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他当时自己有没有发现,在八王爷的阁楼,他的眼中透的是真正的悲伤;他们相视而笑的时候,他的笑容是真正的释然;他捡起挑战书说要跟他一起去的时候,神情是真正的坚定;在莫须有老人那里,他的一举一动显示的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轻松与调皮;他帮他换药的时候,神色是真正的担忧;和小四在唐彩的屋里打闹的时候,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快乐......所以,陈青,在我眼里,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你做的,从来都是最真实的自己。所以,不管你的身份究竟是什麽,我都会那样的对你。
因为,早在那次见面相视而笑的时候,我就想说: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难道,我会看不到你的真心真情?
想到这里,萧遥微微笑了起来,若是一切从头再来一次,那麽,他的选择还是和当初一样,他还是会相信陈青!
中年文士已经再也忍受不住他们之间默默无言的眼神交流。不耐道:"你们俩有完没完,想要儿女情长也不该选这个时候。萧遥,一句话,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萧遥这才把头转向他,皱皱眉,又笑道:"我为什麽要跟你走?"
那人一听,磨了半天的耐心终於全部磨光,"你以为,都到了这个时候,还由得你作选择吗?"
萧遥笑道:"哦?为什麽不?你凭什麽以为我已经弱到要任人宰割的地步?凭什麽以为陈青不会帮我?在‘千佛手,逍遥仙'和‘药手毒仙'的手下,你又凭什麽以为自己还有胜算?要我乖乖的跟你走,真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人听他这麽说,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怒道:"你又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我有没有这个能耐,咋们手底下见真章!我‘妙笔生花'殷文瑜难道还会怕了你?"
萧遥仰天大笑,站起身道:"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陈青想拉他,却没拉住。也跟著站起身,对著殷文瑜沈下脸色,冷冷道:"慢著!既然大家都是八王的手下,凭什麽他得跟你走,而不是跟我走。这麽好的立功机会,我又怎麽能错过?你想跟我抢人,还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殷文瑜一对判官笔已经拿在手里,听了这句话,大笑道:"好啊!你想帮他,我就成全你!"话才说完,人已跃起,判官笔疾点陈青人身大穴,招招不留情面。
陈青早已一跃而出,与他斗了个难解难分。俩人在空中对战了约莫一刻锺,萧遥已看出陈青渐落於下风。
毕竟,药手毒仙不是以武功见长的啊。那殷文瑜虽然看起来讨厌,手底下却实在不弱,虽然没有大下杀手,萧遥却早已看出他胜券在握。不下杀手,只怕是顾及到陈青毕竟是八王爷身边的人,到时候不好交待吧。
果然,陈青这一招挑战本是诱敌,本想乘机下毒,却苦於招招被制,竟然找不到机会下手!
不出片刻,陈青一招失手,被殷文瑜瞧出个破绽,判官笔疾刺而下,正中陈青的肩胛,令他一时忍不住惨呼出声,跌倒在地。
陈青满脸的不甘心,正待上去再斗,却被萧遥给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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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遥朝他摇摇头,道:"好了,别闹了。你打不过他的。"语气温柔,听来竟像一个哥哥在哄骗不懂事的弟弟似的。
陈青看著萧遥拉住他的手,竟觉得有些委屈。
萧遥转过身,正待说话,庙门外却传来一阵吆喝声,衬在此时的气氛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只见大雪之中,一个穿的略显臃肿的人背著一个破箩筐,手里拎著一个暖壶,虽然破旧,却似乎还能用的样子。
这个人看来五十上下,满面风尘,身上落满了雪花,他却好似毫不在意,口中却叫著"卖番薯罗......香腾腾的番薯......"见到破庙里站著的三人,竟然慢慢的走了进来,嘴里低叹著:"大冷天的,找个挡风遮雨的地方,可还真不容易呢!"
这一下,便是见惯大风大浪的殷文瑜、萧遥和陈青也难免惊异起来。这人,难道看不出此处危机四伏,千钧一发吗?
