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悠的家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庄里,自从数年前长江水患之后,全村搬迁到了附近的高地上,加上连年加固江堤,修缮泄渠,所以这里的生活已经是相当平稳了,田地开垦,阡陌纵横,茶桑茂盛,民生富足。
回到家中,自然引来一阵欢迎,萧悠的祖母已去世多年,姐姐和妹妹也都已出嫁,家中只有父母和弟弟、弟媳,还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小侄子。
父母见到萧悠回来,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忙着招呼,端茶递水,又一迭声地唤小儿子去杀鸡买鱼,做顿好的款待萧悠和同来的随从。对于这个常年不在家的长子,他们是又爱又敬的,虽然是自己生的孩子,但从小送给了人家,连姓都不跟着自己,隔两三年才得见一面,所以虽有血缘之亲,但平时说话行事,自是与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小儿子不同,况且萧悠这些年在萧家极受重视,本身又非常出色,言行之间,不怒而威,让人丝毫不敢有轻视之心。
萧悠接过老父端来的茶,扶他坐下,笑道:"爹,自己儿子回家,这么隆重干什么,没的让人以为你儿子不懂事呢。"说着又指挥随从将带来的礼物送到内室去,给已出嫁的姐妹的礼物,另着人送了出去。
萧悠本是姓齐的,他的父亲在族中行二,便叫做齐老二,是个老实巴交的乡民,一家几代人都不识字,在长江边上困苦度日,直到十几年前萧侍郎仗义相助,救了一家人性命,以后又每年给予周济,日子才过得一年比一年好了起来,如今萧悠在外长大成人,不但人品出众、端庄文雅,而且学识丰富,担当大任,每次回家省亲,总要带回不少金帛礼物,对待父母兄弟异常亲厚,使得村中的老老少少,谁不羡慕齐家有个出类拔粹的好儿子。
齐父呵呵笑道:"难得你有空回来,今年风调雨顺的,收成是错不了的,你弟弟也大了,如今他媳妇已经快要生第二个孩子了,家里一切都好,你以后也不必再带什么东西回来,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齐母招呼完了外面的随从,也进屋来,正听得这话,也笑道:"正是,悠儿,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兄弟都已经有妻有子,你这当大哥的,怎么连个消息也没有呢?"
萧悠一笑,岔开了话头,父子两个说些闲话,齐母却不放心,又提起萧悠的亲事,毕竟乡下盛行早婚,男子十五六岁便可成亲,到二十来岁已有了好几个孩子了,像萧悠的弟弟才二十岁,已经快有第二个孩子了。萧悠已经过了二十二岁,虽说他人品出众,绝对不愁找不到好妻子,但当娘的总是爱操心,总想着把孩子们的亲事都早早地办妥了,也好早日儿孙满堂。
齐母道:"悠儿啊,你常年在外面忙碌,家里没有个侍候的人也不好,这娶妻求淑女,咱们家毕竟不是什么官宦大家,也不求什么名门闺秀,只要姑娘人品好,对你好,这就行了。" 看看萧悠的脸色,又道:"你在外头也认识了不少女子吧,有没有合心意的?"
萧悠淡淡一笑,道:"缘分自有天定,儿子觉得还没有碰到可心的人,所以还没细想这件事呢。"
齐母摇头道:"哎,那可怎么行,岁月催人老,你心气儿太高,总想着找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可是要我说呢,差不多就行了,还是先成个家,也好有人照顾你,我们当老人的,才放得下心啊。"
齐父也道:"你妈说的有理,再说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寻常,先找个贤淑的姑娘成家立室,以后再遇到美貌的女子,娶回来做妾侍便可。"
齐母也道:"没错,像我们悠儿这样出众的人品相貌,哪家的姑娘不爱惜,便想娶他十个八个的,也不是难事。"
萧悠苦笑无语,若他想娶,当真是十个八个也早娶到了,只是一般的女子,又怎么能看得上眼?
