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下—— 脉脉
脉脉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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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戎说完微笑,但听者都在沉思中,赵昶和许璟都是知道这个传说的,不知为何,今日听来格外生出些感触,而发现对方也悟出些什么后,深深看了一眼,偏说不出什么。

赵琰反应快,追问:"这样能猎到手的有多少啊?"

"端勒国内各朝各代,均派人去猎,据说几百年间一共只得两三件。而前朝立国之初,据说曾贡来一件,但现在已不知下落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赵琰心驰神往:"我日后也要猎一件来。"

赵臻白他一眼:"九万里,纵然是日行千里的宝马,也要不眠不休三个月。何叔叔不是说了么,百人难有一回,人家几百年才猎到两三张,你想得好。"

"你怎知我猎不到。就算猎不到,不是说了么,还有一件就在呢,前朝距今也不过几百年,说不定我还能找得到。"

两兄弟顿时争执起来,许沂却问何戎:"风雪中几个时辰一动不动,若是雪格外大,那怎么办?"

"冻僵既而失去性命,也不足为怪。"何戎答道。

许沂叹了口气,语气不像个孩子:"即使是至宝,这样值得么?一路白骨,代价太大。"

这句话倒把何戎听愣了,他仔细打量许沂一番,终于别开脸,看着远方说:"那是倾国之宝。你想,你若能得倾国之宝,会如何,可愿冒这样的险?"

许沂没答话。白令转过头:"仲平,你问得太深了,还是个孩子嘛,问这个。倾国之宝,一件这样的皮毛,好是好,我看也未必倾国。难道这大好山川湖泊,还比不得一件衣裳么。沂儿,这只是个故事,别想了。"

何戎也笑了,犹豫半天伸出手,拍了拍许沂:"我也没见过,只是书中记载,你白叔叔说得对,男儿志在四方,大好山河,那才是无价至宝。"

许沂猛的抬起头,回答:"皮毛,或是江山,怎样的无价宝,都不及百姓。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是么?"

见他这样较真,何戎没笑,但听到这句话的其他人大多都笑了起来,笑声中各色情绪掺杂,混在一起也听不出什么。

许璟在笑声中不知怎的就走了神,同样没笑的赵昶趁着诸人不备碰了碰他的手,回神后,他似笑非笑看着赵昶,问:"江山无价?"

"江山就是家国,还说什么其价倾国。"赵昶说完这句声音压低,冲他笑回去,"倾国之宝嘛,我不是已经有了。"

道路尽头,残阳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府第。

49

到达后一行人陆续下马,等候多时的下人忙迎上前为他们带路,庄园内外照明用的火把燃得正猛,松脂的香味漫散一路,正堂传来丝竹飘飘似仙乐,到得正堂,雕漆屏风上画得是高山流水,帷幕微垂,锦缎上的花纹在五六尺高的七枝竹节鎏金灯台照耀下显着幽光,博山炉中鸡舌香的气味与酒香脂粉香混成一股,透出格外的甜香来。

看见这样的架势白令拊掌而笑:"大将军府也没有这样的气派,看来这次同将军出来,还是对了。"

众人一阵哄笑,赵昶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头,又若无其事笑着招呼诸人就座,但看到白令牵着赵臻许沂,赵琰依在许璟身边,他声音一沉,吩咐道:"把公子带下去。与长辈同席而饮,他们还不到年纪。"

白令连声为三个孩子告饶,说这筵席座位摆设本不拘礼,也不必非让孩子们单独在别处去吃。但赵昶语义坚决,许璟又不作声,纵然其中赵琰再不乐意,也还是乖乖与赵臻许沂一起被下人带离正堂。临走前赵昶语气和蔼起来:"今天你们也累了,明日还要早起,早些睡。"

赵臻赵琰不敢争辩,老实应答;许璟走到许沂身边,又把赵昶先前的话再对许沂说了一遍,许沂骑了一天的马,早就累得连话也不愿说饭也不要吃,只盼着早早和这一室的长辈告别然后好去睡,撑着精神听完许璟的叮嘱,向在座的长辈施过礼,和赵臻赵琰在下人搀扶下一瘸一拐离开。

