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无可奈何化落去————君逝
君逝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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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在手边的人立刻抬起头来。他眯着眼,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好半天,才眨眨眼,却是一点也不惊讶:『醒来多久了?』
『不久。』未央想了想,又道:『刚醒。』
『醒了就好。』没有废话,不着痕迹地松开一直握着的手,抚上他的额,『还是有点热,不过已经退下来好多了。饿吗?』
手松开了,他顿时感到掌心传来一阵凉意。没有说什么,只是努力撑起身子要坐起来。『有点饿了......』说着,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咕』抗议起来。
泛遥一时忍不住笑了出来,『现在知道饿了吧?以后再怎么也别作践自己的身子......』
他意外地没生气,只是低头,耳根红红的--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没风度地乱摔东西不算,还没形象地昏倒......
『你发着高烧,又昏了这么久,大家都很担心呢!』泛遥扶他在床上坐好,拿软垫让他靠着,又仔细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嗫嚅道:『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的......』
泛遥忙碌的双手登时停住了,看着他。
『我不想胡闹给你们添麻烦的......只是、只是想再任性一次......』他将头深深地埋进双膝之间,『只是这一次,再没有......再没有兰珞会由着我、护着我......宠着我了......』
泛遥沉默。
依旧是没有眼泪。可此刻的未央,却显得格外的脆弱。
再不会回来了......我的哥哥......最后的,亲人......
门一下被摔开了,冲进来的是画堂。跟在后面的,是脸上贴着几片膏药的桃夭。
『公子!你醒了!大夫说你差不多这时候会醒--果然呢!』画堂高兴得咧嘴笑个不停,上来一会儿摸摸未央的脸,一会儿又揉揉他的手臂,『你四天没吃东西了!饿不饿?张嫂刚做了你最喜欢的鱼片粥--鲜鲜嫩嫩的鲈鱼哦!我拿热水在灶上捂着呢,现在只好能吃!我现在去取!』说着,人已经消失在门外,声音也渐远了。
桃夭原是倚在门框上的,这会儿抖了抖衣裳,走了过来。
泛遥见他脸色是有话要单独与未央说,便识趣地道:『我在这屋子里也闷了半天,出去走走就回来。』转身便出去了。
桃夭施礼送他出去了,回来后便在未央床沿边坐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未央因为自己是打伤他的罪魁祸首,又见他一脸的膏药,显是伤得极重还没痊愈,顿时噤若寒蝉,难得地没与他斗嘴。
『你这孩子......』好半天,桃夭叹了口气,伸臂将他搂进怀里。
未央轻轻地摸了摸他贴着膏药的伤处,怯怯地问道:『还疼吗?没伤到骨头吧?』
他一下笑了出来,道:『哪那么娇贵呢?就你那花拳绣腿,也就顶多到这水准了!』他夸张地指了指自己眼眶下的乌青。『伤筋动骨?回去再练两年吧!』
知他是在安慰自己,便也跟着笑了笑。
『你的事,我向来是不多问的......』他的语气一下严肃了起来。
未央坐直了身子,了然地看着他。
『以前你常常半夜里出去,我和兰珞都知道,也从不多说什么......』再提起那个名字,两人的心里都是一阵绞痛。『如今他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也要离开......』
『桃夭!』
他一摆手,微笑,道:『你也不必瞒我--从你进这屋子的那一刻,我已知道你有这打算。』他望着窗外,道:『也好,散了罢!驻留此地也快三年了--就算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也会离开......』
他静静地看着他的眼,淡淡地道:『你打算去哪儿?到处都是你的仇家。』
他『哈哈』大笑起来,道:『外头说的真是没错呢!叶未央啊叶未央,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薄情啊!听我要走,竟是一点也不挽留!』
未央微微一笑,道:『殊不知,我一人薄情,却是对许多人的仁慈呢!』
他慨然点头,又道:『反正这天底下都是我的仇家,我走到那里其实也无所谓。不如趁着现在大好年华四处逛逛,享受人生......死也得做个饱死鬼,不是吗?』
『你这是在向我告别吗?你马上要走?』
『不是马上,但也快了--夜里走。』
『拖了这么几日--在等我醒来?』
『嗯......』
『那我真情愿一辈子都不要醒过来......如你愿意,可以把这句话当作挽留。』
轻笑出声。『傻孩子!』使劲又搂了他一下,桃夭起身离开,再没有回头。
你是喜欢珞的吧,桃夭?没能保护他,你就这般失望吗?

