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七年初春,还是飘着小雪的天气,长安城外渭水上的薄冰却已融化出无数个漏洞,可以窥见内中有缓缓涌动的水流,仿佛脉搏。
河边站着两个身披裘衣的身影,安静地望着远处那位独钓寒江雪的蓑翁。其中一个生得五官精致,花容月貌,眉宇间透着些英气,端正的脸蛋儿因暴露在寒气中被冻得微红,反倒胜似抹了胭脂般的娇艳动人。她从紧裹的轻裘中探出一只手来,握住空中降下的雪花,再摊开掌心时只剩几片湿润的绯色。另一个是轮廓分明,气宇轩昂的威武男子,嘴角上挂着似有还无的笑意,说道:"此物乃水汽遇寒凝结而成,遇热则融化,世人称之为雪。"
听了这番话,那女子越发来了兴致,伸手将一支压满积雪的树枝折下来,放到嘴边轻轻一吹,随着银屑的飘散,枝上立刻像变戏法似的长出了嫩叶,须臾间便结起几个骨朵,相继绽开了粉红的小花。
"二位请上车吧!天色不早,我们也该赶紧入城了!"
等候在路旁的车夫催促着,两个人转身回到马车内。鞭子扬向空中,抽打着马儿的背脊。车轮动了起来,碾过之处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
繁华似锦的长安城,不知何时在东风中融化了。姹紫嫣红都开败,不败的是教坊中的歌舞。华筵摆开,列座无非是达官显贵、才子佳人。两位女伎长袖轻拂,翩翩起舞,举足踏节,婀娜多姿,席间不时有赞叹之声。
一曲舞罢,突然响起阵阵急鼓,众人都提起了精神,专注地望向中央的空地。片刻,一位头戴卷檐铃铛绣帽,身着窄袖罗衫,腰束银带,脚踏锦靴的舞姬现身了。此曲是从西域传入的《柘枝》,因为是健舞,所以风格奔放明快,痴狂放浪,与刚刚的软舞截然不同。起舞之人并不像中原女子,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驯的野性。她额上贴着桃花状的花钿,黛眉轻挑,明眸善睐,宛如两片柳叶浮于秋水之上,一张绛色的樱桃小口不时对观赏者投以摄人的微笑。垂在面旁的金铃随着身姿来回摇摆,发出清脆的响声,令席中的男宾们怦然心动。
此时鼓声骤停,歌舞伎和宾客们都望向击鼓的艺人,却见一位头戴幞头,身着襕衫的英俊公子正卷起衣袖,欲取而代之。献舞的女子并未因此惊诧,只是在两人四目相交的瞬间似乎缔结了某种默契,接着画鼓急催,舞蹈又开始继续。这位公子精通音律,鼓声轻重缓急都恰到好处,不逊于教坊中人。而那舞姬也比此前更加光彩夺目,舞姿于矫捷中带着柔媚,举手投足都像是在浅笑低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击鼓的人意兴盎然,跳舞的人挥洒自如,观看的人如痴如醉。不知不觉歌舞已终,舞姬施施然退去,众人却像被抽走了魂魄似的毫无反应。直到下一曲开始奏响,击鼓的男子才匆匆追着早已远去的身影跑出宴厅,却遍寻不到刚才的佳人。
"公子在找人吗?"执事问道。
"我想知道刚才跳《柘枝》的那位舞姬在哪里。"
"她?哎呀,她可不是我们教坊中的女伎,只是偶尔会来献舞,然后就不辞而别。大概也是哪个豪门养的家伎,偷跑出来玩罢了。"
男子听完此言,失望地低喃着:"家伎啊,那就难了......"
若是家伎,就意味着她已经成为某个高官﹑贵族或富商的私有财产。但那刚柔并济的《柘枝》曲却在这年轻人耳边萦绕回旋,令他无法死心。
而踩着轻盈步伐回到将军府的美人,一进门就被主人抓个正着,虽然有些惊讶,但很快便从容地笑着道:"将军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开口竟是男子的嗓音,原来美人实为一位青年。
坐在榻上的武官年约二十七八,英姿勃发,气宇不凡,正斜眼看着面前的人,说道:"真是劣性难改!如此招摇,只怕对你我都不利吧!"
