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地一躲,已然晚了,纵然勉强躲过心口要害,箭正撞在胸口。
箭的力道极重,透过护心直透胸口,赵昶身子晃了晃,他没有低头去看伤口,只是转过目光,刘松的手还控在弓上,笑容满面,无比怨毒。
胯下骏马长嘶,刹那之间再听不见其他,细碎的往事则一涌而上。拨开那些陈旧的往事,他依稀看见,那一年,他在闻郡的太守府里,那个风姿惊人的年轻人扭头一笑,他顺着他的目光,见到那个人。便是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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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下一个瞬间,耳边是清脆却微弱的破碎声,一切又清明起来,他想起什么,抬眼看见四周关切恐慌的目光,只是笑,尔后干净利落地用力一抽,箭在手,人则安然无恙。
刘松身边一干人等的欢呼尚未扩散开便已化为无语的惊叹,刘松的笑也还在面上,待到看清事况,脸色一沉,又像是怕看错了,坐直身子死死盯着拔出铠甲上那支长箭的赵昶冲自己若无其事一笑,他握弓的手一抖,又惊又怒,而此时身旁哗然成一片,无人不在低声议论,再看赵昶,浑身浴血而神情凛凛宛如天神,放声大笑之后大声说:"如何,天命所归,尔等仍不信么?"
哗然之下骚动已起,刘松目光一偏,察觉不少士卒畏惧退缩之色大增,他心知那一箭无关天意,奈何想不通为何当胸一箭不曾要了他的命。就在这一刻的迟疑中,赵昶接过亲兵递上的弓,以方才那支箭瞄准远处的刘劭,伴着顿时反应过来的刘松一声"父亲"的大吼,笔直向刘劭而去。
箭势凌厉,又是顺风,刘劭纵然看见却已避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箭飞到眼前,若非坐骑一个趔趄,就非仅仅穿肩而过了。
刘劭一声痛呼,左右顿时慌作一团。刘松看看赵昶,又看看血流不止的父亲,咬咬牙,再次搭弓上箭,不料此次被身边一个从将拦住,待他挣脱开,却发现就在混乱之中,赵昶的一干亲兵已护着伏倒在马上的赵昶渐骑渐远,其他人马亦按军令序然后退,眼看已是收兵的架势。刘劭也无力再战,着令鸣金收兵。
刘松扬鞭欲追,还是那从将死命把他拉住,他气急,扬起手狠狠扇过去两巴掌:"混帐东西,你拦我作甚?"
"公子,赵昶好杀,但若老大人有个闪失,那如何是好。"
那从将振振有辞,连嘴角的血也不擦。刘松心头火起,明知此人拦住自己无非是因为其为长兄的心腹,生怕他杀了赵昶夺得头功,但此时军心已乱,临阵杀将这样的蠢事他决不会做,恨恨抽了那人几马鞭,长叹一声向刘劭而去。
此时军营之内,何戎与许璟已从先行溃退回来的白令所率人马处得知刘松的出现,白令回营时只剩下半条命,伏在马上看见匆匆赶出来的何戎他们,喷出口血就晕了过去;留守诸人知道事态非常,简单商议之后,决议由何戎领留在军营内的两千人马前去接应赵昶,而其余人等均留在中军帐等待一切可能传来的消息。
何戎既去,中军大帐内就没了任何声音,每个人都静静坐在各自的位子上等待,天色在等待中变暗,很快又是深夜,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大帐的入口处,整座军营静得没有一丝人声。
许璟坐在上首,面前几上搁着赵昶留下的剑,合目似在养神。终于有人耐不住这漫长的等待,走到许璟面前,低声问:"许令,营中还有五百人马,也一并......"
许璟睁开眼,缓缓摇了摇头,来人正欲再劝,忽然听见远方传来隐隐震声,诸人脸色一变,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有几人急急冲到帐门口,月朗风清,绝非雷鸣。面面相觑,是不安更是期冀。
震声愈近,千军万马犹胜雷鸣。许璟抓住剑,吩咐适才那人:"领人守住粮草,如若来者是刘松人马,先烧粮草。"
那人哪敢迟疑,答话声才落人已奔出帐外,他这一动,其他人亦争先恐后赶到辕门处去看个究竟。随着震动声愈发,只见一线火光出现在远方,又渐渐蜿蜒成一条火龙,马蹄隆隆,正在有人心下惊异袭营哪来如此多人马时,已有眼尖的高呼:"是仲平!仲平!"