时下流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和男孩子受的教养是不一样的,她们一般只学女红、女德等等,婚后忙于家务,与丈夫日常里也只说些生活中的琐事,如果性情不投,则更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生活乏味得紧。所以为什么文人墨客多爱向青楼妓馆留连,实在是因为那里的女子大多都颇有才气,可以说些风雅之事,吟诗做对,言之有物罢了。
不知怎么的,萧悠心里又想起了常清,那个性情随和、有点迷糊,却又才气极高的少年,像阳光一般明朗,像美玉一样温和,与他相处,总是使人如沐春风,而且他吐属隽雅,学识深厚,如果能够与他日日相对,朝夕相伴,一同论诗品文,才是人生乐事啊......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常清那快乐的声音,嘻嘻哈哈地说着他在山上的种种趣事,脑中忽尔闪现出常清屏息静气,凝神写字时的样子,忽尔又闪现出他潇洒弹琴时的样子,念兹在兹,竟然都是常清的身影。
萧悠想着想着,嘴角边露出温柔的笑意,眼睛虽然看着面前的茶杯,心思却早已飞到了百里之外的行香阁去,不知那个呆子今天在做什么呢?有没有又闹出什么笑话?
齐父和齐母停住了唠叨,对视一眼,心下暗暗称奇,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大儿子露出这种温柔神色呢,莫非他已经相中那家的姑娘了?
"悠儿?"齐母叫了他一声,却见萧悠神思不属,竟然全没听见,便住了口,自去安排家宴了。
家宴之中,并无外人,父母和兄弟二人,还有弟媳和小侄子,弟媳大着肚子,再有几个月便要生第二个孩子了,萧悠的弟弟忙前忙后,小两口倒也其乐融融,一会儿小孩子哭闹起来,他便又抱孩子去哄着玩耍,父子俩嘻笑打闹,乱成一团。
萧悠微微笑着,看着他们玩闹,感受着家里又乱又温馨的气氛,也是觉得有趣,然而他生性严谨,要让他在这样混乱的生活里保持清醒的头脑,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哩,呵呵,真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幸福不幸福,全是个人的感觉而已啊。
看看弟媳,十分纯朴的一个乡下女子,长得面团团一派和气,恭恭敬敬地侍奉着公婆,心满意足地看着丈夫和孩子,她的生活中心便是这几个人,其它的天下大事、诗词歌赋,她既不知道,也毫不关心。
萧悠静静地看着他们,想到如果自己不是当初因缘巧合,被送去萧府,受到了良好的教养,那么如今可能也会是默默无闻的一介乡民吧?也会早早地娶妻生子,操劳生计,如果全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那么也就无所谓得失。
可是,既然生命中出现了重大的变故,离开了故土,见识到了广大的世界,受到了很好的教养,有了相当的学识和武功,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知交好友,那么想再回到平凡的生活中来,也是不可能的啊......
人生在世,为的是什么?
为名?为利?自f3r由e35自3t7在
既是,也不完全是。
名和利是人生必要的需求,也是证明自己能力的一种方式,只要不是为此去违心地做坏事,那么适当的名和利,可以丰富人的生活,成就人的事业,使人生精彩纷呈,不至流于庸俗。
可是除此之外,如果能有这么一个人--不必太多,只要一个就好,可以与自己相濡以沫、温存陪伴,时而谈笑风生,时而琴笛相和,情投意合,倾心以待......
这样的人生,才更加完美啊!
至于这个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那都是次要的了,情投意合,才是最重要的。
萧悠言念及此,感慨良多,又想到当年初次知道萧同和莫离的事,禀报给萧家老爷和夫人知道,老爷非常反对,夫人思考过后,却说道:"缘分自有天定,孩子们自己的事,还是自己作主好了,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不论男女,都是一样,这人和人的投缘,有时候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只要他们是真心相爱,那么是男还是女,都是次要的了。如果真娶了个不喜欢的女子给他,依同儿这火爆执拗的性子,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呢!"
当时自己听了,也深以为然,不期然地想到了一首词中的句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着实感慨了好久。
后来看看萧同和莫离,果然两情相悦,相处融洽,两个孩子好得便如蜜里调油一般,比一般的夫妻感情要好得多了。
再想想天狼社的少主和大哥,他二人更是光风霁月,情深义长,十余年来形影不离,常常携手行走江湖,虽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但是两人的感情,却直是山高水长,历久弥深......