『未央那孩子,对你的印象不错......你以后多多照顾他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丢了过来,泛遥反应不及,呆立在院子里。
此后,他再未见过那个有这一头妖艳红发的青年。

月色晦暗,穿过东郊树林刚刚滋生出不久的叶丛,在地面上勾勒出斑驳的黑影,妖异非常。
『少爷,您身体可好些了?』
『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见底下人变了脸色,又笑着改口道:『那一点小风寒,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你们只管安心吧!』
底下人缄口不言--怎么听都觉得主子的话怪怪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炎曜,我几日内便会出发回酉望。』
『少爷,可需要我提前打点一切?』
『回去的行程你不必担心,我自有照料的人。』他扬起嘴角,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在他手中,道:『我另有重任交予你。』
他接下。
『我已经飞鸽知会了岚曜,她明日就会到此与你汇合。三日内,你二人打理好此处的事情,把痕迹都给扫干净了--万不能让人在日后查出我在澈水的身份!此外,这馆子的人和财物何去何从,我已细细地写在这册子上,你照办即可。若他们自有打算,安全为上,便由着他们罢!』他微一沉吟,又道:『只是一条--务必从速,且秘密行事,万不可让官府察觉了。这里的事情了结后,筑容他日必定不会放过我,我只怕他拿周围的人要挟--你一切都得办得天衣无缝。』
『少爷尽管放心,焰曜一定不辱使命!』
『做完出一切,把痕迹也都料理干净了,你和岚曜只管回酉望去,守好柯老和沈连绵。此外,先别告诉柯老我要回去......』
※ 十一 ※
[上]
[未央自述]
身体好些了以后,我按着澈水的风俗请了几个僧人给兰珞做了场法事。而桃夭,果然还是走了。
尽管表面上没有任何动静,但『倾国倾城』的解散的确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后路都安排好了,又有人替我打点着,轻松不少。不得不说的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为生意萧条而高兴,毕竟这样一来,办事方便了许多。
自从兰珞的事情以后,再没人来了。因为还有在黑道上的关系网,如今的『倾国倾城』虽然还不至于墙倒众人推,但门可罗雀是必定的。以前那些交情好的恩客们甚至不敢上门为兰珞送行......我不怪他们--这是人之常情。
倒是嫣然和韦讳言几次三番地亲自来了......料定了筑容这几日派了人在周围监视着,所以我硬是没让他们进门。
得了消息,沁香楼的老鸨收了为嫣然赎身的重聘--春末时她将嫁入韦家。嫣然的群下之臣一向多如繁星,愿为她舍生忘死的也不少,为何偏偏看上了那个半老头子?
回想起以前三人一起的时光,我不禁微笑。
虽然入韦家是做填房,且新郎年纪大了些,但韦讳言人憨厚塌实,疼她爱她是出了名的,所以决不至委屈了她......另外的消息是,韦讳言决定辞官回乡了。也好,就如桃夭所说的,都散了罢。他们一向与我过从甚密,若是再在官场上逐浪,只怕早晚有一天会撞在筑容的枪口上当炮灰。
说来说去,他二人的去留都与我脱不了干系,这份人情欠得大了。罢,将来再补份大礼吧!
......
门被轻轻推开了。
『公子,七皇子又来了......』
是画堂。兰珞和桃夭都不在了,她现在是一心一意地守着我。想想她也快二十了......这里的姑娘,二十正是适婚年纪了。以前一心扎在生意上,忽略了她--也是时候该给她寻个好婆家了。不然,我走也走得不放心。
『难为你肯委屈在这样的烟花之地服侍了我三年......画堂,你心下可有中意的人?』
不愧是兰珞挑的人,果然伶俐,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只见她『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流泪道:『当年南海瘟疫,画堂只身来到墨畅,不料投亲不遇、流落街头。若不是公子您大发慈悲收留了我,又请了大夫悉心照料,只怕画堂此时不是饿死,也早已病死了!公子的大恩大德,画堂此生不能报答万一。只求追随公子,结草衔环,哪怕是叫画堂上刀山、下火海,也决无二话!』
我依旧靠在榻上,忍住没有去搀扶她。『想来你也知道我是必定要离开这儿的。』微一沉吟,道:『不是我狠心不肯带你走--我的身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以后的事情也着实复杂,未必都在我的意料之内......再者,今后若跟着我,少不了是要过勾心斗角、血雨腥风的日子--你一个女孩子家,实在不合适。』
她跪下那里,垂着头,倔强不说话。
要说服她看来不容易。叹气。『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我也不必瞒你--这个馆子,十日之内就得散了......』
她抬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说也说不清楚,但经此一事,澈水的皇帝不会放过我......以他一贯行事看来,必定不会留我命在--取我人头,只是时机和心情问题。不过,我已为馆子里的所有人安排了可靠的后路,你们也就不至被牵连......』
她突然开口打断我,决绝地道:『画堂说过,刀山油锅,只要公子一句话,奴婢必定万死不辞!』
这是她近三年来第二次以『奴婢』自称。第一次是在刚到馆子的时候,她说要卖身在此、为奴为婢,却被我当堂撕了她自己找人写的卖身契。
我望着她明亮双眼里流露出的固执和坚决,片刻间思虑已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不由得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若能忍受--跟着我也行。但是--你不能和我一起走!』
她刚要反对,被我挥手阻止。
研了下磨,提笔草草写了封信,交到她手里。『这信你一定小心收好了。今夜丑时就到东郊树林里去,找一个叫岚曜的人,将信交给她--她自然会照料你,带你去该去的地方。你只管安心在那地方等我即可......切记,无论在哪里,都要把嘴闭紧了!』
『公子,那画堂何时能再与您见面?』
微微一笑安抚她的焦虑,『不瞒你说,你我这一别,只怕有一年半载不得见面。不过,只要时机合适,我自然会去见你......』实在看不惯她这忧郁的模样,突然恶质地想逗逗她,便道:『到时,希望见到的是两个人......』
她领悟了半天,方才红着脸低声数落我。
我想了想,好像漏了什么事,问道:『对了,你进来是为了什么事?』
她恍然,『糟了!七皇子还在花厅里等着呢!说是来和你商量后天宫里大宴的事......』
点点头,我起身向花厅走去。
虽然有个人在等我,但我还是决定要放慢脚步--就让他等等吧。
沿途的美景得好好欣赏,凿进记忆里,刻在心上。我很爱这个地方,这个我一手经营起来的男娼馆。这里的一花一鸟、一草一木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与小贩们讨价还价、而后每日培土浇水......完全属于自己的。可如今,不得不放弃了......