火光照着何戎的脸,骑兵在前开路,很快到了营门口,众人的心头大石在看见赵昶后蓦地落下,无人去问战况,统统蜂拥到赵昶面前。最初的激动在看清满身是血的赵昶后烟消云散,但更大的庆幸很快涌上,何戎面容冷峻,一手扶着赵昶,一手从人群中推出一条路,吼一般说道:"传军医!"
一语警醒诸人,看见赵昶的瞬时的慌乱立刻被井然有序的各种指令取代,各司其职,各就其位,传唤军医安排士卒下令戒备等等一系列事项,都在极有默契的配合之下逐一开展。随着一簇簇火把的点燃和军士的归营,沉寂了一日的军营即刻人声鼎沸亮如白昼。
赵昶神志不失,由何戎扶着往中军帐走,还不忘吩咐随着他一起往中军帐去的幕僚去安顿其余事宜;何戎感到身边赵昶的脚步越发缓慢,就不停与他说话:"将军伤在哪里?"
赵昶沉默片刻,不答反问:"我没见到子舒,他人呢?"
何戎四下一看,的确没有看见许璟,于是说:"肯定是在中军帐内。"
赵昶再不说话,由着何戎扶他走进大帐,许璟站在帐内,见到进来的两人后身子晃了晃,半天没动。赵昶抬起眼,笑了笑:"功亏一篑啊。"
此时军医已到,与几个亲兵一道扶着赵昶先坐下,解开像是被染成深紫色的铠甲,撕开血迹斑驳的长袍,军医先呀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四肢冰冷僵硬的许璟登时一个激灵,大步走过来,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何戎看军医正在给赵昶疗伤上药,悄悄拉了拉许璟,示意他借一步说话。赵昶本已疲惫不堪,但见许璟要走又撑起精神,问:"你去哪里?"
许璟和何戎已经走到门口,听见赵昶说话又停住脚步。帐内人不少,许璟也没多说:"我就在外边。"不等赵昶再说,拉着何戎快步出去。
出得大帐,何戎神色越发严峻,对许璟摆手不止;许璟听着飘在军营内的哀嚎低泣之声,蹙眉道:"刘松呢?"
"将军射伤刘劭,刘松此刻应是与刘劭一道。"
"果然还是他。"
"他既宁可不顾刘劭生死也要取将军性命......当胸那一箭是他射的,若不是被挡了一下......人算不如天算,我是越发信了。"
许璟不置可否,向大帐内看了一眼:"那日后如何?"
"此役虽未取刘劭性命,但已大伤他元气,短期之内,他也难有作为。勤王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是两败俱伤。"许璟淡淡抢一句。
"也未必,自有人清点人数,到时再看罢。"
点点头,许璟再没说话,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忙碌不止,只是觉得头晕眼花,这时何戎也朝帐内张望一阵,又收回目光去看许璟,他叹了口气,拍拍许璟,但许璟的反应远比他预料的大,整个人一震,猛的转过身,好像从来不认得眼前这个人。
何戎吃了一惊,倒被他吓到,收回手,说道:"怎么......子舒,你脸色不好啊。"
许璟却已松弛下来,可还不等说句话遮掩,军医从中军帐里出来,朝守在门外的两个人径直走来,对许璟一揖:"许令,将军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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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说完便侧身让出路来,可许璟就像不曾听见似的动也不动,那军医只当是声音太小,重又说了一遍,不料这次许璟听后竟微微别开脸,依然不见动静。
不免难堪,更是惶恐,急忙以求救的目光望着何戎。何戎遂开口道:"将军伤势如何?"
"并无大碍,都是些皮外伤,胸口那处虽深些,也不在要害,休养几日就好。"
一问一答之中,许璟的目光移过来。何戎看着他,还是在与大夫交谈,却不知问给谁听:"伤药也上了?"