估计他们走远,白令道:"将军与许令君也太严厉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昶笑了笑:"宠溺多败儿。不能由着随心所欲惯了。"

这本是身为人父者的寻常一句话,但白令听了格外不是滋味,干笑了一声,偏杜淮有心揶揄,手肘蹭蹭白令,白令当即阴下脸,杜淮看他脸色不妙,忙收起玩笑神色,说道:"明举你莫要挂怀啊,我看你家几位千金将来也是非凡......"说着说着觉得更不对,索性停下,尴尬地笑笑。

白令脸上的阴霾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他拱手对杜淮道:"托靖直吉言了。"

然后诸人又报以一笑,纷纷落座,添酒开席,歌舞声中笑语渐起,热络之意压过秋夜的轻寒。

却说三个孩子被下人们带到偏厅,用过晚膳,三个人精神恢复过来一些,听着正堂那边不断传来的阵阵笑声,赵琰哪里坐得住,直撺掇着赵臻和许沂溜去正堂看看。赵臻很快动了心,许沂却不愿意,犹豫被赵琰看出来,冷哼了一声道:"你不去就算了,我与大哥去就是,你早早去睡吧。"

说完还做了个鬼脸,许沂一咬牙,摇摇晃晃站起来:"你们去吧。"

还没走出去赵琰窜上前拉住他,口气已经变了:"去吧,难得嘛,你听那边那么热闹,难道你不想看看?"

"有什么看的?"许沂反问。

"嗯......不去怎么会知道?"

"......"

看许沂再度迟疑,赵琰得意地对赵臻挤挤眼睛,赵臻凑上前来,三个孩子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然后唤守在门口的下人进来,推说饭菜不够,语气自然恳切无比。而等那下人离开,三人掩嘴而笑,一个接一个溜了出去。

躲过守卫在正堂外的侍卫,三个人来到正堂一侧开着的一扇窗外,踮着脚正好能看见堂内景象:酒过数巡,一群人或多或少有了酒意,不拘形迹围坐成一圈,劝酒说笑好不热闹,堂内一角是翩翩的歌舞,长袖折腰,堂上人无心去看,倒让窗外的三个孩子看得入了神。

赵昶被灌得最凶,这时醉了五六分,他环顾四周,忽然拍案,道:"取剑来。"

他身边许璟闻言转过头,一看就知道是在借酒发作,而何戎拉住许璟的衣袖,轻声说:"将军醉了,要仗剑而舞了。"

许璟先是不信:"当真?"

何戎边点头边笑:"你不在军中,以往大捷,将军如若醉酒,定会凭酒力仗剑而舞,而且舞的曲子就是一支......"

"《国殇》。"陆澎插了一句。

何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连连点头,许璟再去看座中常随赵昶出征的几个人,无一不是袖手以待,但神情却不如何戎那样安逸。剑送到赵昶手中,他站起来,拔剑出鞘,走到开阔处时顺手扯过堂内装饰用的一根雉羽。待他站定,歌舞顿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他一人身上,何戎扬声道:"将军,此地无战鼓,容我击节助兴。"

许璟看赵昶的神色,禁不住笑了,问何戎:"真是唱《国殇》么,也亏你们次次听不厌。"

"醉了有什么办法?"何戎拿起只筷子,在瓷盘上试了试,声音不对,许璟就把靠臂的矮案推给他,这下音色对了。

赵昶一手执剑,一手握雉羽,因歌而舞,嗓音因为酒的缘故较平时低沉得多,一首《国殇》唱来更显悲壮,堂中悄无人言,余下歌声,剑气破空声和击节声,肃杀之意油然而长。许璟单手支额盯着堂中起舞的赵昶,看剑光如虹,凌空劈下时带着绝决的气势,笑容于不知不觉中随着歌声渐起消退。