走进花厅,却看见泛遥在那儿焦躁地踱了踱去了。
见我来了,连忙拉着我的手道:『我听说筑容也派人送了你一份请柬--他定是不怀好意!你千万别去!』
噢?他倒也敏锐,竟看出来了。我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装作无所谓似的笑了笑,道:『这话倒有意思--无怨无仇的,他又怎么会对我「不怀好意」?我正想进皇家驿馆里好好见识一番呢--你可千万别拦着我!』
他急得直跳脚,道:『那日的事情以后,你还指望筑容找上门来会有好事?叶未央啊叶未央,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唉!被他这么一说,一辈子的英明都给毁尽了......郁卒。
『我说这位大哥,你着急也没用啊......』使劲将他按到座位上,我也坐了下来,缓缓地道:『筑容不会放过我,这我自然明白。问题是--现在要找我麻烦不是市井混混--哪怕是高官良将也好呢!他是皇帝啊!就算我躲,又能躲到哪儿去?天下何其大,但若与你作对的是皇帝......』给他斟了杯茶,我无奈苦笑,道:『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么一个操持皮肉生意的人?躲不起,我倒宁可潇洒利落地去死......』
『随我去酉望吧......』沉默半晌,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装作没听清。
『随我回酉望去,如何?反正你本来就是酉望人士......』
我摇头,依旧苦笑,道:『虽然你肯把我当朋友,但有些礼数上的话还是不得不说,你也莫嫌我酸--承蒙七皇子错爱,几次相助未央,未央实是感激不尽。只是,这去酉望的事,于公于私,都是万万使不得的......』
他又急了,道:『此话怎讲?』
唉!还真是个急躁的人呢......『此次为了兰珞的事情,我这儿已是风口浪尖之地。然而七皇子不弃,依旧肯屈尊与未央来往。虽说这纯属私交,可到了筑容那里就未必如此......这战乱时期,各国邦交讲求的是远交近攻,以和为贵。如果因这么一个小小瑕疵而导致两国的罅隙,实是得不偿失......』
还没讲完,却发现泛遥正死死地盯着我看。摸摸脸,『上面有东西吗?』
良久,他叹气,道:『你做的决定想是不会再变了......我也说不过你,就由得你去了。只是,你若再改变主意,千万知会我一声。』
『那是自然。』


※ 十一 ※
[下]
[未央自述]
我怎么会改变主意呢?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既然无法、无力拒绝,那就只能欣然接受、坦然享受了。
金碧辉煌的宴客大厅里,坐在泛遥的身边,我冷眼看着那些脸上带着谄媚微笑、嘴里说着肉麻奉承的人们。
那个筑容其实也算是个英俊的男子--毕竟皇家的血统早相貌上都是极其优秀的。然而,眼神里偶尔闪烁着的的凌厉和阴狠,还是会让毫无防备的人毛骨悚然......
冷笑。多久了?多久没有亲历这样可笑的阿谀场面?十岁前的我只会苦笑;后来那场变故让我学会了冷笑;今天坐在这里,我又有幸鉴赏了这世间令一种高深莫测的脸皮扭曲方式--皮笑肉不笑。
『我怎么总觉得你今天笑得这么阴森森的?』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又有人要倒霉了?』
我想了想,『有这么明显吗?』
『就差在脸上写着--「我有阴谋!我又要害人!」了......』
『夸张!』
『你小心阴沟里翻船!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你咒我?!』
其实我心里明白,就算今天真的会遇到鬼,也会有一个人为我挡着......
也许是看到泛遥和我旁若无人般窃窃私语的冷淡,筑容咳嗽了两声,插话道:『这位,想必就是七皇子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未央公子吧?今日得见真容,真是幸运之至啊!』
他的脸上流露出和善的笑容,其间未夹杂丝毫鄙视。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难以相信这个人可以那样面不改色地终结一个美丽的生命、杀害自己的情人。好可怕的人!
『陛下言重了,倍感荣幸的是草民才对。澈水皇帝亲设的酒宴,居然邀请我这个身份卑微的风尘中人,真是让草民倍感惶恐。』
不用转头看也知道,左手边,泛遥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把自己的出身整天挂在嘴边,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的姿态。可是,那又怎样?!婊子就是婊子(虽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既然下作,我也不求立什么贞洁牌坊。
筑容又笑了,笑得宽大为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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