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零儿,记住了,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无嗔、无怒、无心、无情,做到这八点,你才算爷爷的好孙儿啊!
爷爷的一句话,注定了我悲惨的一生,这是看了书后才如此认为的,我本人对此倒并不在意。
所谓言灵师,便是可以把口中珠玑,配合一点意念,化为无上力量的人。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要风是风,要雨是雨,即便是要让太阳打西边出来,地球也不得不改变运行轨迹。虽有夸大,亦不远矣!如此大逆不道之能力,当然为天所不容,所以,具有言灵能力的人,历来在其身上都有一样或者多样缺陷。
而我,便是仅存于世上的最后一个言灵师!为此,我如爷爷所讲一般,追求着那比之于寺院和尚还要清心寡欲的生活。我没上过学,因为学校会赋予人情感,我不常出门,因为社会太过花花绿绿,从小,能颐养心性的事物,我一样不漏。我念般若波罗密经,我听大悲咒,我弹琴,我下棋,笔墨纸砚缺一不可。
我不喜言谈,不好聒噪,与人交流,常赖一支笔,可以说,我过着哑人般的生活。我曾疑惑,爷爷何不干脆哑掉我算了,何苦来哉这般战战兢兢。这种念头,闪瞬即逝,因为我不在乎。
我的身体表象健康,实则破败,真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种种种种,构成了一个我--于零--连名字,爷爷都要我追求无的境界。
第一章
"零儿,你再退后一步,就要跟这世界说再见了。"这种话,由那个一向疼我入骨的叔叔说出口,但此刻,却只让我不适。我不曾想,那个背叛家族,背叛祖训,背叛宗祠的人,居然是他!现在我正站在距离这架军用直升机门口的一步以内,而人,却处于高空五千米的无足之地。这次,本来是要去日本参加一个超常理学会的宗主会议,却被小人钻了空子,造成如今局面。
"叔叔,你该知道我的能力。"由于长期不开口说话,我吐字不太清晰,声音也很沙哑。
"零儿,我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也知道你并不会那么做。"那个从来都是慈爱地对我微笑的叔叔,此刻正用伪善的笑容面对我。
我伸手扣住舱门,闭上眼。"叔叔,你当真要这么做吗?"
"零儿,这世上,没有真正无欲无求的人,你也是!"看着他朝我探过来的手,我不着边际的把整个身体朝后倾去。"那么,就让于家从这世上消失吧,让最后一滴言灵血液,消失吧。"我不去看叔叔惊慌失措的神情,头一仰,栽了下去。
"零儿!你不能那么绝情!"叔叔跪趴在机舱门口伸直了手捞我,却抓不到我一丝袍角。"不--!!"
我看了他最后一眼,那英俊的面容此刻是那么狰狞丑陋。撇撇嘴角,安心等待着毁灭的下场。
善良的爷爷,这下,你该放心了吧。我这个不安定因素,终如你所言,归于零!
记得某书有所描述,从高空坠下的人,中途都会晕厥。我虽不能睁眼,无法耳听,却可以通过皮肤的触感,察觉到自己似乎在凛冽的风中急速下坠着,裸露在衣物外的皮肤生疼生疼,然后,周围的气流变得紊乱了,再然后,有一个温热的东西托住了我,一阵飘摇之后,世界又重新归于平稳。那一摇一荡有规律的起伏,使我有种反璞回襁褓的幻觉,妈妈的怀抱,好暖和!我想我是死了,只有死才有生,只有死,才能有这般安宁的感觉,呵呵,我死了呀!那么,让我先好好睡一觉,来世不论是贵是贱,只要能摆脱这言灵血液让我一尝大喜大悲之味,我无怨无悔。
晚安,妈妈,晚安,爷爷。
醒来时,我以为我已然投胎转世,但奇怪的是,我有前一世的记忆。不过,这个认知很快被否定。我没死!这很让我吃惊!首先,我在飞机上,其次,飞机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再者,下面是太平洋,是谁救了我?出海打鱼的渔民不可能会有如此昂贵的家当,那些古朴的家具设备,一看就不是现代该有的东西,再瞥一眼塌旁端着水盆的女子,不论是衣饰打扮,都好象是从某个古装剧中跑出来的演员,但自小培养的审美眼光,使我了解那些东西,并非只是用来拍电视的次等品。
"公子,您醒了!"女子兴奋得用一双像小鹿班比一样的眼睛望着我,让我顿觉赧然。刚才,我好象很不礼貌地一直盯着她打量。"您觉得怎么样?大夫说您身体不是很好。对了,我得去告诉少爷!"说风就是雨的一个女孩子。我微谔得看着她自说自话地放下水盆夺门而出,耳边还可以听到她高分贝的咋呼:少爷,那位公子醒了!