"请何大人放心,这是分内事。医者无讳,决不会自欺欺人。"
何戎连忙致意,以示失礼,同时话题一转,对许璟说:"子舒怎么还在?"
听着何戎诧异有加的口吻,许璟摇头笑了一笑,再去看明亮的大帐,接着没有犹豫地走进去。
很快帐内只剩下两个人。赵昶已上完药换过衣裳被人安置在榻上,因失血脸色略略青白,靠坐着不言语地看许璟走近,眼看只离几步,他忽然瞥见身旁矮案上搁着的一样物件,神情顿时为之一变,急急伸手想先把那东西藏起来,但正好牵动伤口,疼痛之下手一滞,让也看见的许璟先拿到了手。
许璟坐到榻边,看了眼目光飘忽的赵昶,镇定地开口:"大夫说伤得不重。"
"是不重。" 赵昶连连点头,盯住许璟握得紧紧的右手不放。
"伤在哪里?"
"只有几处皮外伤,方才你见的都是别人的血。"赵昶双手包住许璟的右手,看进他双眼中,声音低哑却语调柔和,"你抖得厉害。"
许璟轻轻一叹,抽出手后把手摊开,碎成几段的带钩躺在手心,再难看出原本的形状。他握得紧,手心还有些发白,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让赵昶一时说不出话来。僵持半晌,赵昶道:"一直带在身边,这次不留意碎了......你先还我,回雍京再找工匠......"
他说得很轻,倒像是理亏般,一边说还时不时去看许璟的神色,可还是没说完就停下,却见许璟眼波一闪,光华内蕴,倒看不出喜怒:"我不知你一直留着。"手指一动,眼看又要合上。
赵昶忙抓住许璟的手,许璟这时反而笑了,笑容虽短,但足以让赵昶也跟着笑起来,也不管牵动伤口,靠过去用力掰许璟的手指,非要把那几片碎玉抢回手中的架势。
许璟没使劲,很快碎玉转到赵昶手上,看着他许璟收起笑,手压上赵昶胸口,衣料下纱布的痕迹清晰,手指微微下压,摩娑着,身体的热度终于传到指尖。
赵昶眸色一暗,目光跟随着许璟的手指,终于伸过手去拉住,笑意漫散:"莫不是还有只一样的。"
"没了。"
眉头一皱,赵昶报以无奈无辜兼有之的眼神,人也几乎要蹭到许璟身上;后发觉对方不避,索性靠上去:"那怎么办......可惜了,它还救我一命。真的没有了么,再有下次又该如何是好?"
许璟起先还回头看一眼,听见赵昶的语气后当即忍不住笑了,他肩膀一抖,赵昶抬起头,也是在笑的,阴霾藏得很好,暂时不必多想,不由压低声音,像怕把眼前的一切打破:"这还是从别人那里夺来的,如今又碎了,你就不能再送我一件么......"
不知不觉之间,十指相扣,剩下的话语全在唇舌交缠中被二人吞落腹中。
过了一会儿两人分开,都是气息不稳,相互看着,眼底俱是眷恋,赵昶抱住许璟,低低说:"我本只想见见你,现在看来,你今夜还是不要走罢。"
"嗯,我不走。"
却没了回音。许璟偏头一看,竟就在这短短一句话的工夫睡着了。
扶赵昶睡下,把他手里一直握着的带钩的碎片取出放在一边,许璟走到门口,适才在笑容下竭力隐藏的忧虑浮上面庞,他叫过还在帐外的何戎:"睡了。今夜由你我来守夜罢。"
赵昶足足睡到第三日傍晚才醒,军医来过几次,为他更衣换药都未吵醒他分毫。这两日间战后各种消息文书数字潮水般涌来,此役虽不胜但伤亡并不惨重,清点之后,还留有七成士卒,得知这个数字何戎与许璟都松了口气,累积的疲劳似乎也在接到消息的一刻消去七八分,再振作起来与其他将领幕僚商议善后事宜。
赵昶醒来时只有何戎一人在身旁,他不知这一醒已在两日之后,还以为只是小憩片刻,许璟仍在身旁,眼睛没睁开就呼许璟的名字。何戎听见声音,走过去答道:"将军醒了么,子舒清查粮草去了,至少还要半个时辰。"
反应过来是何戎的声音,赵昶猛睁开眼。一见何戎的脸,立即清醒过来,挡开伸来扶他的手自己坐起来,伤处不再疼得厉害,他清清嗓子,又问:"我睡了多久?"
