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山花烂漫时 ————望天
望天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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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芗额头的汗冒得更急,但他依旧不喊不叫,只是在平静地说:"南,不要怕。我会看着你,没事的,很快就没事的。"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拍着南,就象在哄孩子睡觉。那么安详,又那么温柔。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南才慢慢平复下来。手的动作开始变得有一下没一下,直到最后的完全静止。他瘫软在以芗的怀里,汗水涟涟。两个人抱在一起,浑身瑟瑟发抖。而以芗还在轻声安慰着,身子保持着从最初躺到床上就不曾变过的侧卧姿势。
在柔情似水的声音里,南绝望地抬起头,问:"我该怎么办?"
那一人不回答,只是缓缓地将唇印上南的口,呵护而坚定地吻下去。
没有退缩。
正如医师所预料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隔上一个多礼拜,南就要发作一次。以芗也不多言,毅然放下手头积到天花板的工作,天天陪在他的身边。一到发作,就躺到床上抱住他,安慰他。誓要和他共进退。
随着美沙酮的不断加量,发作的间隔期越来越长;但相应的,发作时也更为猛烈。甚至在后来的几次中,竟口吐白沫地昏过去了。以芗当然害怕地手足无措,但医生却力陈不妨事,只要过了这个阶段就是一片光明。
以芗咬牙点头,摸着自己近来一直隐隐作痛的肚子,心想:就是死也要撑到南好的那天。
在送走医师后,他回到睡房,见南正半坐着呆呆看向窗外。
时间是这样的快,转眼又是春天了。外面光了整个冬天的树桠开始重新冒绿芽了。葱葱油油的,煞是好看。
南自从再次接受戒毒治疗以后,人一下子变得温和淡然许多。就好象真看透了红尘一般。他看到以芗走进来,便淡淡地笑:"怎么样,我可好些了?"
以芗很欢跃地点头:"是啊,确实好多了。我们再坚持一把,就有成功的希望了。"
他淡笑,很悠然地看着外面的景色说:"以芗,又是春天了。"
是啊,又春天了!他们竟在一路挣扎中也认识了一年有余。
南转头,笑道;"好想念那白色的海芋花啊,明天去看看吧!"

 

16
他们是中午时分出的门,到了那片丘陵时已经是一点多的光景了。车子停到林外后,以芗先锁上钥匙,然后转头想招呼南一声。却见他偏着头睡得正熟。
外面金黄色的阳光洒进车窗,照在他消瘦的侧脸上泛出闪闪色泽,乱人眼花得都让人睁不开。以芗一见,心中的柔情立刻便冒上来,想:这半年时间里他所受的苦委实太多了些。
若是以前,旁边有人这样看着,南必定很快惊醒。但如今他却毫无知觉。今天早上也是因为他起不来,所以拖到中午才能出来。
他最近老是睡不醒,越是睡越是憔悴,让以芗完全摸不着头脑。心中大是怜惜,但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让他精神些。
他朝外望了望。天色正是大好,出去散散步也有益处。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南,低声说道:"宝贝,醒一下。已经到了,该下车啦。"
南这才迷迷糊糊地醒来,揉揉自己的眼睛,就去开门。他两脚踏到地面上,正想站直。不想腿一软,人就向下面倒去。以芗本来就走过来想扶他一把,见状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握住他细弱的手臂。南在瞬间的惊慌失措之后马上又平静下来,抬起头笑道:"看我最近,一点力气都没有,快要连步都走不了了。"
以芗回笑,却又不回答,只是小心地扶着他穿过林子,走上小山坡,俯望那大片花海。
海芋花还是那么漂亮、壮观,它们很有气势地铺展开去,阳光下更显灿烂。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山坡上,南靠在以芗的肩上,双脚盘着被以芗呵护地用手包起来,以免他冷着了。
花事依旧,而人已非。世间就是这样残酷,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以为不可能有比当时更坏的情况了。想不到这次再来却更是狼狈,甚至可以说是在死亡的边缘打了好几转。自己的心境也早不是那时的踌躇满志,对理想的渴望虽在,但确已淡了许多。只想着安稳过一辈子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他已经被海洛因逼得精疲力竭,快要发疯了。
他在疯狂的吸毒过程中,一方面在体味那极至的快乐,另一方面却又深陷在挣扎和自我唾弃中。
他不想的,他以为自己能摆脱这个东西,但事实是他一沾上了手就怎么也甩不出去。他努力想过正常生活,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呐喊:"我要,我要。没有它,我就要死!"
他也没有办法,只能顺从肉体的意志。身体的本能早和自己的理智背道而驰,他完全无法控制。甚至在那段最疯狂的时间里,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心态被整个地扭曲,除了打毒品什么事都顾不上了。
如果不是以芗在他近乎灭顶的时候拉他一把,自己很可能就真的这样毁掉了。他的强迫自己其实是愿意接受的,但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并没用,他以为这次也是如此。但绝没料到以芗真下了狠心,他自己在痛苦求生的同时竟也挣出了一线希望。
他真的感激,没有以芗,他该成了什么样子呢?