收回目光,我看着床顶的丝帐。这还是我的世界吗?因为和日本阴阳界的宗主安培晴雅有些交情,我知道这世上不在常人理解范围内的事物还有许多,光我本身具有的这个能力就是其一。看起来,这就是晴雅所说的穿越时空了吧。这难道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么?让我重生的机会?但纵是如此,只要体内还流淌着言灵的血液,我就不可能过我所向往的生活。喜怒哀乐常容易让人产生一些自私的情绪,而那,正是我所不能拥有的。一旦具有,便是毁灭的开始,但却不是我自身的毁灭!
爷爷会生气吧。他的孙儿,并未做到根本上的八无,他会希望过彩色的日子,他会希望品尝甜酸苦辣,他会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醒了。"
我一惊,忙打住胡思乱想,循声看去。一个干净斯文的男人站在离床的一步之遥。他何时来的,我不知道,对此,我有点心惊。看出我的慌乱,他对我微微一笑,如沐春风的清爽笑容打消了我的疑虑,我便也回以一笑。
"感觉怎么样?"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我朝他摇摇头,努努嘴,眼光直直朝书桌望去。他怔了片刻,稍有迟疑的走过去拿了纸和笔过来,似乎对我不能说话很意外。我把纸摊放在枕旁,半支起身体用左手一挥而就。从小,能陶冶情操的东西我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一手狂草,每每让看的人叹为观止,都说不像是我这个人能写得出来的。
[我感觉很好,谢谢。是你救了我?]
他先是诧异得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起我写了字的纸,仔细端详。我想他大概是疑惑那些标点符号吧。如果真是掉到了古代,那么这儿是没有这个东西的。我也不打算打搅他,等他重新把纸放回床上时,已过了很久。他可能不太习惯在人前表现出如此形态,是故有些不自在。我于是拿着笔指了指纸上的话,示意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救你的不是我,我只负责收留你。那个人这段日子有些事,要过些时候才能来看你。"说着,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又道:"可以问你的名字么?"
[于零。]想了想,又写了句,[认识你很高兴,请多指教。]果然是日本人接触多了呀。哎!
我看到他又绽放出那春天气息浓郁的笑,说道:"我叫狄蓝。你安心住下吧,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对了,你身体不太好,正好最近我得到一批药材,看起来对你会有帮助。在那个人来之前,你就先调理一下,可好?"在看到我点头后,他又道:"那我先出去了,你休息一下,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过来。"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从肚子里发出的一连串咕噜声,当下羞得面红耳赤的。自小到大,还没丢过这种脸呢!
他笑着让我释怀,摆摆手出去了。
直到那个小鹿班比端着食物进来,之前的时间,我都拿来发怔。现在的景况,对我来说是零是无,何去何从,我不明了。但我知道,我不该再在这继续呆下去。在班比的搀扶下我靠在床边,拒绝了她的喂食,拿着汤匙缓慢的吃着碗里的粥。我知道班比一直在看我,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在我全身上下游移,我略感不舒服,但并不打算阻止她,所以只能低下头埋头吃东西。等到碗底朝天,我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目光还盯在我的头顶,与我提上来的视线正好撞了个正着。她倒没有被捉包的窘意,笑盈盈的问我还要不要,我摇摇头,她就收拾杯盏,意味深长的给了我一眼,出去了。
我不是不知道她最后的举动,可我现在不想深究。我只想先饱饱睡一觉,等到明天和狄蓝提离开的事。我和他交情不深,自然不能麻烦他。当务之急,找个偏僻点的地方,隐居!当隐士,似乎是我如今的最佳归宿!
