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珠妈妈径自离开,她不由得跟在后头,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是头一回坐对方的车,贤子却觉得敏珠妈妈沉默得令人害怕,行驶途中没人发出半点声响,飞快地掠过所有景物
倏地,车子在一个转弯时紧急煞车,她紧紧拉住安全带,还是往前倾差点撞上车身
贤子慌忙回首,看见敏珠妈妈双手紧握方向盘,头靠在方向盘上未曾抬起
「敏珠妈妈……」受伤了吗?她有些惶恐的叫喊
正想伸出手时,却发现驾驶座上传来细细的啜泣声,她愣了一下,接着听见抽泣声愈来愈响,最后变成嚎啕大哭,似乎方才在医院中压抑的泪水全在此刻倒泄出来,将心中痛苦放肆于这片最私密的天地中
贤子将手收回腹侧握成拳状,一双眼睛盈盈相望,她总是认为敏珠妈妈很坚强,却没想过见得这番场景,不自觉的泪水也跟着流下
不知哭了多久,敏珠妈妈才擦干泪水,试图恢复平静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让妳吓到了
」 她摇头表示不介意
「敏珠妈妈,没关系的
」 「我只是……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好好哭泣
在贤子小姐面前,好像那些痛苦都可以完全释放出来,或许是因为贤子小姐能够了解我的心情吧
」敏珠妈妈吐了口气,重新握起方向盘,只剩声音里有些许疲惫
「对了,听说妳已经搬回原本住的地方?」 「……是的
」她不讶异敏珠妈妈会知道自己的消息
「恩表的臼齿怎么样了?」 「最近要换牙了……」 她们之间怎么会是这种关系?能够在对方面前放肆的哭泣或生气,竟能将自己的心情安心的托付给对方
贤子把头撇向窗外,在听到敏珠妈妈的声音后,几不可微的一声轻叹,心中不由得迷惑起来
永泰的丧事和她没半点关系,看着灵堂前「韩尚振」三字,贤子只觉得那是极其陌生的一个人,而永泰还活在她心中、她身边
来灵堂吊唁的人与家属互相答礼,贤子只能在遥远的一端观望,这一切和她再无相关
「很抱歉,今天的丧礼一定让妳很难受吧
」敏珠妈妈抽空走来,纵然安慰无济于事,对方仍想在这种小地方照顾自己心情
看见她摇头,敏珠妈妈叹了口气回到灵堂前
正当贤子猜测着那声抱歉有几种含义时,却见婆婆朝她走过来,她怯怯喊出一声妈
老人家咳了一声,她低首等待婆婆开口
「我看恩表越长越可爱,贤子啊,不如让恩表回到家里来吧!」婆婆放软语气,说道:「妳知道尚振走了,韩家现在变得冷冷清清,如果恩表回来的话,家里也会更热闹些
而且恩表马上就要读书了,如果由我们来教导,恩表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
」 「现在你们家里剩妳一个人,可能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妳要怎么养恩表?」 无数次软硬兼施,这不是婆婆第一次和她说这件事,这次甚至暗示恩表已经入了韩家户籍,韩家有带走恩表的权力
但她还是不放心把恩表交回韩家──除非敏珠妈妈答应,除非敏珠妈妈亲自照顾恩表,她才能放心
约了敏珠妈妈见面,她直接说明希望对方将恩表一同带至英国,竟被悍然拒绝
「恩表是妳的孩子,没有理由让我一个人把他带到英国去
」无论她说了多少话,敏珠妈妈只漠然说道:「不管如何,我不会把恩表带走,就算我婆婆要把恩表带回韩家,我也绝对不允许
」 虽然表情上感受不到一丝怒火,但贤子很清楚对方在生气
「贤子小姐妳为什么不为自己想一想?把恩表带走后,妳的生活里还有什么可依靠的,还是妳打算去做傻事?」她听见敏珠妈妈叹了口气,忽然间软下语气
「贤子小姐,我有个提议
」 「──我希望妳和我一起去英国
」 「我曾经说过,第一次见到贤子小姐妳,很奇怪的,我竟然对妳没有一丝厌恶
