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芗还是抱得死紧,喃喃道:"你可要保证,你可要保证......"
月光很清冷地洒下来,照在他们身上。只见南一面抚着以芗的背,一面安慰着。空旷的火车站门前就两个人站在那儿,久久地站在那儿。
第二天,南一大早就赶到录音室去做他的唱片,而以芗则睡了个懒觉。因为这天正是他去医院拿检查报告的日子。南回老家的那天,他便去医院做了彻底检查。但其实很快他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因为他连想念他的宝贝都来不及。
他以为他的宝贝不过离开几天,自己能好好度过去。可在南走的第二天,他便焦虑起来。一会儿担心宝贝没吃好饭啦,一会儿又担心他睡觉会着凉。总之,坐立不定,寝食难安。偌大的一栋别墅,在他认识南之前也照样一个人住,现在却觉得分外空旷,寂寞到无法忍受。被子上留着他洗完头时的清香,墙壁上有他的涂鸦,餐桌布也是残存了他吃红烧肉无心落下的汤汁。
以芗突然明白了古人为什么说"思念成疾",他想自己真快要疯了。倘若有一天南真要离开他,自己还能强迫他吗?如果就任他走了,自己的后半生又该怎样过呢?他会不会心痛而死?
这般想着,司机已经送他到了医院。他戴上墨镜,深呼吸一口,迈着坚定的步子进门去了。
一个小时以后,他白着面孔出来,魂不守舍。脑中还回荡着医生的话:"尹先生,您已经是严重的肝功能衰竭了。从您的病史和片子来看,原本您就有先天的肝功能缺陷,后来好象受过重击,肝脏大出血。最近又遭硬物捶打,一直在恶化的病情终于突然爆发。您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最多......也就半年多时间了。"
医院外正是明晃晃的阳光,热烈地照在以芗的头上,于是他的心也滚烫起来:想不到,想不到家族的遗传病终于还是落在他身上,他还是没能逃过去,他还是在离幸福唾手可得的地方倒下。
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南一辈子,让他免于生活的艰辛、免于社会的压力、免于别人的歧视。但现在,他只有半年的时间了。他不能再做宝贝的守护神了。
不能了!
他该怎么办?他是否要推开南,和他呆在一起已毫无出路可言。他的南呵!那么坚强又脆弱的南,怎能独自面对他的病痛和离去呢?一想到那个画面,他的心剧烈收缩起来,象被人鞭打过一般。
这可不行!他的南值得更好的,理应有更好的归宿,他不能自私地让他的宝贝和如此一个半死人捆绑在一块儿。
他的心渐渐凉下来,整个人都冰凉下来。纵使天气暖和,但他的世界已经陷入黑暗。他摸摸手指上戴的对戒,想起另一个在南手里,就痛到无法抑制。肝脏开始隐隐"抗议",他不禁微微弯下腰,这样可以降低些疼痛。
过了半晌,他重新直起身子,脸上一片漠然,大踏步地向路边停着的车子走去。
此时尹南正在唱片大楼录音,自是不知道以芗代他做了决定。
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没有问他是不是愿意。
一如最初他强迫他一样。
当他回到家时,以芗已经象个没事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自己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没什么大碍,就是胃有点不好。
南很担心,看着以芗的脸色并不是太好,便说:"你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以后不要做饭了。我来做就是了。"
以芗勉笑道:"你做出来的东西有质量保证?"
南白了他一眼:"竟敢这样看不起我?要知道,我在老家时可是一直自己做饭的。上次你不是也尝过我的手艺?"
以芗顿时记起那次南洗手为他做羹汤的情景,心中甜蜜和痛苦交织。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吧?如果自己不珍惜,那么就再也没有了。这样一想,他的肝又痛了起来,脸色更差起来:还是让我的南为我做吧,就当最后的奢侈好了。
他于是点头,强自说道:"那就看你的表现喽,如果很难吃的话,我可要严词拒绝的哦。"
南见他整个人都不对劲,连忙扶他坐到沙发上,数落地说:"都这样不舒服了,就安静点吧。我去给你倒杯热茶。"说着,便穿着拖鞋"腾腾腾"跑到厨房里去了。
以芗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无限留恋。
南这一阵一直忙于专辑的事,但却迥非从前一录音便全身心的压抑,而是随意散淡,很是安然。每录一首歌,都脸带微笑。他现在非常理解当初以芗为什么会说人要学会努力地生活,若自己都不能笑着过日子,没人有义务让你高兴的。
摇滚代表了他愤怒的时代,也代表了他控诉社会的时代。但他如今明白,控诉并非一定要愤怒,也并非一定要充满呐喊。在浅浅吟唱中,也能直击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人了解物质社会对人精神的异化和扭曲。
有时,平淡能更深刻。
这天中午,南录音告一段落。想起以芗很喜欢吃乳酪蛋糕,这几天他精神和身体都很差,如果能吃到这蛋糕,应该会开心些吧!于是他便决定搭公车,费上一个小时来回,去城里最著名的面包店去买上一些。
当他到达那里,仔细挑选,然后掏钱买下后,已经是用去大半个小时了。他看看手表,不禁有点心急:若让工作人员等他,就不太好了;别人也是繁忙,自己可不能甩什么大牌。
他提着塑料袋,匆忙走出店门。这时,对面一家顶级西餐厅走出一对手挽手的男女。身穿华服,容貌俊秀,真可谓是金童玉女。南本来也没注意,瞄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赶自己的路。但猛然间又意识到什么,抬起头,瞪大眼睛。
竟然是以芗!他亲密地扶着女子走下街沿,开车门准备让她上车。穿着黑色西装的他英挺逼人,脸上挂着微笑,好看到无法形容。
南吃惊地脱口而出:"以芗!"
