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璟惯如以往无数次的回答终于有了些许不同:"你且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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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的鼓声响起时,东方的天空红霞蒸蔚,鱼鳞似的碎云铺展着,也被染上霞光。刚刚跳上天际的太阳隐在云后,只露出一角,万丈金光却透过云层喷薄而出。
"只怕会下雨啊。"
送别的队伍中不知有谁嘀咕了一句,很快无数略带责难的目光都转到那人身上,说话的人脸一红,迅速低下头去,彷佛这样就不知旁人的嗔怪。
但这小小的波动并未传到前方。赵昶全身甲胄站在辕门处,身旁围着一圈重甲的侍卫,只留出一缝让人近身。隔着重重人群,有些话无处去说,有些话早已说过,临到头,赵昶也只是对站在何戎身旁的许璟笑笑,许璟没在看他,偏过头对何戎说了句什么,何戎微怔,只是摇摇头。战鼓声愈急,赵昶收起笑容,在亲兵簇拥下上了马,又在留守诸人的恭祝声中扬起手,而此时整装待发的兵士亦齐声迎合,在清晨清冽的空气中,呼声直上云霄。
赵昶率军离开后半个时辰,另一支由白令率领的队伍也即将出发。但与适才装备齐整的大军不同,白令及手下数千人都只着劲装,没有丝毫防卫。许璟身旁诸人都是见怪不怪,只有许璟的目光流连不去,白令眼尖,一面别着兵器一面走近:"许令君在看什么?"
"白将军就这样去拦郑迁么。"
"不错。"白令一笑,不以为意,"这本就是刀尖上的买卖,临头一刀,缩头也免不了,倒不如图个痛快。何况轻装简行才能兵贵神速......时辰到了,下官失陪。"
何戎见状解释道:"他素是如此,当真是一支奇兵。"
一起送走白令,留守诸人就按前几日赵昶所吩咐的,各就其职,与赵昶仍在时并无丝毫不同,只是大军出征,偌大的营地顿时空了,静悄悄连一句很轻的话都能传到很远,与前一段时日的热闹繁忙大不相同。
因赵昶下令由何戎与许璟主管营中一切事务,两人把防备事项吩咐下去后,手头一时无事,何戎便提议在中军帐内下双陆,除却消磨时光和提神,也可随时停下应付突发事况。许璟心知在这一事上何戎远比自己有经验得多,点点头应了。
棋台摆好,二人分据一端,下了几手后,何戎便笑了:"子舒技艺生疏了。"
许璟的心思倒不在下棋上,虽然对着棋盘,想着却是前夜半梦半醒间与赵昶的一番话:最初是玩笑着说起多年前赵昶伐腾州时留下的那封信,以往二人是从不讳言生死的,但那一晚却谁也不肯往深处引,既说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也扯不相干的玩笑,就是不睡。直到最后,赵昶一把拉住他,细细地吻,仿若过了这夜再不能见;他推开赵昶,坐起身子,借着昏暗的光线勉强地看,最终因为光线着实太暗而放弃。
当时真没觉得什么,或是说直到方才还能看见赵昶背影时也未体味出异样,仔细想想,是有多少年不曾见到这样的场面,却不知怎的,现在开始微微发慌。
一心二用自然难下好棋,许璟这才新下一步,何戎就边摇头边笑:"早知你如此心神不宁,定要在下棋前与你赌些什么。"
原来是走了一步错子。许璟一笑,说道:"军中禁赌,何大人莫要忘了。"
"有监军大人在,须臾不敢忘。"
于是集中精神下棋,几盘下来各有胜负,不知不觉中,已是中午。
何戎扫了眼帐外,随口说:"看来这几日都不会有雨。"
"嗯。"许璟淡淡应了一声,推掉才摆好的双陆,"等等再下。"
何戎起身在帐内踱步,还是走到地图前,寻思良久,开口道:"我并不担心袭营劫粮,倒是有些担心刘松。"
"前几日不是才收到书信说他人还在雍京么?"