"我不是已经扮作女子了吗?"
严北亭冷笑道:"不要自作聪明,现在说不定正有人为你茶饭不思呢。"
"放心,外人皆以为我是家伎,不敢轻易招惹的。"
离开之前,男子故意对严北亭嫣然一笑。严北亭根本不理会他的小伎俩,只是高声说道:"雉奴,千万不要让人看到你身上的......"
"我当然知道!"
名叫雉奴的男子沐浴之后换上了一套胡服男装,原来的清秀面容顿时添了几分刚毅。自从来到长安,短短数月中他改变了很多,不但学会谈吐举止,还了解大唐的风土人情,的确可说是个优秀的学生。而出众的容貌加上精湛的舞技更使他成为游戏于教坊的神秘过客。
上次从教坊回来被严北亭撞见后,雉奴收敛了许多,因为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招摇的个性是一大隐患。但是每天闷在府里也着实令他难耐。
时值初夏,将军府的莲花池中孕育着几朵蓓蕾。雉奴一身青衫坐在池边,用指尖在水面上一点,满池的红莲立即开放,引来几只蜜蜂在花间徘徊,而他则把这些飞虫当成玩物,孰不知就在不远的七宝亭中正有一人注视着自己。
"果然是她!没想到她竟是将军府的家伎,枉我在教坊等候了半月之久!"
心里这样想着,裴兴佑对自己的发现真是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宾客的本分便急匆匆跑过迴廊,对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喊道:"小姐!可还记得在下?"
雉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陌生人的声音,不由得吃了一惊,转身只见那张俊逸爽朗的脸上,炯炯双目正闪烁着激动的悦色,心中暗叫一声:"糟了!怎么会有个外人在这里?"
裴兴佑见他没有反应,多少有些失望,便拱手施礼道:"在下姓裴,名兴佑,字文彦,官至紫微侍郎。前些时候有幸能在教坊一睹小姐所舞的《柘枝》,还曾以拙技击鼓助兴,小姐不记得了吗?"
雉奴倒并非没认出此人,只是严北亭一再嘱咐他不可招惹是非,如今教坊中结识的生人竟在家里碰到,若不想方法掩饰过去,只怕后患无穷。所幸他今日穿的是男装,隧正色道:"公子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小姐,不过乃将军府中的一名奴仆而已。"
听到这个轻而不浮的男声之后,裴兴佑的头"嗡"的一响。在大唐,女子着男装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所以他并没有去在意对方的装扮。如今听到声音才知道自己指凤为凰,顿觉颜面无光,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雉奴此时反而觉得这局面相当有趣,便故意问:"小人跟公子口中的那位小姐如此相似吗?"
裴兴佑回过神来再认真打量他一番,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突然冒出的喊声打断。
"雉奴!还不去打扫花园!"
严北亭回到家中便听下人说裴侍郎已等候多时了,但客厅中却不见人影,走到庭院方才看见他正和雉奴在一起。虽不是预料之中,但也早在考虑以内,他只把雉奴当作奴仆打发了,免得多生枝节。
趁着裴兴佑回头的时候,雉奴迅速的离开了。严北亭微笑着对裴兴佑相请道:"裴大人久等了,请到书房一聚。"
两个人来到书房,严北亭笑道:"文彦,许久不见,今日来访所为何事啊?"
裴兴佑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回答:"并不是什么要事,只是北亭兄已经回京数月,只因彼此公务缠身尚未有机会一同把酒畅饮,所以特来邀你明日过府一起品尝美酒。"
"好啊!我正想找人对饮呢!"
"呃,不过......"
严北亭有某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北亭兄可否带那位叫雉奴的仆人同往?"
果然。严北亭确定雉奴这次闯下大祸了。他正犹豫着该如何拒绝裴兴佑,对方却立刻断了他的退路:"实不相瞒,前些时候我在教坊遇到一位心仪的女子,但她来去匆忙,我找了多日都徒劳无功。今日见到府上的下人竟与她如此相似,一时起意想请北亭兄允许我为其画一幅肖像,不知可否?"