不过,毕竟殷文瑜向来小心谨慎,所以,只是默默的观察著这个老人,什麽话也没说。
而萧遥,确实面对陌生人沈默惯了的,即使讶异,也不会表现在脸上,看来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倒是陈青,一点也不掩饰惊讶之情,转著眼睛打量著他。
而这一架,现在却是怎麽也打不起来了。
每个人都觉得,此人决不是个普通人。
他的突然出现不但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而且,他的立场他们也不得而知。这样子,又怎麽敢贸贸然的在他面前动手呢?
陈青终於忍不住,问道:"大叔,你这番薯怎麽卖呀?"
那人道:"年轻人,一个铜钱一个,你要吗?"
说著话时,竟抬起头,冲著陈青笑笑,本来一张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脸,此刻竟显得亲切无比,就好像一个最亲最亲的长辈,满眼的疼爱。
陈青不由得呆了呆。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轻笑道:"哦,不用了。我饱著呢!"
那人也不在意,自顾自的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从暖壶里拿出一壶酒,打开盖头,喝了起来,还不时赞叹有声,一脸的陶醉。
酒,尤其是一壶热酒,在这三九严寒之中,是一件多麽诱人的东西!一时间,芳香四溢,熏的整个庙里仿佛都有了暖意。
陈青实在忍不住好奇,又道:"大叔,这酒怎麽卖呀?"
不料那人竟摇了摇头道:"这酒,是不卖的。"
陈青已忍不住想笑,却还是拼命忍住,这算什麽生意人嘛?哪有人放著十几个铜钱一壶的酒的生意不作,却做那一个铜钱一个番薯的生意,这,不是太好笑了吗?
那人看著陈青可爱的、毫不造作的笑颜,竟比他先笑起来,"你若是想喝,我倒可以送你一些。"
陈青拍手笑道:"好啊。"竟毫无防备之心。
其实,事後陈青自己也觉得奇怪,才刚见面的人,怎麽就那麽肯定他不会害自己呢?只是,当他看到他温和的笑容时,他就只觉得他亲切而已,再也没有想到其他。後来想想,有些人的锋芒和能耐确实是什麽都掩盖不住的。
那人听陈青拍手叫好,就真的拿出个破碗,倒了碗酒给他。
陈青竟也不嫌弃,就这麽就著碗喝了,热酒入腹,只暖到人心里去,四肢百胲都似乎充满了力量,再也感觉不到严冬的寒气。
於是,转过身,朝萧遥眨眨眼,"萧大哥,你要不要也来一碗,真的很不错呢!"
萧遥看著陈青带点兴奋的笑容,微笑著走过来,带著点宠溺的味道。
随後,接过他手上的酒一饮而尽,对那生意人笑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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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文瑜至始至终都警戒的看著他们。
不料,那生意人竟也抬起头,对他笑笑,问道:"这位壮士,要不要也来一碗呢?大冷天的,可暖著呢!"
殷文瑜觉得他这一生恐怕也没这麽窘迫过。
明明该是一个奇丑无比、又满面沧桑的老头,对著他笑的时候,竟然让他感到如沐春风。
差一点,他就想这麽的走过去,也像陈青一样接来喝下。
但,毕竟只是差一点而已。
他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从来不是。所以,谁能保证,这个老头不是和萧遥一党的?谁能保证,他的酒里没有下毒?江湖中的人心,什麽时候,真的写在脸上给你看过?
他从来都相信: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对他的作为,陈青只是撇撇嘴,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陈青,从来都只瞧得起敢作敢当,豪气磊落的汉子,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疑心慎重,畏首畏尾的人。
岂料,殷文瑜的神色竟然越来越奇怪,不出片刻,竟然身子一软,就这麽得倒在了地上。
这一下,连陈青都大感意外。
萧遥定定的望著面前的人,目光中带著深思。
殷文瑜目中已流露出骇然的神情,他竟然没有察觉到他是如何中招的!