对于现在这个提议我也感到很神奇,但比起我婆婆的感受,我更不希望你们时常被骚扰
如果妳真的想为恩表打算,就应该跟我们一起去
」注视着对方,连贤子自己都可以从敏珠妈妈眼中看见挣扎的情绪,但是敏珠妈妈径自安排好整件事
「就这么决定了
现在我们到妳家去拿相关的身份证件,我去帮妳和恩表办相关的出国手续
」 她没想到敏珠妈妈真的叫她上车,准备载她回家拿证件,像是预见她即将升起的反抗情绪,对方率先开口:「贤子小姐总爱扮演好人,把敏珠爸爸让给我、把恩表让给我,好像让出一切的妳会变得像天使一样善良
我曾经很讨厌妳一直让我当个坏人,我多么希望能像妳一样;可是现在我想要当个坏人了,不让贤子小姐再后退,因为妳的后方只剩下悬崖
就算会成为坏人,我也要紧紧抓牢贤子小姐,顶多是一同掉落悬崖,不是吗?」 对方说着这段话时,依然手握方向盘直视前方,彷佛掌控着不容置疑的正确方向
她知道敏珠妈妈骨子里的强势,却没想过这一刻会如此明显的展现出来,甚至猜中自己心中隐约的打算
「这段时间好好待着,不要乱想
」离开前,敏珠妈妈握住她的手谆谆叮咛
她没有问敏珠妈妈是否也和她一样,能在这屋里看见她父亲和永泰的残影,或者只是单纯害怕她又无预警逃跑
把之前买好的安眠药倒进垃圾筒,贤子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后出来,锦村太太便凑上前来
「恩表妈妈,那个女人又来和妳说什么?」 在这个小区中,韩家人的频繁拜访,已让同情恩表妈妈的邻居们有了同仇敌忾的对象,而恩表爸爸的另外一个女人──虽然是什么事情也没做错的原配,也成了邻居口中的『那个女人』
她摇头否认,但西乡太太已探出头来
「那个女人一定是来要恩表回去的对不对?妳可不能把恩表交给她,那家人真是太过份了!」 「我们恩表要一直待在这里对不对?」被锦村太太摸头的恩表高高兴兴吃着冰淇淋,不懂大人们正在谈论着自己的未来
「不,贤子妳做得很好
」晚上哄恩表睡着后,父亲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
就像过去一样抱着双臂,摇晃着身体,慢悠悠的说:「和恩表去英国是对的,如果那个家一定要资助,怎么说也要选英国才对
」 「可是……」 「去吧,我和永泰会留在这里,妳到英国去
」父亲面向墙壁,永泰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和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在喝酒聊天
她想跟着上前,右手一挥只划破了空气,耳边却还残留父亲和永泰的声音: 「贤子,要好好过生活啊
」 不管她如何哭喊
屋子里,又剩下她一个人了
「那个女人要把恩表带到英国去?那贤子姐妳怎么办!」当贤子告诉邻居要到英国的决定时,年轻的达修媳妇听到这事,忍不住失声尖叫出来
「我会和敏珠妈妈一起去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沉默下来,贤子说着自己的理由
「恩表马上就要上学了,如果出国他可以接受最好的教育,敏珠妈妈也答应了……」 理由薄弱却坚定得令人无法反驳
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邻居们曾发下豪语要共同资助恩表出国留学,但再怎样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让恩表直接移民英国,『那个女人』却能轻而易举做到这件事
只是,胸口的那口气怎么吞得下去?凭什么有钱人认为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 「好了,其他人都不要再说了!」最年长的锦村太太喝止所有异议,坚定的看向贤子
「恩表妈妈如果真的决定好,那就这样做吧!妳们又不是恩表妈妈,说这么多做什么