那边的人儿顿时身体凝固,缓缓转头,见是南,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两人对面而立,谁都没动。
南歪着头,笑道:"谈生意么?"
以芗艰难点头,互相介绍道:"依玲,这是尹南。南,这是依玲。"
女子仪态万方,笑容迷人:"哦,以芗,这就是尹先生啊。今儿个一看,果然是巨星风范,名不虚传。尹先生,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南微笑,手里提着个塑料待晃荡晃荡,歪着头的样子很是无邪,孩童一般。
以芗依然脸如土色:"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么?来买蛋糕啊。"说着,南便举起袋子,向他摇了一摇。
以芗象被击中头部一样,看南习惯性的偏着脑袋,肝脏开始剧烈疼痛:这蛋糕是为他买的吧?这几天自己确实身体很不舒服,肝痛得要命。南一定是看他难受,想买蛋糕哄他开心。
而自己又在做什么?
他今天邀请依玲小姐用餐,便是想套套近乎。准备过几天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然后带到南的面前,让他知道自己不再爱他了,逼迫他离开。
但当看到南不惜乘车一个多小时,就为了买几块小小的蛋糕让他饱口福。浑身就发抖:自己怎么能做这样残忍的事?他怎么能让南伤心呢?至少怎么能用这么俗烂的、和八点档连续剧一样老套的把戏来伤害他的宝贝呢?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离不开南了。他已经自私了那么久,如今就再自私一把吧。在见到南全心全意信任他的神情,他觉得灵魂都在痛苦。
真的是不能失去南了。就当他残忍好了,他只想有南陪伴到死。
不过半年而已。
半年!
不算太长吧?
然后就放他自由,让他去飞。
以芗的脸色白得吓人,近乎落荒而逃地和南说再见,载着依玲小姐离开。
从此以后,再也没约过这位小姐。
只留下南困惑地站在那里,不晓得他这么慌张干什么。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南继续自己的录音,以芗则不再动什么小脑筋,只是用心享受南的饭菜和洗好的干净衣服。其实他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每晚每晚的痛,连觉都睡不好。但又不敢翻来覆去,怕吵醒南,又怕他起疑心,只能直挺挺躺在床上咬牙硬撑。
随着时间的推移,肝脏衰竭得愈加明显。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就迅速消瘦下来,脸色蜡黄蜡黄,身体也虚软无力。南看他情形这般不好,催着他再去看医生,还天天给他烧参茸、鱼翅什么的。但事实上,肝脏不好的人根本不能吃这样油腻的东西的;以芗却为了不让南发现异状,还是强笑着吃了下去。然后一吃完饭,便肝脏疼痛,恶心得要命,冲到厕所里全部吐光。等出来时,整个脸都是变了形状,黄得可怕。
但他仍然不肯透露病情。不是他不想说,他自己也知道纸里包不住火,等肝脏进一步恶化时,总是会露馅的。可现在不能说啊,他的宝贝正在全力以赴地录专辑,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做下去?
所以,他一定要等到南发行唱片后再说。
是的,他们之间应该坦白,这么大的事绝不能瞒着。因此他会坦白。
但不是现在。
经过一个多月时间的录制,再加上大半个月的后期制作。终于,在南回来的两个月之后,他的第三张专辑《不要孩子的哭泣》正式发行。
这时的娱乐圈和他当初刚出道时已完全不同。到处在流行R&B以及黑人音乐,不要说摇滚了,就是抒情歌曲都没了市场。南在这个时候推出民谣专辑,真是和当下风潮背道而驰。静静的曲风就象是一杯白开水,若不仔细听确实是索然无味。他的嗓音也再不是一飞冲天,越唱越激昂,直到冲上云霄;而是清和淡雅,没了那股子清亮,很多人就都兴致缺缺了。
况且他曾爆出过吸毒这样的丑闻,纵使未加证实;但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总该是有这么回事的吧。于是众人都对他的人品打上了个大大的问号。除了他的铁杆歌迷外,会买唱片的人的确是不多了。
于是,南的第三张专辑销量很不好,面世一个月才卖了两万张。原本商定的演唱会也被迫取消。所有为他唱片付出过心血的工作人员都大是不平,认为这张专辑完全超越了他以前的成就,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成绩怎么可能会这样惨?公司应该增加宣传力度,而不是就此打退堂鼓。
南却是淡笑,只说:"想买的早就买了,不想买的再卖力游说大概也不会有效果。"
他的录音师问他怎么会如此如此心平气和?
