是激发了人渴求的愿望。
比如老师的生活。
有时我几乎无法在老师面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为什么一个年轻而才华横溢的人会满足于在二流大学当教师?为什么这个充满活力的人除了跟学生和学校的同事打交道以外几乎没有社交生活?为什么他总是不回家,也从没见过他给家里打电话?为什么没有亲戚来看过他?为什么他不待在上海,而来了成都?他说过是因为追女人,但他的身边哪里有女人呢,他没有结婚,也没听说过有女朋友。
无数的疑问就像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我的好奇心就是生长在其上的丑陋的毒藤,驱使着我从各种可能的角度去窥探老师的生活,去摸索他从不显示给我看的那一面。我相信马克·吐温的那句话--"Everyone is a moon, and has a dark side which he never shows to anybody."
尽管潜意识里知道有些事不明白要远远好过明白,人性的弱点却仍然使夏娃相信蛇而忘记主。我向每一个人打听有关老师的事,他的学生,其他的老师,甚至住宅区的保安。有时我简直怀疑自己得了强迫症。
但我得到的所有情报都那么模糊,很难从这些各不相同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说法中,描绘出一个完整的人格。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用旁观的态度来描述他,还从没有谁站在朋友或知交的角度说出自己对他的感受,大家都陈述事实,但不发表看法。
我感到迷惑,老师似乎在自己周围竖起了一堵墙,又或者他把所有的人都置于远离自己的轨道上,就像冥王星环绕太阳旋转,既不疏离,也不亲近。假如他待我像待其他人那样,我也就能死心了,我可以对自己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无法与他人接近,他是约翰·唐恩的那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我可以说服自己崇拜他,但不用理解他,就像我崇拜拿破仑,崇拜贝尔纳多特,崇拜亚历山大,就像原始人崇拜太阳。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对他而言,我和别人不一样。在环绕恒星的轨道中,我处于更近的位置,大概是木星,或者土星。我不知道这样的差别有什么意义,有没有意义,但这点差别使我以为有权利去了解他。
当我试图更接近他时,总会遇到巨大的阻力。每当我用看似平常的语言试探,他仿佛也能感觉语言背后的陷阱,凭着直觉回避了我的一切努力,在这种时刻,他的表情常常像是面对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带着恐惧,小心翼翼地从我设下的圈套边绕开。看到他这样,我非常羞愧,他待我那么好,我却总用不光明的手段对他。如果我沮丧地想退到更远的地方,退到大多数人在的那个轨道,把我对他的复杂的感情化为简单的崇拜,他却又伸手抓住我,挽留我,那时他是多么温柔,他的表情,他的话语就像是迷幻药一般,将我留在了原处,却从不给我跟更多的承诺。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他对肢体接触非常敏感,有时算得上排斥--也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明显。他会拍拍李文林的肩,和同事握手,但把东西递给我时却连我的指尖也不愿接触。我不明白这种特别的疏远是为什么,他为何要像躲避一指皮肤滑腻,长相丑陋的爬行动物一样躲避我。
一次我在老师家校对稿子,有个地方看不清,叫他来看看,他站在我身后,左手撑着桌子,俯身向前。我趴在桌上时间太长,腰酸背痛的,顺势就朝后靠着他,谁知他突然朝旁边一让,我连人带凳子"轰"的就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也嗑了一下,眼冒金星,爬了两下都没爬起来。老师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我拖到沙发上,还要打120,好在我很快就缓过劲儿来,手脚都能动,还能开口骂人。
"你怎么这样啊!不知道会弄死人的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光说对不起就完啦?只不知道这一摔我的智商起码要低四十!怎么赔我啊!"
"啊?那你的智商岂不成负数了?"
尽管后来说说笑笑就过去了,我还是一直很害怕,上课时讲的颅脑损伤病人死亡的惨状历历在目。回到寝室我立刻叮嘱兄弟们:要是我突然昏迷,或者明早叫不醒我,务必马上送我去脑外科开颅,肯定是颅内高压,千万不要耽搁啊,发展成小脑扁桃体疝就太晚了,没得救了,我的命可都在你们手上了!大家伙儿都信誓旦旦地让我放心。
那天晚上,由于过分紧张,我基本上没睡着。六点过就起了床,洗漱完毕早早的跑到食堂坐着等开饭。食堂的师傅都很惊讶,跟我说想吃现炸的油条也不用来这么早,七点十分到就足够了,现在才六点半,我们油还没烧热呢。
我说反正起得早没事干,来看看你们怎么炸油条。那师傅很激动,大概从没有人这么关心他的工作,等油一烧热立刻炸了两根巨大的油条给我,也没收我钱(其实他也没法收,当时划卡的系统都还没有开)。我拿着白赚来的油条一边吃一边朝教室走,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也就忘了颅内高压那档子事儿了。
Chapter 27
"老大,你现在看不看免疫?"
"不看,我要洗脚睡觉了。"
"把你的书借我看看好不好?补体系统那一章的笔记我没抄全。"
"那一章啊?我也是抄老二的,要不我把他的书拿给你?"