窗外赵臻惊得合不拢嘴,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堂上那个矫若游龙的身姿属于自己的父亲;赵琰虽然一样惊讶,可想到若非他的坚持绝对看不到这番场面心里又不免得意;许沂目不转睛,似乎完全被歌中的语句和赵昶的舞所迷惑,竟自言自语道:"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赵臻听见,想也不想出言反驳:"不对,那支明明是《国殇》,你听,‘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错了错了。"

一遍唱完,赵昶横起剑,走到全神贯注的许璟面前,笑容晏晏,深邃双目中温柔的神情一闪而过,就被戏谑遮过。他说:"且向许令君讨一杯酒喝。"

先前众人看他向许璟走过去已然愣神,听到这句话后又是怔怔,片刻后忽的迸出大笑,"醉了醉了真的醉了"一类的笑语不停,一扫歌声的阴郁悲壮。许璟看似无奈而笑,但眼中笑意却是柔软的,酒染得他双颊飞红,素来清澈的目光似被蒙上层水光,在笑声中用自己的酒盏斟满酒,递到赵昶面前。

不料赵昶不接,剑倒离许璟更近几分,许璟会意,浅笑着把酒盏平放剑身,就抬起头来对赵昶又是一笑。赵昶何尝不是笑着,横过剑凑到面前,叼起酒盏饮尽,剑身一抖,酒盏滚落,却还不碎,同时剑随意动,歌声起,较上一遍节奏略快,语意也激昂得多了。

"嗯......这就是‘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不对,父亲是大将军,许叔叔只是尚书令,这句不好,我再想想......"

赵琰不耐烦赵臻这个时候还在为典故纠缠:"这个时候你还拘泥这个......难怪颜夫子偏爱你......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让我们待着了?"

"为什么?"许沂随口问。

赵琰挑眉笑道:"你没看到么,我若是父亲,可不好意思再板起脸来训斥我了。"

"胡说。"赵臻低喝一句。

情不自禁下声音大了一点,何戎的目光立刻转到那扇窗上,三个人心一慌,忙低头放矮身子要躲,但何戎看得一清二楚,偏偏不说破,等赵昶的舞跳完,才不引人注意叫来侍卫吩咐把躲着不敢动的孩子悄悄带走。

舞既终了,赵昶在重又响起的笑闹声中归座,伏在案上兀自笑个不停。在何戎被他人叫开的片刻,先前笑得前仰后合的许璟附耳道:"我不知道还有这一样。"

闻言赵昶猛抬起头,许璟没来得及避开,两个人的头撞在一起,虽然痛,却都是还在笑的,好像在这般气氛下再没什么要去想,好像这一场筵席永不会到头。

一边哄笑又起,两人定睛去看,这次醉的是杜淮,醉得十足十,神志不清,嘴里嘟哝着《七哀》,磕磕碰碰竟然还背完了:"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赵昶先是乐不可支,几乎要栽到许璟身上,索性一手扶住许璟的肩,听何戎说:"《国殇》完了又是《七哀》,也算是绝配了。"

"难为他背这一首。看来是真的醉了,来人,搀杜大人下去休息。"赵昶叫来下人,让他们送杜淮离开。而杜淮被送走之后,赵昶的乐态忽然荡然无存,酒带来的瘴气不知何时消了,目光炯炯望着一盏烛台,沉声吟诵杜淮酒中背的《七哀》的几句,"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挥涕独不还......"

50
赵昶念完,浮上个含义不明的笑,略略调整了坐姿又给自己斟满一盏酒,靠在案上半醉半醒地看旁人向许璟逼酒。

歌伎在琴瑟伴奏下正唱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歌声清越,竟丝毫不为堂中的喧哗所动,许璟虽被三五个人围着,听到那歌声神色一变,急急甩过头去,正在劝酒的几个人于是让出一线,好让他把唱曲的那人看个清楚。只看了一眼,许璟把目光投回面前的几只酒盏上,一一推开,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与靖直一般了。"

"明日无事,醉了也就醉了,许令君难道连一杯酒的薄面也不肯给么?"