南笑而不答。
其实,对他来说,生命不再只是音乐,还有更多的东西值得他去追求和珍惜。
以前是他年少轻狂,现在知道,音乐只是一部分。
他只是提议,可以搞一场小型的Unplugged演唱会,花费不会太多,但也可以借此答谢一直支持他的歌迷。
公司本已对他不理不睬,无数人在背后嘲笑道:"看吧。总算失败了呢。瞧他还敢猖狂。"但最后考虑到他的后台太硬,反复思量后还是同意了。
南听到同意的消息后,微微笑了笑。
他懂的。
物质社会就是这样。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他现在没了宣传活动,一下子清闲起来。早早地回到家后,他忙着煮鸡汤。以芗的脸色这么差,情况看起来是每况愈下。自己逼着他去看医生,他总是敷衍了事,害自己气得不行。这次周末一定要押着他去看病。
他边想着,边把洗干净的鸡放进水里。
门铃这时响了,他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跑过去开门。
原来是以芗回来了。他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提着公文包,跌跌撞撞地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上去。面色土黄,喘着粗气。
南吓了一跳,连忙帮他揉着腹部,焦急地问:"好点没?好点没?"
以芗勉强睁开眼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不碍事,你去忙你的吧。"
"还说?!你怎么这样不注意身体。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一滴滴的汗从以芗的脑门划落,他神色自若起来:"我好多了,你快去做饭吧。嘿,我闻到鸡汤味了,快去看着些,不要煮干了。"
"哎呀!"南叫了一声,跳起来冲到厨房去,手忙脚乱地打开锅盖看,还不忘抓起旁边切好的笋片丢进去。
以芗蹒跚着走到厨房门边,靠在墙壁上,幸福而悲伤地望着他的南为他做菜,即使他已无法消受,滋味再难尝出,每次都以吐干净告终。
他开口:"唱片卖得好象不好啊。"
南头都不回地继续切青菜:"没事,我也没特别在意这些,纯粹是为了自己在做。这次录唱片时,我很开心,很开心。"
以芗笑起来,柔情似水:"那就好,只要你能开心,就真的很好了。"
很好了。
以芗心想:真希望我的宝贝能一直这样开心,可是......
一片沉寂。
"南,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说啊。"
"我......患了肝功能衰竭,活不过四个月了。"
"哦。"
再次沉寂。
南仍然在切青菜,切完后,便倒进汤里。他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以芗迟疑了一下:"才知道不久。"
"知道不久......你以为你能骗谁?"南边说,边把味精加入汤里,很平静地说。
以芗无言。
仍然是沉寂。
突然,"哐啷"一声。汤锅被南一手甩到地上,汤汁四溅。
他回过头,牙齿咬住下唇,眼泪哗哗朝下流,一脸悲痛:"他妈的,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19
以芗象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分心。你......你别离开我,好吗?就四个月的时间,不长的,就四个月。"
心痛啊!南看他这般委曲求全的样子,心如同刀割般的痛。眼泪就好象不受控制一样,那么静静地流下来。怎么会成这样呢?
怎么会呢?
他的以芗,气宇轩昂的以芗、迷人的以芗、聪明的以芗,今日竟要乞怜他的留下。
依然在惶恐,以芗从没停止过惶恐。他一直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他的。纵使自己保证一千万次,他都不能相信。
他悲惨的过去注定他无法自信,而死亡的阴影只会随着时间的递增层层增加,现在的生活与破碎的往事永远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他曾经强迫了自己,于是,他认为南永远会以被压迫者的姿态来对待他,而不曾想过象南这样的小孩被他挽救了几次。
若还是个人,就绝不会离开他。
但正是以芗如此害怕、卑躬屈膝的神情让南几乎发疯,感到他这个样子全是由自己造成的,陷入更深的忏悔中。他想: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让一个枭雄沦落到这般田地。自己怎么会这样残忍?!
他一抹泪,狠声控诉道:"以芗,你真可怕。这样大的事,你竟都不和我说。你有自己的考量,有自己的计划表,有自己的以为。但你就从不想想我吗?你问过我是否愿意呢?你当初既硬把我拉进你的生活,就该负起责来。这种责不单是在供我吃穿上,还应该有对彼此的互相尊重和帮助上。我的困难你要横插一脚,为什么你的困难不可以让我同你一起负担?老实说,我对你很失望。"
以芗目瞪口呆:"不是的,我只想让你永远开心。"
"你得这种病,我开心得起来吗?难道你以为真能瞒上一辈子,然后偷偷找个地方不让我知道地死去?"
"你这么说不公平,我何尝不想让你早些知道。但当时你正在录唱片啊,我不能打扰你。"
"可现在才说,让我更不高兴。而且整整两个月啊,你就这么把治疗的大好时机错过了。还拼命吃我煮的油腻东西,恐怕全呕出来了吧?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能原谅你轻忽自己的生命。唱片可以再做,但生命不能复制!"
以芗摇摇欲坠:他错估了情势。他以为这样对他的宝贝是好的。
但其实不是,他的以为错了,把南的真心践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