陈青试探著问道:"他这是怎麽了?"
那生意人却只是依然慢慢的品尝著他的酒,仿佛那是天下美味,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末了,只淡淡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许是被这酒香给醉的吧。"
殷文瑜望著生意人的眼中渐渐流露出恐惧,他怎麽就没有想到呢?早在他打开酒壶那一刻,他便已在这破庙中下了毒,之所以陈青和萧遥没事,当然是因为他们已经喝了解药──那两碗酒就是解药。
可是,他竟然能在这江湖上都赫赫有名的三人面前堂而皇之的下毒却不被觉察,才见三人一面便可摸清三人的脾性,竟然早就料到陈青会喝,萧遥也会,而自己多疑的性格即使把解药送到面前也断然不会尝试,却又偏偏从头到尾一副冷冷淡淡,不惊不喜的模样,这,究竟是何人物?他竟然都没有听说过?
陈青虽然疑虑,但是一想到横在他和萧遥之前的障碍骤然消除,心中还是免不了欢喜。且不管此人是否是什麽武林中隐姓埋名的老前辈,拉著萧遥的手,道谢道:"多谢老前辈出手相助。今日我们还有要事,改日相见,必当再谢。"语毕,朝他施施然行个礼,便拉著萧遥走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难道还等著八王爷的人追上来吗?
那生意人却没有看他,自顾自喝著酒,仿佛饮到兴处,竟击节而歌:
"君子处事兮坦荡荡,威加海内兮动四方,逍遥自在兮人难求,羡兮妒兮可奈何?"反复吟唱,中间间或夹杂几句:
"一朝被困樊笼中,解铃还须系铃人。"
直至萧遥他们远去的时候,依稀似乎还能听到那歌声,久久不散。
萧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反复琢磨生意人最後那几句话,本来还不慎明白,却在远远望见八王的队伍时,豁然开朗起来。
竟然一反常态,拉著陈青向八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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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遥静静的望著八王,八王也静静的望著萧遥。
大雪漫天而飞,三十里长队却连一点气息都没有。
也许有过了几个世纪的时间,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
萧遥终於露出了微笑,八王也是。
陈青看不懂──也许没有人能看出这片刻之间,两双眼睛在互相诉说著什麽。
萧遥只道:"我想,我们也许该好好谈谈。"
八王笑道:"此去三百里处,有我一座小院,如果千佛手,逍遥仙不嫌它简陋的话,当可坐得。"
萧遥笑道:"八王爷在这塞外赫赫有名的别院,又岂会简陋,八王未免过谦了。"
於是,三十里长队摆驾阑山别院,八王爷亲自作陪,陈青尾随其後。
之前,没有任何一个门下客卿可得到八王爷如此器重,萧遥的荣耀自然让人又羡又妒,只有陈青始终沈默不语──因为,不知为什麽,他有不好的预感。
八王爷从来不是那麽心急的人,萧遥自然也不是。
所以,按八王的吩咐,陈青先带著萧遥去沐浴洗漱,换下一身风尘。
"萧大哥!"
"什麽事?"
"你......哦,你的伤怎样?严不严重,我去帮你开付药吧!"
望著陈青欲言又止,又匆匆离开,只留下一室芬芳,萧遥禁不住摇了摇头。
小青怎麽变得有些奇怪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慢慢坐入巨大的裕桶,在这冬日却满是绵绵的温暖,叫人好不舒服......只是......闻著满室的花香,萧遥笑著摇了摇头,自己又不是女孩子,陈青放那麽多花干什麽呀?
此时的八王,却坐在软塌上,慢慢的饮著酒。
二号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
良久,方问:"如何?"
二号答道:"皆败。"
八王奇道:"哦?大智和尚、劈山铁拐、漠上蛟龙,竟无一胜出?"