"雍京到此地即使用最快的马也要十余日,前几日送到的消息,到今日也隔了二十日了。二十日......子舒你来看,大军到汶,需走大道,而白令领奇兵攻郑迁那一支,因抄近路反会先至。我等定下的计策是由白令先袭郑迁,再率兵与大军回合分两路合围刘劭。但我只担心,刘松他......"
许璟于是凑近去看:"我若是刘松,就先解郑迁之围,再合力从后断大军退路,前后夹攻,或能逆转形势。"
何戎苦笑:"这点将军业已想到。此役唯一变数就在是否有人能解郑迁之围,按理刘松无法赶到,但是......"
许璟自始至终不曾参与关于此战的任何一次商讨,但现在听何戎大致一讲,心里多少也明白一些,便问:"你们是在赌什么--即便是万一当真赶到,父子天性血肉相连,他也会先去救父?"
"刘松纵然能逃离雍京,并星夜赶来,仓促之下,又能带多少兵马?"何戎反问他。
许璟皱眉,答道:"兵贵精贵奇不贵多。无论刘松带来多少人马,只要他与郑迁会合,定然后患无穷,这个道理,难道无人懂么?"
何戎盯着他半晌,再问:"那子舒以为该如何?"
许璟目光蓦地凌厉,也盯着何戎,四目相接虽只一瞬,一闪而过的心思没藏尽,何戎看得分明,哑哑一笑:"原来你也动了这个心思。我且告诉你,并非不曾想过,可惜未必事事遂人愿,不然他无今日,你我也不必在此担忧。"
然后话锋一转,语气缓下:"子舒,没想到你......"
话没说完被许璟堵去:"提这个做什么,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想不到。"
方才还呼之欲出的紧张气氛被这句略带凄凉的话消去,何戎笑笑,还是把话题拉回眼下的战局上:"或是我想多了。此役在所难免,但论起结果,却未必能遂人意......此役若胜,也是两败俱伤,若败......"
他干笑两声,没有说完,但未说完的语句已在干笑声中统统传递出来,看许璟若有所思,何戎只得笑:"我这个人素来报忧不报喜,继续下棋罢,其实只要今夜没有异状,两三日后这个时候,捷报就应传来了。"
除了双陆,二人还下围棋,一盘接着一盘,半天内连续有各种文书送来,多半还是自雍京方向来,一律的安然无事,还有军中送返的军报,也无要务。时间不知过得是快是慢,在各怀心思的等待中,天色暗下去,点起灯烛,又亮如白昼。
许璟不知他这一天下了多少盘棋,也不知还要下多久,一局下得慢过一局,眼睛有些发涩,倒是何戎精神很好,估计是熬惯的,一点不见倦意,说笑不停。下棋的间隙许璟与何戎总是不免互相打量,似乎都想在对方身上找出点什么,越到深夜,说得越少,但都没有要去睡的意思。夏夜里还是有些凉,加之坐着不动,渐渐体会到凉意,许璟因这几天都没睡好,二更时有了倦意,很快何戎觉察,于是让他前回营帐去睡,许璟却执意不肯,喝了杯茶精神似乎又好起来。
等到下完手边这局,何戎说:"不下了,下了这一日,也够了。"
说完忍不住相对而笑,倒以无奈居多,笑罢之后何戎叹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几年前也是这样,连着几日都无事,现在才一天,就犯乏了。"
许璟看他一眼,裹在黑色的袍子里,灯火之下显得瘦得格外厉害。也叹气,语调平常:"我下双陆一直下不过他。"
何戎一震,半天没有转过脸,看着跳跃不停的烛火,轻声问:"你几时知晓的?"
"几年前的事了。你们何尝格外刻意瞒我。"
"也是,就算刻意,哪里又真能不落下痕迹。"何戎微笑,目光辽远空茫,"怪力乱神,我原本是不信的。但说来也怪,前几个月总是梦见他的墓,好像真送他到最后......子舒,他的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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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曾去看过,不知道。"回答没有丝毫迟疑。接着又说,"罢了,过些时日再说罢。"
何戎稍加沉默,方慢慢说道:"是我失言,本不该在此时说这个的。"
许璟却笑了一下:"那又是何时。我本应更早告诉你,但是似乎又没什么,人已经不在,再说也只是凭添伤感。"
"这大帐之中,处处都是他。"
何戎伸出手四下比划,许璟的目光也就随着在逡巡一圈。末了,何戎自失一笑,看着烛火撇开话题:"子舒还是早些睡吧。我在这里,若有变故,一定尽早告知你。"
许璟又哪里再待得下去,勉强地笑笑,退出去之前叮嘱道:"当心深夜有人袭营。"
"我心中有数,你放心。"
人已到了帐外,却被何戎忽然叫住,:"子舒,此役胜后你有何打算?"