翌日早上见到狄蓝时,他手里正端着一碗药,看那热腾腾的蒸汽,闻那苦哈哈的气味,我如临大敌。或许是我一脸见鬼的表情逗乐了他,一直习惯微微笑的他,居然呵呵笑了起来。
"里面加了甘草,放心,不是很苦的。"他把碗递了过来。
我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整张脸都皱到一块儿去了。从小,我就怕苦的东西,别提媲美黄连的中药了。所以,以前生病或不适,从来都是西药,或者直接由医疗仪器给予治疗。但在这儿,除了中药,那两样都不存在。我在纸上写下[可不可以不喝?]这样的话,然后巴巴望着狄蓝。
或许我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恳求,又或者我的神情如此倾诉着,他在犹豫。就在我以为他会放弃让我喝药的主旨时,却见他把那玩意朝我一推。[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身体里的心肺功能都不太健全,这药对你有益,苦就苦点,待会儿我拿糖给你吃。"他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我瞪他一眼,[我不要吃糖!]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要喝药!]没人会喜欢!
他很包容的忍受着我的无理取闹,很有耐心的说道:"零儿不会武功吧。"
这是威胁!这绝对是威胁!我知道他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我不主动喝,他不排除用武力灌我,要么干脆点我的穴。我起先还很怨愤地瞪他,可当看到那碗乌漆抹黑的药时,立刻哀怨起来了。罢罢罢!从小就不是什么不敢担当的人,喝一碗药,怕什么!我接过来,壮士扼腕地一仰头,咕咚饮光。把碗扔到他怀里,我的身体抑制不住地从脚底窜上一阵战栗,多米诺骨牌似的一层一层直达脑门。看我发噱,狄蓝笑嘻嘻的把手伸过来,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一颗圆圆的糖果。
我冷冷哼一声,躺下来拉过被子盖住头,没理他。不一会儿一阵叹气声响起,然后是脚步声,开门声,关门声,接着房间里复又恢复寂静。说实话,我觉得狄蓝对我的态度很不对劲。非亲非故,他何以用如此亲昵纵容的态度对待我,我很纳闷。而且他刚才居然还叫我"零儿"!我用手胡乱地摸着自己的脸,再摸摸自己的身体,才确定这确实是我自己的身体,没有借尸还魂的情况发生,那么,他的态度又作何解释。难道说,关键在那个"那个人"身上?
叹息一声,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离八无,越来越远了。爷爷,希望您九泉之下,保佑我能继续贯彻你的八无政策,不至走入旁门左道,丢了您老人家的大脸。
"呀!"我惊呼一声,才忆起刚才被那碗黑糊糊的药弄得忘了重要的事。为了不让自己继续和不相干的人有更多瓜葛,我打算速战速决,于是从床上爬起来。两只脚很重,但除此倒没什么其他问题。我拧干床头几上水盆里的毛巾,抹了抹脸,好让自己清醒点,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天气很好!这儿大概正值初秋吧。不凉也不热,还有大太阳奉送着明媚的阳光。我有点举步为艰,但还是咬着牙朝看似出口的地方移动。刚走到月亮门的时候,才想起来忘了带纸和笔,便又折回去拿。正打算推开门,就听见身后班比的大嗓门:
"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她一惊一诈得扶住我。待到进了屋,我才在纸上写下想见她家少爷的意思。但转念一想,班比是丫鬟,应该不认字,便缩回手打算把那纸揉了,却被她挡下。"公子,春儿识字。"
原来她叫春儿。
"公子想见少爷么,让春儿去唤,您安生待着,大夫说您身体还很虚,要多休息。"一长串的罗哩八嗦后,班比,哦不,春儿才出门去寻人。我抚着额角坐在床边,倚靠在床栏上,觉得甚是麻烦。以前大家都知道我不喜说话,所以养成了看我眼神行事的习惯,现在,八成都死了吧。我没忘最后说过的话,要让于家从那个世界上消失,要让言灵师的血统消失。我来到这个地方,他们应该没那么幸运,去的也只有阴曹地府了吧。只可叹叔叔,偷鸡不成蚀了米,没得到我,却连累整个于家,与他一同陪葬。
功名利禄真那么重要么?我真的不全然无欲无求么?我只知道自己没做到无悲无喜的境界,却不知自己是否没有欲念,自小密不透风的保护,使我接触到的人事物少之又少,唯一谈得上算是朋友的,也只有那个同我一样性情,甚至有可能比我还要冷漠的安培晴雅了。这次去日本,本来和他相约共游富士樱海的,不知他等不到我,该是怎样一副表情?而当他获悉于家当家坠海身亡时,又会是什么心情?