"一日多。"
从更漏处收回目光,赵昶唤亲兵去传军医来换药。换药时何戎守在一旁,见他右胁上创伤狰狞如故,当胸一块淤血至今未化,暗暗摇头,后怕又上来,但不敢有丝毫表露,视若无睹地把这几日的大事一一说与赵昶知道。赵昶这时已更衣梳洗完毕,先不提他事,只叫住已要离开的军医:"我这伤势,未曾说与许令听罢。"
军医脸色一变,先是看了何戎,何戎苦笑,挥手遣他下去,才对赵昶说:"我一时失察,说漏了。"
赵昶哦了一句,没说什么坐到帅位上,说道:"刘劭军中可传来消息?"
"这几日没有。"
"大人醒了。"
许璟的声音自进门处响起,旋即人端着个锦盒走进来,赵昶双眼一亮,离座而起,但看见许璟的神情后重又坐回去,咳嗽几声道:"你拿的是什么?"
"陛下写与大人的亲笔书函。"
赵昶沉下脸,指着那锦书道:"你先看罢,看了告诉我就是。"
许璟拆开书信当着赵昶的面读完,然后合起信作答:"陛下请大人留刘松全尸,亦是安阳公主遗愿。"
赵昶沉沉看了许璟一眼,又不是在看他,轻描淡写似说:"只怕难如陛下好意。"
"大人准备如此回信么?"
"信不必回,先放一放。听仲平说你去清查粮草,如何?"
"还可再供四十日。"
"嗯。"赵昶点头,看了看许璟与何戎,"你们且说说此役无功,下一步当如何?"
不意外赵昶有此一问,何戎率先答:"这几日我与子舒略有商议。眼下若再议攻伐,只有攻城一法。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与其强行攻城,不如先班师回朝,伐谋伐交为上。"
赵昶也不意外地笑笑,问许璟:"子舒你说呢?"
"仲平已然说了,大人还想问什么。"
"未出兵前你就反对,如今再加上子舒,定是要劝我退兵了。"
"刘劭郑迁出师不利,定会退而守城,安州彭州地域辽阔,又各自经营数代,将军若想逐一攻下,绝非一日之功。"
听着何戎的话,赵昶沉思良久,缓言:"兵贵胜,不贵久,是么。且让我再想想。想来你这几日也没合眼,我既醒了,你也缓一缓罢,时局非常,不要再病了。"
"(佳德)八年八月,劭与赵昶战于汶,无功而返,旋以忧病亡于军中。子松自立,率师还封乐。劭既亡,军中无所令者,郑迁与松宿隙,分兵与赵昶战于靖,大败而退,直至贵义。赵昶拔朔、宁台而返。"语见《平史鉴•卷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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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德八年九月三日,赵昶全军拔营已毕,聚在宁台城外整装待发,但却被郑迁军中一名降卒拖延了半个时辰。
当时那人已有六七分醉意,走得踉跄,押送他的人等不及,干脆架着拖到赵昶马前,再猛一放手,眼看那人狠狠摔在地上后挣扎着爬起来,还没明白此时身在何处,索性又躺回去,倒在冰冷的地上口齿不清地继续嘀咕着。
挡在赵昶马前的一名亲兵看了一眼开口:"大军将行,这是做什么?军中饮酒先拖出去打三十军棍,还要送到将军这里来么?"
赵昶看罢那醉得人事不省的降卒,只是微微皱起了眉;拖那人来的几人既看清赵昶的神色,不敢迟疑,由其中一人上前道:"将军,那人不知从哪偷来的酒,喝得大醉后说到刘邵死因......小人们觉得事属非常,特拖他来向将军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