"一切照旧。"
"是么......我随口问问,你不必放在心上。"
一夜安宁。第二日许璟甚至比平时晚起了小半个时辰。待他赶到中军帐,何戎神清气爽不像一夜未睡,正对着许璟询问的目光,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报以从容微笑。
汶水三面皆是一望无垠的阔野,只有西面地势稍有起伏,当正午烈日照射其上,似乎也被其上的冲天血光所感,笼上阴霾。放眼过去,黑烟蔽目,血流成河,人吼马嘶之声振荡四野。经过数个时辰的厮杀,局势似乎不再那般混沌,从赵昶所在的中军俯视,刘邵人马虽多,但已开始散乱,己方人数略少,却在奋力拼杀之下阵容犹整,边战边退,正是把刘邵大军引向商议之地。
越是这般紧要关头赵昶脸上越是看不出表情,除了偶尔抬头看看天色并询问身旁诸人时刻,就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战场上的局势。鲜血被灼人的骄阳迅速凝成黑紫,遍布在战场的每一处,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无处不在,无论看向哪里,不是刀剑相向的兵士,就是残破不堪的尸体,全然不似人世间景象。而在战阵之中,刘邵总是格外显眼,被护卫牢牢护住,一团人左支右绌,狼狈模样再难遮掩,已看不出大战之前当中念读檄文的凛然。赵昶看着,又问:"明举怎没到么?"
"白将军尚未到。"
赵昶的手抚上剑柄,扫视诸人:"再一刻,他若不到,就不等了。刘邵人马众多,引兵之计也不是办法。"
他身后,是数千如同铁铸的雄骑;话音未落,铠甲与兵器撞击之声,霎时盖过他的尾音。
一刻工夫很快过去,赵昶沉下脸,朝约定的方向再看了一次,还是不见那支骑兵的踪影,他抬起手,尚未挥下,随行的一名司马拉住他的衣袖,急急劝道:
"将军,再等等罢,白将军或是正在赶来。此刻大军还能抵挡一时,等白将军到了,三面合击,才是上上策啊。"
赵昶一甩衣袖,指着那边战边退的己军冷笑:"他若不来,难道要等全军皆溃再做计量么。他晚到,自有军法等候。无法三面合围,前后夹击也未尝不可。"
说完他拔高声音,以无可置疑的语气下令:"传我军令,凡取刘邵首级者,赏金百斤,奉列侯!"
身后顿时一片高呼,赵昶微微一笑,扬起马鞭,欲率先杀入敌阵,正在此时,阵列后方传来大喊:"是白将军,白将军到了!"
闻言赵昶与身边幕僚立即向对面望去,望过厮杀中的人群,战场的另一边空空如也。赵昶悚然一惊,汗意顿盛,回头,队伍尽头几里之外,烟尘弥漫,只能听见疾驰的马蹄声。而此刻先前那个充满期冀的声音惊惶不堪:"不......不......不是白将军......是郑迁和刘家的旗帜......!"
四下皆惊,赵昶身边幕僚失声吐出一句:"刘松!"
赵昶反手就是一掌,低喝道:"慌什么!"