耳畔隐约听到春儿的嗓音,我收敛心神,望向门口。果不出多久,狄蓝推门而入。
"你找我?"他看上去很开心。
我点点头。[我想离开。]看了我写下的话后,他脸上的笑淡去,用一种不解的眼神望着我,慢慢蹙起了眉。"为什么?待在这不好吗?"
[我没有理由留在这儿。你我没有任何关系。]
"难道朋友就不是关系!"他突然吼了起来,引来我诧异的睇视。我见他侧过脸,作了个深呼吸后才直视我继续说道:"零儿,你不想见见救了你的那个人么?"
我摇摇头。[有缘自会相见。若说要报恩,自当等于零有那能力再说。]
他低头看着我写出来的话,思索片刻,问道:"零儿,是不是我们亏待你了?"
我突觉好笑。我在他家住了不过两个日夜,和他见了三次面,他居然会有此想法。[狄蓝,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不好奇这是哪,我不好奇他是谁,我更不好奇救我的是何人,我只想要独自一个人。
"零儿,你会说话,我知道你会说话。"我讶异的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何会知道。"那天江上尘救你的时候我也在,我们都听到你叫了一声‘妈妈'。零儿,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知道你值得,你能够让我付出一切,是交心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抗拒呢?"
我微张着嘴,怔怔盯住他。交心的......朋友......是说我吗?我又能够拥有吗?
看出我的迟疑,他一屁股坐到我边上,无比认真而严肃得和我对视。"零儿,不管你以前怎么样,自从我们救起你的那一刻,你便是我狄蓝和江上尘的朋友,这点请你别怀疑!至于你所说的了解与否,将来还有那么多时间,还怕会不知道彼此间的糗事么。"话尽附送温柔一笑。
现在是什么一种情况?我有点理不清了。
"零儿,给自己一个机会,放过自己的机会!"
放过自己?我很好啊,为什么要放过自己?
"零儿,你有照过镜子吗?"我茫茫然摇着头,"拿去!"狄蓝把一面小铜镜塞到我手里,然后站了起来,"你仔细看看自己的脸,仔细看看自己的表情,仔细看看自己的眼神,我晚饭时再来。"说完,用一种奇怪的沉痛的神情,出去了。
我把镜子拿到脸齐高的地方,看着。不太清晰的铜镜里,呈现出的是一张肤色浅蜜,却比苍白更让人觉得病态的脸,面部的表情是如此迷茫,一种被抛弃的孤寂充斥着其中的每一个细胞,大而无神的眼睛空乏又失落,这是我吗?那个妈妈称之为小拉丁美男的我吗?鼻子一酸,两行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爷爷,零儿不及格呢!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无嗔、无怒、无心、无情,我又能做到几个呢?爷爷,为什么不带我走呢?零儿现在只有一个人了,不及格的零儿,感觉好孤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