不禁,他握牢以芗的手。以芗转头对他笑笑,南于是极尽温柔地回笑,心想:这个男人,真的是我一辈子的选择。
南理了理自己被吹乱的头发,从以芗的肩膀上移开头,挺直身体。他微微听了听,屏着气问:"以芗,你听到火车驶过的声音了吗?"
以芗仔细听着,在他耳边回答:"还是没有。"
是吗?......
他们那天回家后,很早就上床了。月光透过帘布的丝丝缝隙钻进来,照在他们的被子上。南抱紧以芗,手伸到他背后,轻轻抚着那道道疤痕:"还疼吗?"
以芗的声音从黑暗里沉沉地传来:"不疼了。"
"哦!"
"快睡吧。今天出去一趟,你肯定很累了。"
"好的。"
然后是一片寂静,两人进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正当以芗睡得舒服,突然觉得自己的胸被重重地击打一下。他在梦中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略动动身体,找了适意的姿势准备继续睡下去。这时,他的背部让针一样的的东西撕过去。
一阵巨痛!
他立刻醒过来。
在黑暗中,他隐约可见南咬着唇,浑身剧烈地颤抖,一张脸已完全不成形状,只有那眼神是如此癫狂而散乱;环住他背部的手控制不住地开始抓划。他的脚蜷成一团,但又不敢踢以芗,只能在那里用膝盖互相打架,传出轻轻的"砰砰"声。
声音很小。但就是这一声声送进以芗的耳朵里,让他比撕裂他身体还要苦痛。他无比痛恨自己帮不上南一点点的忙。
可怜的南,他从来没经历过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又怎么能够承受毒瘾发作时的无穷摧残。
以芗恨:难道他要得到很小很小的幸福都不可以吗?
老天爷一定要把他们弄得生死不如才肯罢休?
他的安宁和快乐真的就如此不可得?
牙齿虽是咬得"咯咯"作响,他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极温柔地更抱紧南,轻轻拍着他的头。
南闷哼一声,手上一下子没了轻重,没头没脑地在以芗的背部乱抓。那里原本就还没完全结疤的伤口马上又鲜血淋漓,整个背已见不到一块完整的肉和干净的地方。他自己强制着的脚逐渐失控,开始朝以芗的腹部靠去,一下一下地顶起来。
以芗早有准备,他很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手中丝毫没有停顿地抚摸南干枯的头发,什么都不讲。
对他来说,言语已经失去力量。
南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就好象秋风扫着落叶。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尖锐地叫起来:"啊......"两只本深陷在眼眶中的瞳眸猛地突出来,眼白中的血丝即使在黑夜仍是条条可见,清晰无比。
他大喘着气,嘴一张,就狠狠地咬上以芗的肩膀。那股劲头简直是要生生吃下以芗的肉一般。
以芗眼都不眨,任他咬去。
良久良久,南才虚脱地躺在床上。
他的眼睛已经缩回去,那里非常干涸。
他的泪悄悄划落脸庞,黑沉中他的声音依旧淡然:"以芗,这次发作得如此猛烈,该是离好的日子不远了吧?"
以芗自始至终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他没有看南,而是望着天花板,坚定地说:"只要你决心要戒,总能戒掉。"
夜漫漫。
苦痛是否也漫漫?
而事实上,经过那次前所未有的发作后,南确实渐渐好起来。不管是发作的频率还是发作的程度,都已经大大降低。大约过了四个月的时间,南近于死亡的考验在他自己坚苦卓绝的忍耐下已快到头,照医生的话来说就是"成功不是要到了,而是已经到了"。
随着好转,南催着以芗去上班,坚称能照顾好自己,并说要创作音乐准备第三张专辑。以芗当然是大急,生怕他因为要做摇滚又走上老路。于是总是劝他算了,没有必要再费神费力,自己写着好玩就是了。
南笑着摇头,直直看入以芗的眼中:"你还不知道我的生命是怎么样的吗?"
以芗无语。
南忍俊不禁:"你放心吧,我现在也不想做摇滚了,这次我只写民谣。"
以芗是不懂音乐的。
但民谣是什么玩意总还是了解一些的。
它和毒品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
于是,南就一个人呆在家里创作民谣。
他不再用那把IBANEZ来弹奏,而是去GSI重新买回自己曾魂牵梦萦的Antonio Marin Montero。他拍着琴板,操练起生疏已久的民谣技法。
所有炫技的东西统统被南收起,他现在只是平和地做音乐。在一片淡然似水的心境里他写下了七、八首歌。
那时候正是海湾战争爆发的时候,南感慨很深,很快写出著名的反战曲《不要孩子的哭泣》,其中没有什么特别的音乐元素,只是很平凡的三段式结构。副歌部分反复出现,中间只有两句歌词"我们不要孩子的哭泣,不要妻子的哭泣。"
此歌后来一出,立刻成为不朽的经典,感动无数人,被奉为永恒的励志象征,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在南的不插电演唱会上演唱时,更是让所有人落泪。那众人合唱,心儿紧紧贴在一起的景象在数十年里都是南"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最成功一瞬。
在写完九首歌以后,南给宋臣瑜打电话说要复出。那边自是大吃一惊,在消失了近一年之后,南又突然出现。虽说他曾给环球唱片带来巨大成功,但也让他们深陷麻烦之中。现在他的电话真带给他们困扰--这样的扫把星还确实宁愿不要的好,小庙供不起大佛啊!但他背后的那个人实在惹不起。
考虑再三,环球的老板还是拍板决定:继续替尹南出唱片。
第二天,南和以芗一同出门。他先送以芗去上班,然后步行去市中心那一头的环球唱片办公楼。
微风吹过,南把飞扬起来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撩到耳朵后,略带着笑走在路上。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是蓬勃的感动:多久没看到那么多人了呢?