可是恩表妈妈妳要记得,不能让恩表叫那个女人妈妈!」 锦村太太的一番话截断了其他人所有疑问
贤子便在这样的安静中跟随着敏珠妈妈的步调,看着对方时常到家中说明事情进展,为了让彼此相处更融洽,她也顺着要求称呼对方的名字
「娜英?」如果称呼是种隔阂,第一次直呼对方名字的亲近感,一举跨越了身份的界限,彷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悄然改变
如果去除掉敏珠妈妈的身份,金娜英这个人对她怎样的存在?贤子发现自己之前并未想过这问题
仔细一想,金娜英是个很好的人,像一个关心自己的朋友
如同走跳棋时一次跳跃了好几步,仅仅换个称呼是否关系就更近了?可是她们适合当朋友,还是维持原本的关系会更好? 约定去英国那天,韩家司机前来接她,带着恩表挥别邻居们,再看一眼自己住了二十几年的家,父亲还坐在里面吗?贤子彷佛可以瞧见父亲背对着她,右手高高举起──「快去,有机会离开还不去!」 韩家人也全到了机场,婆婆一看见恩表,就哭着上前紧紧抱住
「我的恩表啊!奶奶想你的时候要怎么办啊?恩表会不会想念奶奶啊?」 恩表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也跟着吓哭,她在一旁手足无措看着,碍于婆婆的身份不知如何开口,目光扫过站得最近的尚嬉和尚豪,两人也是一阵尴尬
「妈不用担心,我们到英国后会打电话给您,让恩表和您说话
」这时却见娜英上前安慰婆婆,一把抱起恩表
「恩表,我们等下要搭飞机去玩,你要开心一点,要不然就没办法好好玩了
」一手刮着恩表脸庞,娜英拖着行李径自往登机口走
「贤子、敏珠,快点跟上
」 和敏珠对看了一眼,贤子的目光连忙想转开,忽然听见敏珠轻声说道:「我妈很喜欢恩表,之前恩表到我们家时,我妈每天都会抱他
」 「我妈现在抱着恩表,都不理我了
」身形高挑的敏珠看起来已经是个小大人,却有些夸张的叹了口气
感受到敏珠想舒缓彼此之间的关系,贤子也局促的露出一抹笑
所有不安的感觉持续到上了飞机那一刻,才像镜面被猛然敲碎,而她终于惊醒过来
坐在窗侧她望着地面越来越远,心脏被悬得老高,不由得将目光往上抬,却见着窗上反映着身边人的模样
前座恩表和敏珠打闹的声音,落至此处如小石头入了深海般的安静
金娜英在想些什么?那拧眉思索的模样,是在为自己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悔吗?她想说些什么却总是对这个人无言以对,只得紧紧阖上眼睛,呼吸之间,一双手轻轻帮她拉高滑落的毛毯
她不敢睁开眼睛,压在腹侧的手阻止着某些即将溢出的情绪
牵着恩表抵达新家,贤子结结实实被眼前的「家」震撼了
和她住的地方相比,这里大了不知多少倍,虽然以前在韩家门口眺望时,她便能感受到韩家和自家家境的天壤之别,但此刻踏进这个「家」,她自卑得不敢再往前
「贤子,怎么了?」 娜英回首看她,眼里忽然有几分了悟
「要去看看妳和恩表的房间吗?我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有需要的再和我说,家人之间不需要客气
」 家人两字娜英说得特别清楚,她心中的不安暂时放下,也仅在那片刻而已
娜英帮她安排的房间很舒适,她将和永泰的一家三口的合照丶父亲的照片摆在化妆台上
来到这里,就像走在玻璃步道上,看得清楚底下的万丈深渊,娜英的确对她很好很友善,这样的友善到底是不是因为同情?如果不是一段说不清楚的感情债,她这一辈子永远无法翻转自己的社经地位和身份,住在这个不该属于她的地方
贫穷真的是一种罪过吗?在敏珠妈妈面前,她确切感受到她们之间无形的界线
这趟她是为恩表来的,毕竟凭她的家境,恩表怎会有这么好的机会?说她是浮华的女人也好,攀着眼前的藤蔓不肯放弃,为了恩表她也敢在未知中迈步向前
她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就当是来帮佣的,在这里努力一点,恩表的未来就能获得保障