严北亭沉吟了片刻,最终应承下来。
裴兴佑告辞之后,雉奴从门外走进来,笑道:"长安果然如你所说般妙趣无穷啊。"
严北亭根本无心与他说笑,只是默默坐着思考对策。突然一只蜥蜴掉到桌上,却不急于逃走,原来是少了两条后腿。
"这是干什么?"
雉奴只道:"是将军让我打扫花园的,将军不记得了吗?"说完,抓起那爬虫大笑着走出门去。
明知他是个不遵教化的异族,却还是把他带回长安,严北亭有些后悔自己的轻率。但后悔是没有用的,眼前的酒宴仍需带他前往,严北亭深知自己那位好友的性情,看来秘密很快就保守不住了。
月色如银,风轻云淡。侍郎府的花园里已设好了酒席,裴兴佑与严北亭相对而坐,雉奴则侍立在一旁。
"北亭兄,这里既有常州的兰陵酒也有京城的郎官清,今日你我定要喝个痛快。"
说完,侍女已将两人的酒杯斟得满满的。裴兴佑举起杯子,言道:"庆贺你这次能平安从南诏归来。"两人隧将美酒一饮而尽。
严北亭放下的空杯很快又被装满,他长叹一声:"唉!自古征战几人回?皇上派严御使率兵助皮罗阁统一六诏,将士们英勇奋战一年多,终于不负皇恩。本以为能回故乡了,谁知却被蛮族偷袭,困在深山野林中长达数月,若非我命不该绝,只怕也葬身异地了。你我应该为枉死的将士们敬一杯酒才是。"说完便站起来面向西南方一揖首,再将杯中的酒倒入泥土中。
裴兴佑仿效着他的样子,也用酒祭了土地,然后说道:"光饮酒也嫌冷清,不如请丝竹班子演奏几曲以助雅兴。"他击掌三声,几位乐伎便走了出来。
"小弟不才,愿为北亭兄献技。"
裴兴佑走过去卷起衣袖,连击三声画鼓,接着乐声响了起来。一直侍立在旁的雉奴突然惊觉这是《柘枝》曲,不禁把目光投向裴兴佑,正好与对方的视线交缠在一起,忙回过头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想:"这下糟了!"
此时,裴兴佑正一脸笑容,急鼓连番,而严北亭却是悠闲自得,只顾安静地饮自己的酒。待《柘枝》奏完,裴兴佑马上拱手说道:"北亭兄,小弟想借你的家奴一用,此处灯光暗淡,我们不如移至书房如何?"
严北亭颇有深意地笑着回答:"不必了,我倒情愿在这里独自品酒,你们请便吧。"
雉奴看了他一眼,便乖乖地跟裴兴佑走向书房。来到案前,雉奴正要为裴兴佑准备文房四宝,"不必研墨了!"裴侍郎阻止了他伸向砚台的手。
"公子不是要画肖像吗?"
裴兴佑笑了:"本人已经在面前,还要画像做什么?"
"小人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你何需再掩饰。看你一身贵气,我若是拿你当书童使唤恐怕不妥。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边在心里佩服裴兴佑的眼力,一边露出了散漫的本性,雉奴神秘地笑着说:"公子不妨猜猜看。"
裴兴佑也似乎觉得很有趣:"那么我猜......你不是人。"
裴兴佑的本意只是要和雉奴开个玩笑,却不想祸从口出。这句话真的令雉奴对眼前的年轻官吏另眼相看起来,刚才的散漫已烟消云散,转而成为一股杀气:"你如何知道的?"
裴兴佑对他的反应很是诧异,说道:"此等容貌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有?"