曾经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他的脸不禁笑得更温柔,想当初自己和以芗也站在这样的路上对峙。
只为了自己那骄傲。
至今,他仍怀念那骄傲。即使他宁折不弯的个性注定要吃足苦头,但这又有什么?
人不轻狂枉年少!
想着想着,他走到了目的地。
头一抬,身体凝固住。
几米远的地方,匆忙的人群的那边,大楼的门口,站着顾群。书卷气依旧,很宠溺的微笑。两手就插在口袋里,轻松地站在那里。
远远看去,好象是在乡下的田间,他站在埂边瞧自己弹吉他。
四周立刻寂静无声。
南只看得到顾群,顾群只看得到南。
他走过去,平静地对顾群说:"好久不见。"
顾群嘴角翘起来,小小的酒窝时隐时现:"好久不见,南。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月,每天都来,连工作也辞了。"
17
南吃了一惊:"干嘛要辞职呢?都做到经理了呢,多可惜。"
顾群笑:"我在听到你吸毒的消息后,心如刀割,整夜整夜地睡不好。心中不敢置信,怎么会这样呢?我的弟弟怎么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呢?是我当初教导得不对吗?即使工作时,我都在想,现在南该在哪里?是真的去国外渡假了呢,还是在某个角落痛苦挣扎于毒瘾的发作?"
听到这里,南已是泪流满面,眼泪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滑下,染湿了他淡淡的唇。可他的神情丝毫不变,声音仍是稳稳:"顾大哥,你没猜错。我整整七个月里都是活在毒瘾发作的地狱中。"
顾群一点都不吃惊的样子,只是点点头:"本来我还不过是怀疑,于是我等。我知道发生这样大事,你定会打电话和我说。但三个月过去了,你仍是音讯全无,拨你的手机也一直是关机。我这时已晓得,你真出事了。正在我犹疑彷徨的时候,尹妈妈来电报催促我带你回去。说是在电视上看到关于你吸毒的报道,她害怕极了。一定要我找到你,然后立刻回老家。此时,我终于下定决心来环球唱片大楼找你。但几次都被撵了出去,我于是便站在楼下等你。后来生怕在我上班时错过你,就辞了职。"
南下意识地摸着手指甲:当时,我正被绑在床上呢。这些指甲上面该沾有多少以芗的鲜血啊!他眼中的镜头瞬间闪回当时以芗抱着他,痛楚到极点,却仍是这般平静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阵阵抽痛。
"但我无论如何都等不到你。尹妈妈的电报催得越来越急,频率越来越密。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找不到我的弟弟。在最紧要的时候,他要的不是我,也不是他妈妈,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我只能据实以告,并保证就是死,我也会在咽气前带他回到老家。然后,尹妈妈一下子就不再发电报,四个月来再没来问过一句话。"
南用拇指擦掉一滴滴滚落的泪珠,仰头望着天,一字一顿地说:"顾大哥,不要怪我。当时的我和死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而已。若不是以芗在我快灭顶时,用坚强的手臂拉住我,那你永远都见不到我了......我欠他一条命!"
顾群就站在三步远的地方,中间没有丝毫隔阂。但南却感到是生死两重天般,以前的南已不在,如今的他经历死亡,所有都是不同。看着顾群温柔地对他说:"我懂,你当我还不了解你吗?今天能等到你,我也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我现在就去订火车票,明天一切回去吧!"
南点头:"顾大哥,我没问题,你订好之后就和我打电话。"
顾群微笑,酒窝在他白皙的脸上总显得分外柔情似水,他仔仔细细地再看了南一眼,然后朝他笑着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开。
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胸膛中被充斥苦涩闷闷的情绪。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又什么都说不出。他一个激动,猛地开口喊道:"顾大哥......"
顾群回头,望着他。
南张嘴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顾大哥笑起来,摆摆手,回转头又行色匆匆得离开了。
南怔怔地瞧着,直到他的身影淹没在街上的人潮里,渐渐消失,渐渐消失。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重新理了理头发,重新抖擞精神走进环球唱片大楼。
在到了录音室以后,南先是告诉已经等着他的调音师和伴奏乐手,他在今天录完音后会离开一段日子,其它部分等回来再开动好了。这些工作人员很尊敬地看着他,点头说好,只等他说"开始",就可以正式录了。
他们与他本是萍水之交,不过是替他工作了两张专辑而已。但却深深为其惊人才华而折服--这样明朗而才气纵横的人会是一个无恶不赦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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