劝酒的人也已喝多,酒盏尚端不稳,而又有人留心到许璟方才的举动,笑道:"许令在看什么,莫非是故人?"

"你当人人若你尽日流连花间,以己推人,谬矣谬矣。"

这个头一开便立刻不可收拾起来,像是忘了围着许璟的初衷,一群人又说起彼此的风流旧事来,互相打趣,言语间没了忌讳,更是热闹不堪。

许璟躲过劝酒,轻轻吁了口气,这时何戎靠过来说:"都醉了,言语间不知轻重,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看也是喝够了。"说完还回头张望赵昶,见他还握住酒盏不放,无奈地笑,"大人也醉了,也不知还有几个清楚的。"

"何必清楚。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你方才一时忘形,怎么,真是与故人相关么?"

许璟一愣过后,笑而不答;何戎大笑道:"这就是当真有了。我只道许家家门森严,原来你也有少年轻狂时。是怎样的女子,竟能使你念念不忘?"

许璟的笑更深了,接着淡下去,摇手推说:"多少年的事了,你何必追问到底。"

"多少年的事你还挂念在兹,我问一问又如何?"

身后传来一声物品坠地的轻响,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许璟又笑,轻声说:"还是先前靖直念《七哀》时想起的,我第一次见她,她就是在唱《七哀》。"

说到这里许璟再不肯说,何戎瞥见他身后的赵昶不知何时起也凝神在听,不由失笑,但再问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只得作罢,端起酒敬了许璟一盏。这次许璟未加推辞,爽快饮尽。

筵席直闹到后半夜方休,回房休息时无人脚步未见踉跄,醉语更是处处可闻。许璟在回房前特意让领路的下人先带他去许沂房中。许沂是早睡熟的,许璟进来也没反应,整个人蜷成一团,被子却有一半落在塌外。许璟替他盖好被子,又在榻边坐了一刻,这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推开窗,月光随着秋寒泄入一片,却因为酒的作用并未觉得冷,许璟索性又推开一扇,站在窗前看夜色,明月皎皎,了无纤云,近处则是被月光镀上色的橘柚,被微风吹得树影婆娑。

走道里传来脚步声。

不同于下人的谨小慎微,脚步声渐行渐近,伴着飘近的酒香,来人的身影被廊柱投下的阴影一次次打散,又一次次出现在月光之下。

许璟打开房门,光线泄出去,来人的面容在柔和的灯光下也与意外不同,随着一声轻笑,人到了面前:"独寐寤宿,永矢弗告。我只当你睡了,过来看看,不想你还醒着。"

明明已经醉了,面上颜色绯红,伸过来的手滚烫,眼神却不怎么乱。宽袖一动,熏风夹着沉香袭来,笑着愈压愈近,言语低哑近乎耳语:"饮罢忘忧君,与你忘忧来了。"

许璟推开赵昶,偏开头,笑容隐在暗处:"你醉得可以了。"

"是么......"

喃喃一声,赵昶勾出深深的笑容,双手蓦地合在许璟腰上,也不等许璟反应过来,竟用力把他打横抱起,吻拂过眼角眉梢,落在颈上,禁不住的颤抖。

许璟睁开眼,彷佛看见月亮携着冰冷的光坠下来。

下半夜的时候许璟忽然醒了,他侧过身子,迷蒙的目光陡然转为清醒,也不顾身上只是一件单衣,就这么坐了起来。

即使是下半夜,月亮也亮得异常,银白的光辉在窗外徘徊着,又渗过雕花窗弥散在室内。赵昶伏在榻上睡得很安稳,不畏寒冷似的,上半身大多裸在被子外面,勾勒出强健的线条。月光温柔地从四面八方汇在他身上,把宽阔的背照耀成一面银色的旗帜,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又奇异地淡去上面大大小小的伤痕,平整光滑而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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