只要是两情深重,那么身份、性别等等的束缚,就都是微不足道的了啊!
想到这里,萧悠心里豁然开朗,连日来的忧愁迷惘一扫而空,心头一片明亮,呵呵,真是当局者迷,连悦然都看出自己对清弟的感情了,自己还在这里瞻前顾后、左右为难哩。
想想当日等常清不归,自己情难自禁,跑去悦然楼下等候,然而,在自己的心里,介意的竟然不是悦然,而是常清......
还有什么可说的?在不知不觉之间,情根早已深种,现在的事,就是要看清弟如何想了。
嗯,萧悠打定了主意,这次回去,一定要设法探明常清的心思,如果他也对自己钟情,那么以后的事就顺理成章,好办多了。
饭后,他见母亲又准备打开话闸子,提到村里的媒婆张二婶已经给自己搜罗了好几个附近村子里出名的美女,准备介绍一下,便连忙托辞有事,说还得赶往杭州公干,告别了双亲,急匆匆地叫过随从,一行人翻身上马,飞也似的去了。
*23*
杭州的城外的落霞山下,有一座起凤山庄,历百多年而日益兴盛,在普通人眼中,是豪门大院、富贵之家,在江湖人心里,却是江湖四大家族之一的起凤山庄,与北方的腾龙堡、西方的飞剑阁、东方的万柳山庄,并称为江湖四大家族。
数百年来,武林中风起云涌,然而这四大家族的势力,却是长盛不衰。
起凤山庄的主人姓柯,这柯府上却有一个奇特之处,向来是女子当家主事,家中的男子,只起到传承作用,许多时候是并不出头露面的,目前在江湖上一言九鼎的,正是柯家的当家人柯老夫人,她今年已将届八十高龄,然而精神瞿烁,老而弥坚,处理家族事务与江湖事务毫不含糊,非常得人景仰。
柯家的下一代当家人是柯老夫人的儿媳,她的儿子柯启严,今年才不到三十岁,几乎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他的父亲是柯老夫人的独生子,已于十年前去世。
柯家目前在江湖上最出名的,当属柯老夫人的三个女儿和十几个孙女、外孙女。
柯家子息不旺,三代一脉单传,在江湖上也无多大声势,倒是女子多有过人之处,而且不像一般富贵人家似的,不许女子出头露面,柯家的女子,都是既有美貌,又有武功,各自的夫婿,也是相当出众,所以起凤山庄的声望历百年而不堕,柯家女子是功不可没的。
萧悠此来,是替天狼社的大哥,也就是北方腾龙堡的少堡主薛乘龙,来送中秋节贺礼,腾龙堡与起凤山庄齐名,柯老夫人近年来正在多方努力,想促成自己的孙女柯盈雪与薛乘龙的婚事,如果这件联姻可成,那起凤山庄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再也不用担心后继无人了。
这柯盈雪小姐,近年来艳名远播,被誉称为新一代的"武林第一美女",又称"江南第一名门才女",容貌、才华乃至武功,都极为出色,仰慕者多如过江之鲫,然而她眼高于顶,对寻常男子丝毫不假辞色。
腾龙堡多年来执中原武林之牛耳,堡主薛宋为人精明,已连续十三年被选为中原武林的盟主,威望极著,薛乘龙身为腾龙堡的少堡主,武功过人、精明强悍,在江湖上已有相当的威名,然而他暗地里却自己创建了天狼社,被尊为大哥,总管一社之事,旗下的十二天狼亦皆有过人本领,十年来天狼社在大江南北广为经营,已是发展得有声有色,成为江湖中新崛起的一支生力军,无人敢于轻乎,只不过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得知,目前风头正健、亦正亦邪的天狼社的总瓢把子,竟然与武林盟主的独生子是同一个人。
萧悠来到起凤山庄,受到了热情的迎接。