"就要你的,老二的字我看不懂。"
"你小子欠揍。"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隔着床板在我屁股下面瞪了两下,大概是老二的脚,"我辛辛苦苦的抄笔记服务大众,你居然还敢嫌我字写得不好。老大,别给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抄。"
"我哪里根嫌你的字不好啊,"我连忙道歉,"是我层次太低了,欣赏不来。"
"这还差不多。"从下铺"哼"了一声。老大把书扔到我膝盖上。
"老四,我觉得你总这样也不是回事啊。"安静了一会儿,老二又开始说话。
"什么不是回事?"
"你现在怎么搞得跟老五一样啊?昨天我都睡醒一觉了,看见你和老五的台灯还开着,还得我以为要上课了,结果一看表才两点不到。"
"妨碍你睡觉啦?真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把蚊帐拉下来,保证不影响你。"从几天前停课开始复习,我就天天晚上和老五一起熬夜。寝室楼离荷花池不远,蚊子都是大个大个的,多叮几下可以把人叮贫血,成都的七月闷得不行,气温不算太高,但湿度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了。刚洗了澡,过个十来分钟身上又是粘乎乎的。在这样的夜晚把蚊帐拉上就跟洗桑拿的效果差不多,所以我们都用灭蚊器,让蚊帐敞着。这几天晚上我和睡对面上铺的老五搭伴复习,一般都要看到两点以后。有个人陪着也不觉得特别累,有什么问题还可以低声交流一下。三天下来效果还不错,六百多页的诊断已经基本上搞定了,免疫也开了个头。只是没想到灯光成了公害。
"我不是说那个。老五是颓废了一学期的,精神养足了,膘也长够了(老五:老二你这是啥话啊!),养精蓄锐正是现在派上用场,他哪学期不是这样啊?你平时抓的不是挺紧的么,又没怎么跷课,现在为啥搞得这么狼狈?"
"望江那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编那什么书?"
"嗯。"
"靠!现在是非常时期啊!老五连游戏都不玩了你还有心思编书!"
"总之我喜欢就是了。我开灯到底应不影响你啊?"我可没时间和他这么耗着。
"不影响。我怎么着都能睡。你别弄成神经衰弱就行了。"他翻了个身,床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知道了,多谢啦。"我把耳塞戴上,一边看书一边听卡雷拉斯略带忧伤的吟唱:一滴眼泪,从她眼中流出,那些快乐的少女们,仿佛被她嫉妒,我要再去寻找什么?我要再去寻找什么?......
"老四,你的饭。"我感激死502的兄弟们了,这几天都帮我打饭,虽然不忘寒碜我两句,确是帮了我大忙,省了不少时间。
我端起一次性饭盒漫不经心地刨着,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书。最近复习效率明显不如开始头几天了,看着看着老要走神,还常打瞌睡。吃饭也没胃口,时不时的肚子痛一下,一会儿胃又痛一下。很典型的亚健康状态,"主要由精神压力和不良生活习惯引起的心身轻度失调状态,潜临床状态,或表现出明确的病理改变,但无明显的临床症状"。我现在应该属于第一期。看我多会理论联系实际。
"你好浪费!"老大指着我剩了大半的饭菜。
"没办法。胃痛。"
"我有药。吃吗?"
"什么药?"
"快胃片,田七胶囊,香砂养胃丸。"
"有没有直接一点的?"
"布洛芬,阿司匹林,奈普生。"
"给我一片奈普生吧。"
"靠,拣最贵的吃啊。"
"反正校医院的药那么便宜,吃几颗难道还能把你吃穷了?"老大身体不好,常往校医院跑,一来二去的便存下不少药。
"把这一盒都拿去吧,好像还有四五片。"老大隔着桌子把药盒子扔了过来。
"谢啦!"我就着杯子里的茶服了一片,真是有效,最多十来分钟就一切OK了。
继续刻苦攻读。
Chapter 28
"终于考完了!"监考老师收完微生物卷子,不知是谁大声呻吟了一声。
安静的教室顿时热闹起来。我没精打采的地坐在位子上,好想趴在这里睡一觉。又热又累。老二拖我起来说是去吃散伙饭,我说实在是想睡觉,能不能晚上去?老五顶着两个黑眼圈表示赞成。看见老五的衰样我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
"你别幸灾乐祸,现在我是啥样你就是啥样。"
"同衰同衰。"
我俩都没精神扯嘴皮子,同回寝室补眠。
天色很暗。似乎已经到了晚上。我一个人站在一间空荡荡的储藏室里,周围安静得就像是在坟墓之中。一台手术车横在我面前,上面躺着一具躯体,面部用纱布遮住,露出赤裸的身体,胸部正中有一条约30厘米长的切口,已经缝合在了一起。腹部的皮肤向外翻着,透过切口可以看见发白的小肠,网膜上一团一团的脂肪。几根切下的肋骨放在身体一侧。没有血,只有刺鼻的甲醛味。