雉奴这才恢复了常态,和颜悦色地对裴兴佑说:"看来裴公子不但机智过人,还能言善道,"说着走到门边,露出一朵娇艳的笑:"实在有趣极了。日后,我随时恭候公子大驾。"
裴兴佑呆呆地望着他从门口消失,半晌才松了口气,转身走到窗边。今晚的月光格外轻浮,似乎厌倦了大唐的太平盛世,要撩起凡夫俗子的狂妄,搅动按捺已久的人心。
雉奴走后,严北亭和裴兴佑继续把酒吟诗,直至天色微明才回到将军府。一见到雉奴,严北亭就笑道:"好无情的家奴呀,竟然丢下主人自己先走了。"
雉奴冷笑一声,说:"你倒真会做人情,我差一点就把你的好兄弟了结了。"
"哦?那你怎么没有下手呢?"严北亭故意问。
"不到必要时,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就是必要时,你最好也别动手。"严北亭严肃起来:"雉奴,这个人你杀不得。" 说完,他便回房休息去了。
雉奴虽然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但心里却很是不悦,便偷偷往严北亭的靴子里放了两只蜥蜴,然后换上女装溜出府玩耍去了。
东市靠近宫廷,附近有不少贵族高官的住宅,因此出售的货物多为高级奢侈品,天竺的香料、安南的碧玉、南海的明珠......可谓琳琅满目。街上有很多贵妇人骑马出游,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雉奴头戴帷帽站在路边,心中未免不甘。
"不行,不可太张扬。"在心中告诫自己多次之后,雉奴转身想离开,却撞到一个男子的身上。那人立刻抓住他的手腕,调戏道:"哎呀,哪来的小娘子,长得真是标致,不如陪公子我去喝上一杯如何?"
雉奴见此人长得尖嘴猴腮,又粗俗不堪,眉头一皱便要拂袖而去。谁知那人竟强行将他拉过去,迅速用迷药浸过的手帕捂住他的面部。雉奴只觉得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立刻就丧失了知觉。
等到雉奴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屋里,只听到有几个人在外面商量着要把他卖到烟花巷去。其中一个说:"就这么卖了岂不可惜?不如......"接着其他人都发出猥亵的笑声。很快,这帮人就走进屋里,为首的那个上来便一把撕破了雉奴的罗衫,把手探进衣服内。
雉奴非但没有怒气,反而满脸平静的笑容。接着形势在瞬间骤变,一腔鲜血如泼墨似的溅到雪白的墙上,原本淫邪的笑声变成阵阵恐怖凄厉的惨叫,混杂着皮肉筋骨被扯碎的声音,异常刺耳。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浓烈的腥味,散落在各处的尸首成了房间的装饰品。然后待到万籁俱静时,雉奴衣衫不整、浑身血污地走出了小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面色从容、平静如初。他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审视一下自己的模样,实在不能就这么招摇过市,突然记起裴兴佑的府上就在东市旁的道政坊内,不如去整理一番再回家。想到这里,雉奴径直向裴府走去,脚下步步嫣红。
他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悄悄越墙而入。凭着记忆找到了书房,恰好里面无人,雉奴便走了进去。
只见书桌上用白玉镇石压着一幅字画,墨迹尚未全干。画中内容是月下桂花,旁边题有一首诗: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这本是已遭贬谪的前中书令张子寿所作的感遇诗,雉奴看后不觉发笑,原来意气风发的紫微侍郎大人也有这番感怀。这么想着,房门 "吱嘎"一声,雉奴慌忙回头正好与裴兴佑的视线相遇。
"你......怎么......"裴兴佑对雉奴的出现显然很吃惊。
闯入者反而从容地一笑:"公子进来得不是时候,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怎么能见人呢。"
裴兴佑注意到他那褴褛的衣衫,走近问:"偷溜入府总不至于让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吧?"
"哦,这个嘛,不过是碰到几条恶犬而已。只是还得劳烦公子借我一身衣裳,如此装扮实在回不得将军府。"
裴兴佑看他这般不堪的模样,多少猜出点头绪,隧伸手拉了雉奴往外走去。
因为雉奴满身血污不方便被下人看见,裴兴佑在自己家中反而要偷偷摸摸。雉奴再三嘱咐裴兴佑在他沐浴时不可打扰,但这样更让裴兴佑起疑。为雉奴准备好更换的衣物,裴兴佑便径直推门而入,不想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浮现在那挂着水珠的肌肤上的,分明是一只孔雀,其华丽的羽毛和彩翎占据了整个背部,甚至延伸到肩和胸口,在雾气蒸腾下会让人产生那是活物的错觉。
裴兴佑倒退了几步,靠在墙上。
"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