但此时一切昭然若揭,最担心的终于发生:原应在雍京的刘松竟赶到了阵前。不仅到了,还大败白令,解了郑迁之围,并赶在赵昶兵马前后夹击刘邵之前反把赵昶赶到了绝路上。
"他神速如此......"赵昶喃喃低语,尔后大声说,"得天下势者,如今尽在我辈。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然后一抽马鞭冲入战局,他身后骑兵恍然,也跟着风驰电掣般杀入敌阵,看来倒有几分与刘邵郑迁人马比快慢的场面。当然事实绝非如此--郑迁刘松赶到,局势已在瞬间逆转,一着不慎,被前后夹击全军覆没的,倒有可能是赵昶一方。
赵昶一面疾驰,一面对身边的司马参军陆澎冷笑:"养虎终会为患,仲平当初极力进言杀他,你们全都拦着,刘松此人,就是扫平天下大碍,如今你明白了么。"
陆澎尚不及作答,赵昶已把他甩得远远,率着几千铁骑杀入混战中的战阵,片刻之后,刘松所率人马也加入战局。这一瞬之后,战局已变得混乱不堪,无论是谁,无论最初如何精心布置考量,都再难凭最初所想决定胜负,剩下的,只有一途,乱中取胜。
譬如一股洪流冲入苦斗中的战场,双方将士先是见赵昶的人马,欢呼与绝望声同样响亮,而待到又看见刘松与郑迁的旗帜,适才那些绝望的声音蓦地一转,欢呼四起,一时竟分不出彼此。
既入战阵,便再身不由己。耳旁风声呼啸,带着血腥味的热风扑面而来,汗很快被风蒸干,但立即又满身皆是,面前银光闪动,赵昶连连砍翻数人,终于得了片刻安闲,远目四方,看清刘邵所在,便打马向其奔去。
而他身后是刘松的声音,极响,彷佛其人近在咫尺:"诛将士听了!杀赵昶者,赏金千两,封邑百户,有家人为奴者,即日脱去奴籍;生擒赵昶者,赏金两千两,封邑五百,富贵一生,及至子孙,代代不绝!"
赵昶听后甚至笑了,手中长剑划过一人的喉咙,鲜血溅了满身,然后回过头,乱军之中,找不到刘松的身影,于是他收回目光,身子一侧,躲开当胸而来的长戈,趁那人收回兵器时补上一剑,血短暂地糊住他的双眼,他看不见是尸横遍野。
渐渐,他与随身的几十个亲兵离刘邵所在不过百步,他已看见刘邵苍白的脸和浑浊的双眼,刘邵也看见了他,神情于恐慌之外还掺上些其他。
明知此时无暇多顾,赵昶手上不由一慢。顿时觉得左臂一阵刺痛,也不等他出手,亲兵早已砍下那人头颅,之前此人因为砍中赵昶的欣喜尚未从犹显稚嫩的脸上褪去,头颅滚了几滚,就消失在马蹄激起的尘土之中。
"将军,刘松正朝这边过来。"
亲兵急急说了一声,只是离刘邵越近,敌军越多,根本抽不出片刻工夫去看一眼其所在,赵昶左刺右砍,浴血全身,但亲兵还是一遍一遍提醒刘松正朝他而来。杀死离自己最近的一人,赵昶喝道:"我命系于天,若非近在身后,勿唤我!"
耳边一道破空声,赵昶偏过头,恰恰长翎一枝擦面而过,而射箭之人离他不过几十步,玄甲白袍,不是刘松又是何人。
赵昶放声大笑,却不理会还握着弓的刘松,大喝一声,全力拍马杀向刘邵。又有羽箭飞来,却统统被赵昶的亲兵拨开,拨之不及,便以身挡,就是无法近赵昶的身。刘松素有神射之名,如今连出十箭仍不得如愿,又是恼怒又是愤恨,提高声音道:"赵昶,我倒要看看,是你的人多,还是我的箭多。你且回头,看这战场之上,还有几人着黑?"
因赵昶所率军伍士卒皆穿黑甲,故有刘松这一说。他此话本意是要让赵昶分神,可赵昶理也不理,径直一路砍杀,直奔刘邵。刘松说完,又出一箭,这时赵昶听见风声,硬生生接住,合着血把箭折断抛在地上,返头对刘松笑道:"君不见此地人尽着黑,天意所归,在下焉能不从......"
"从"字来不及说完,他见刘松身边一人弯弓搭箭,三箭连环射出。由是赵昶屏气凝神,看准三箭的落点,放低身段,一一避开,但还是有一枝轻划过面颊。眼看有惊无险,赵昶又坐直,耳边传来惊呼:"将军,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