二号道:"不错。"
八王把玩者水晶杯,慢慢道:"想不到,他竟是如此出众的人物!可惜啊......"若不是因为他义兄,本也是本王求之若渴的人才!
"那殷文瑜呢?"
二号道:"这......"
八王抬起头,有什麽能让二号这种人欲言又止?
"殷文瑜中了柳先生的暗算,不过,未及要害,吃了点亏而已。"
八王爷轻笑道:"是他啊......我才在想呢,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让萧遥改变心意住进八王府的人,除了他,也许全天下也真的没有其他人能办到了。你下去吧。"
二号道:"是。"
退出厅堂,却不由得也好奇起那个人来。
当初毛遂自荐而来的柳先生,外貌平凡无奇,也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出半点武功,却令到殷文瑜这种出了名小心翼翼的人中招,不费一兵一卒让萧遥乖乖得跟著王爷回来,他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没有显出来呢?果然应了一句话:越是厉害的人,就越是深藏不露。
像这种人,会被八王奉为对付萧遥的秘密武器,果然是一点都不为过啊。
却也实在是......厉害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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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唐彩却凛凛然立於阑山别院的门口。
有些事,毕竟总是要个了断的。
大门打开,二号从里面走出来,拱手施礼道:"王爷已经久候大驾,请唐大侠跟我来。"
一路走过精工细作的花园,花香扑鼻,远处古树参天,又显得说不出的恒古幽远,花树掩映间,似乎能看到那些星星碎碎的亭台楼阁,若是想一眼看出别院的全貌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带著些江南的风韵,却又掩不住漠北的张狂。
说他张狂不是因为那间屋子雄伟的装饰,也不是因为霸气的飞檐,更不是因为通向此屋之路的坦坦荡荡,豪气隐然,而是因为,尚未接近,唐彩就能感到屋内之人的气──张狂的霸气。
见他进来,八王遣退了所有人,慢慢的踱下主位。
唐彩的面前有一张桌子,桌上有六杯酒。
八王道:"我一直都很赏识你,我麾下的武林高手也不在少数,但是能与你抗衡的却实在寥寥无几。"
唐彩道:"八王又何必自谦?多少成名的江湖客和隐姓埋名的风尘异侠,莫不拜倒在王爷帐下,说起手下的高手,也许就连南北武林的霸主"南风月,北擎天"都比不上。"
八王道:"哦?那你有没有见过南风月,北擎天两位江湖传颂的庄主?"
唐彩道:"那倒没有。只是常听武林前辈们说起,不由得心向往之,却从来都无缘得见。"
八王道:"那就是了。他们仅仅是流传在江湖的名号和事迹便能令你心向往之,光这一点,我又如何能比得上?"
唐彩注视著八王略微黯然的眼睛,道:"你指的是萧遥吧?"
八王道:"不错。"
唐彩道:"我这次来并不是为了他。"
八王道:"我知道。"
唐彩不说话,八王爷,既然你知道,却又为何还要提起?
唐彩,你不是为了他来,却是为了他才在此时来,难道不是吗?
八王道:"不论如何,今天总要有个了断。"
唐彩道:"不错。"
八王拿起第一杯酒,道:"这第一杯酒,先敬他们在天之灵。"
唐彩也拿起酒杯,抬头望见华丽的宫闱,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的阻隔,隐隐约约看见了义兄的身影......
精致的亭台楼阁,比不上七公主的美丽;一望无际的花海,比不上七公主的笑颜。
可是,美丽的七公主却很少笑,因为她很孤独。
没有人能看出忧郁的七公主究竟有什麽不快乐,因为她是七公主,皇帝最宠爱的妹妹,八王爷嫡嫡亲的姐姐,一身兼得两位天下最有权有势之人的呵护关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难道这天下间还有什麽事令她不满意的?"
有,当然有。
她厌恶官场的尔虞我诈,朝廷窒闷的空气让她感到难受,所以,八王爷特地在这塞北为她建了座别院,让她得以远远的离开,在这空气清新的大地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