在敏珠住到寄宿学校、恩表去上学后,贤子揽下了所有家务,幸好这栋别墅够她从里到外整理许久,让她没有多余时间胡思乱想,用最平淡的方式面对她和金娜英的关系
和娜英之间是种从未有过的相处方式,每天娜英出门前总是问她有没有要买的东西,回来时问她今天过的怎么样?这是她寂静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人这么用力的敲窗,其实她一直觉得娜英不用做到这样,不要对她这么好,她们之间只是不得已而相互依附的家人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娜英篇裡提到「娜英不知的是,賢子對她有股近乎天性上的害怕和畏懼
」為什麼賢子會有這種感覺?如果有個傢伙和你說你跳崖我也跟著跳,緊緊抓牢你不放,讓你連自殺也做不到,你不怕她嗎?XDDDD
经过一段时日,生活似乎渐渐步上轨道
早上送娜英和恩表出门后,贤子一反常态并未整理家务,而是窝回床上,试图平息那一阵阵疼痛
以往月事来时,父亲总会先帮她热好一碗海带汤,只要呼吸到那热气,也能感受到父亲沉默的爱
如今她痛得蜷曲身子,模糊之间似乎听见谁在叫她
是父亲回来了吗? 「怎么了?妳不舒服?」 那声音太过温柔,令她顿时清醒过来
「妳……怎么这个时间回来?」 眼前的人是金娜英,而且还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生病了吗?我载妳去看医生?」 平常没事她们不会涉足彼此房间,在贤子的想法里房间是最隐密的领域,今天却是多亏娜英踏了进来,或许是有人关心,竟觉得痛楚减轻了些
「我没事,躺一会儿就好了
这毛病每个月都会有一次,只是今天忽然特别严重……」 对方听完却脸色一沉
「所以妳今天早上就不舒服了?」 「早上还没有……」 没再听见声音,她以为娜英只是回来拿个东西就走,却没想到温暖的手掌又覆上她的手背
「这是热可可,喝甜的感觉会好一点
」 她勉强坐起身子,娜英一直陪在身边,看她喝完了整杯热可可后又接过杯子
她重新躺回床上,绞人的痛楚已缓和许多
只是她忘了冰箱里已没有任何蔬果,也没想到娜英会想留在家里煮菜,当她进到厨房里,便见着这个优雅的女人望着空空如也的冰箱生气的模样
「以后我中午的时候都会回家吃,可以帮我准备午餐吗?」 「今天中午出去吃吧
家里的冰箱都没东西了,不是吗?」 径自定下今后的午餐模式后,娜英带她去了餐馆,点满一桌的菜,一样一样夹到她的碗里
她愣愣看着白萝卜落在碗里,眼眶不知怎地红了
除了父亲和永泰,再也没有人帮她夹过菜,眼前的娜英却不避讳用筷子夹菜给她
「怎么不吃了?」 她停下的筷子动了,却是夹菜给娜英
「妳也吃
」 似乎没料到她的举动,娜英愣了一会后露出笑容
「嗯,一起吃
」 下午回家,娜英不让她再做事,而是在折衣时和她闲聊,一一询问她平日都做些什么,这才感叹道:「原来家里要整理的地方这么多,要不要请人帮忙?」 「我今天休息一下,明天就行……」 「这也是我的家,家事也要一起分担对吧?我也常做家事
」 在娜英坚持下,她只得坐在沙发上看着娜英有条不紊的动作,这是头一次有人帮她分担家事,感觉实在太过微妙,她想笑又不敢真的笑出声来
娜英要将衣服收进她的房间时,贤子才后知后觉想起房间里还有永泰的照片,是不是早被看见了?正担心对方会怎么想,娜英出来之后神色如常,还一本正经的对她说:「恩表的衣服是不是太少了?要不要帮他多买几件?」 对方如此忙进忙出,她一整天下午只倚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娜英在厨房里烧菜的背影,当娜英把菜全端上桌后,她喊了对方名字
「以后……我可以进去房间叫妳吗?早上时我怕妳迟到……」 娜英绽开了微笑,像是早等待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