我恍惚觉得应该把这具解剖过的尸体推走。我抓住把手,用手术车顶开活动门,来到中间的走廊上。墙壁是白色的,地砖也是白色的,头顶的灯发出刺眼的光芒。这不是我们医院,这是哪里?两边的病房门紧闭着,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整个世界仿佛在寂静中死去。我走啊走啊,脚下的路却没有尽头。突然,像是凭空变出来一般,我的右前方出现了一个男人,也推着手术车,车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都被白布盖了起来,又一具尸体。那男人的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是在飘浮着前进。他埋着头,似乎没有看见我,只顾推着车向我迎面走来。走到我身旁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面对着我,他的脸就像一团雾,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
"我要杀掉所有比我更会鞣制人皮的人,"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嘶嘶"声,听得我胆寒,"这已经是第四个了。"他指了指蒙着白布的尸体。
我突然觉得他要杀的人中也包括我,我非常害怕,只觉得心跳快得令我呼吸困难,我丢下手术车,逃到旁边的一间病房里,企图锁上门,但却晚了一步。那人很快将一条腿伸到两扇门板之间,使我无法关上门。
"你怕我?"透过门缝,看不清面孔的人阴森森地问道。
"不,"我颤抖着否认,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你一定找错人了,我不会鞣制人皮。"
恐惧带走了我的力气,他终于完全挤了进来,我向后退,他走到病房中间站定。他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拼命地解释,过了很久,他似乎不打算杀我了,然而他没有离去,只是不停地和我说话,我快吓昏了,却不敢不回答他的问题,我已经无法理智的思考了,只是本能地不停地说着,仿佛只要我不停止说话他就不会下手。在我说得晕头转向的时候骤然感觉右肋一阵剧痛,我低头,看见一柄匕首没入我的身体,只剩下刀柄还在外面。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绝望地想道。
"我怎么会让你活着呢?"凶手朝我俯下身来,雾突然散去了,一张清晰的脸从虚空中凸现出来。我听见自己从胸膛中发出一声尖叫......
我翻身坐起来,头上身上全是汗,心脏兀自"咚咚"乱跳,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还留在空气中。
"怎么了?"四双清醒的眼睛和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正好奇地注视着我,大概是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吧。
"没什么,"我揉揉太阳穴,"做了个噩梦。"
"知不知道刚才你叫得多恐怖啊?像是有人要杀你一样。"
"本来就有人要杀我嘛。"我低声咕哝了一句,他们都没听清。
"醒了就起来吧,老五,你也别睡了,我们早点过去,晚了没位子。"老二又开始统筹安排了。
"我还要睡会儿,正睡得舒服呢,老四叫得摧魂夺魄的。"
"让老五再睡会儿吧,我去冲个澡。"我从铺上跳下来。
"那好吧,老五,最多再睡半小时。不然我们先走了。"
冰凉的水冲到发烧的皮肤上,我浑身打着寒战。水流冲走了一身的汗,却冲不走我脑中混乱的思绪--鞣制人皮倒是很好解释,前几天我和老三聊党卫军和集中营,说到了在奥斯威辛和特雷布林卡用犹太人的脂肪做肥皂,没有瑕疵或是有美丽文身的皮肤则被鞣制成皮革,做成灯罩什么的。但那个凶手为什么是老师?我怎么会梦到他要杀我?难道在潜意识里我感觉到了他对我构成了威胁?是什么样的威胁?除了偶尔表现出来的疏离感,老师对我可以说是非常照顾,甚至为我申请了一份研究生的工资。有一次我开玩笑问这能不能算我的研究生课题,他很认真地说能,只要我明年报他的研究生,而且考试上了川大的线,他就一定录取我,论文答辩都不用愁,可以白捡一个文学硕士学位,我回答说现在还是为医学硕士好好努力比较现实,他一笑就算了。
难道有什么被我忽视了的东西?我苦苦思索着,却毫无头绪,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充斥着和考试内容有关的碎片,像是太久没整理过硬盘的电脑,什么东西都找不到,搜索速度也慢得可怜。
"老四,你快点啊,我要上厕所!"老二在外面"嘭嘭嘭"地敲门。
"马上,半分钟就出来。"算了,不想了。
Chapter 29
天天在家里吹着十八度的凉风,我感冒了N次,我们单元的保险丝烧断了N+1次。天一热就不想出门,尽管高中初中小学同学三天两头就在聚会,我一次也没去过。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当年有个同学叫裴海泓。
放假的第二周莫宁就赖在我家不走了,霸占了我的床,我的电脑,我的桌子凳子,和我一起睡懒觉,一起感冒。莫大小姐是个花钱的主,一会儿要吃哈根达斯,一会儿又要买漫画,买动画片,最后我干脆把钱夹丢在外面,叫她要买什么就自己去拿,她倒是不含糊,不到一周就把我包里的三百多块钱洗劫一空,然后跑来跟我说没钱了。
"用光了?"
莫宁点头。
"那就没有了。我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一点钱,谁叫你用这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