柯老夫人与萧悠却是素识,只因为萧悠的主母,也就是萧侍郎的夫人,原来就是柯家的远房表侄女,说起来萧同还是柯老夫人的孙子辈呢,萧悠从小在萧家长大,萧家待他犹如亲子,及萧悠年长之后,便常替萧家来柯家拜访问候、致年节礼仪,柯老夫人自然也是对他高看一眼,从不以下人相待。
后来萧悠进入天狼社,成为薛乘龙非常倚重的助手之一,经常替他出面办一些事情,这起凤山庄因为地位特殊,是天狼社经常需要结交打点的重要门户,所以萧悠更是时不常地来此一访。
对于薛承龙的双重身份,柯老夫人是江湖上为数不多的知道底细的人之一。
这次前来,萧悠恭恭敬敬地见过了柯老夫人,送上礼单,柯老夫人细细看了,笑道:"乘龙这孩子,办事这样仔细,都不是外人,干嘛还送这样重的礼。"
萧悠陪笑道:"这是薛帮主的一点心意,老夫人德高望重,自然得人景仰,您也不必太谦了,这些玩意儿也不值什么,如能博老夫人开心一笑,就是我们小辈们莫大的荣幸了。"
柯老夫人笑眯眯地道:"就你这孩子嘴甜!"又问了问他萧家的近况,萧悠与萧家老爷夫人时常有书信往来,当下恭恭敬敬地答了,又介绍一下行香阁最近的发展情况,再送上专程带来的新式点心果品,知老夫人爱吃甜烂之食,带来的都是经过精心挑选与特别制作的。
果然老夫人很是高兴,都说老小孩老小孩的,这柯老夫人虽然威望素著,但家居生活之中,却极是随和活泼,当下越发夸赞萧悠几句,笑眯眯地一样一样看过了,拣着可心的吃了几口,吩咐人拿进去分给各房夫人小姐们。
闲下来,老夫人再次把萧悠仔细打量了一遍,心下满意,不忙着说话,只笑眯眯地瞧着他,倒把萧悠瞧得浑身有点不自在,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又这么注意起自己来了。
柯老夫人的心里,却有另一番盘算。
近年来她致力于重振起凤山庄的声望,而柯家子息不旺,目前只有一个孙子,还是个生性懦弱平和的人,毫无霸气,在老夫人心中,自然是视作那扶不起来的阿斗,好生不满意。她为人精明,从四十年前起便致力于将自己的女儿们许配给江湖中的名门世家,通过联姻来达到壮大起凤山庄声势的效果,多年下来,成果显著,家中四个女儿,除一个早年不幸逝世以外,其它三个女儿都配与名门,生下的外孙女儿、外孙子也都与各世家联姻,盘枝错节,牵连甚广,如今起凤山庄的柯老夫人,俨然是武林中各大世家的老祖母了,她的话,颇有一言九鼎之势。
只是今年与腾龙堡的联姻,却受了挫折,连续几年的苦心,竟都白费了,人家薛老堡主倒是非常愿意的,只是他的儿子薛乘龙一直不置可否,今年二月间,薛乘龙亲自上门一趟,暗地里拜会了柯老夫人,婉言谢绝了婚事,只说自己已经心有所属,不能承老夫人美意了。
不过另有一件奇事,那就是,他婉转地示意柯老夫人,说自己心爱之人,却是柯老夫人的一个孙辈后代,将来如有机会,一定是要来认祖归宗的。
柯老夫人大奇,细想自己有什么孙辈流落在外的,然而她外孙子孙女儿极多,一时却想不出来,薛乘龙又客客气气地不肯细谈,无奈只好把这好奇压在心底了。只是知道自己的孙女盈雪与薛乘龙的婚事无望,不由得好生失望。
这时见到萧悠来访,他人品出众,风华正茂,行事严谨,堪当大任,正是老夫人喜欢的类型,不由得又动起了心思,便缓缓地拉着他说话,温颜以对,细细考察他的品性。萧悠不明所以,只好耐着性子,俱实以对,执礼甚恭。
当日萧悠便被留宿在起凤山庄内,晚间老夫人设筵,款待萧悠,并请自己的孙女盈雪做陪。
那盈雪小姐是起凤山庄里四个孙小姐中最年幼的一个,但相貌与才华,却是最出众的,自幼便有神童之誉,工诗文,善书画,琴艺精绝,且家传的武功练得颇得神髓,所以在江湖上的名气远在她的兄长柯启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