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毯子包住脚,许琏又咳个不停,只是没刚才那么厉害;许璟叹气,干脆坐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咳过一阵没了力气,许琏顺势把头靠到旁边的人肩上,哑着嗓子接话:"反正现在阿兄会照顾。从小就是这样,任性惯了,当初离家做官,辞官去投刘邵,都没人管,顶多一句‘好自为之,记得自己是许家人';现在又在这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有阿兄陪着,照样没人管,可祖父却一封封信催你回去......"
许璟感到肩上的分量越来越重,说话间许琏无意中把全身的重量都往自己身上靠,他不晓得怎么说才好,或者根本是说什么都没有用,怀里的人呼吸蓦地急促,许璟晓得这又是要咳了,忙扶正他,安慰道:"能做自己所想不好么,阿连,你可后悔离家?"
"悔什么。"
"那就是了。"
许琏苦笑:"阿兄,我倒想知道,我是待不下去,你又是为什么,从小祖父就最疼的是你,挨父亲骂最少的也是你,为什么你不留下。"
许璟拍拍他的头:"烧糊涂了吧,伯父从未强迫你做不愿做的事,这有什么不好。"
许琏笑了笑,没说什么。
"好了,时候不早了,去睡......"
话被响亮的敲门声压过,同时伴着东方诚的大嗓门:"二位休息了没有,大人请二位过去一趟。"
许璟许琏面面相觑,事情突然,毫无准备;许璟下榻,拉开门,东方诚一见他就火急火燎地嚷:"太守有急事告知二位,请二位随我来吧。"
"舍弟高热,大人也是知道的,就我一人去吧。"
许琏却一步冲上前来,"不必了,既然有大事,这点小病算不了什么。"
"阿连,你......"
心急火燎的东方诚护送二人来到太守府,途中许琏一再试图问明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东方诚只字片言不肯透露。许璟内心不安,人就更加沉默,这种种的不安猜疑一直持续到见到赵昶的那一刻,但他还来不及问什么,赵昶先行说出半夜请他们过府的缘由--
天子驾崩,新帝已定,是先帝的亲弟弟,年仅五岁。
3
听到这个消息,许璟立刻冷静下来,正视赵昶探询的目光,问道:"丞相是谁,太尉又是谁?"
明知附近再无他人,赵昶还是再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徐徐开口:"丞相是梁冲,兼太尉领尚书事。与新帝即位诏书同时抵达的还有华严和李博慈的绞诏。"华严任丞相十五载,历经四朝天子,算得平朝立国到今的第一权臣;而任御史大夫的李博慈,因文才出众为人方正,在朝中甚得佳名。
说到李博慈的名字时,赵昶的声调明显一变,而在他竭力控制自己情绪的同时,却看见许璟钉在座位上,脸色煞白。
赵昶未曾见许璟这般神情,不免关切:"子舒可是有所不适?"
许璟半晌无语,想问什么,话全噎在喉中。许琏见状忙问:"那大人可知李大夫的家眷现今如何了?"
这一问也把赵昶问得脸色灰败:"流放西北为奴,现在怕是已经在路上了......子舒也认识李大夫?"
不待许璟回答,许琏替他解释道:"李大夫的千金是阿兄未过门的妻子,因为去年李夫人去世才拖延的婚事。"
"好了,阿连。" 还是一脸苍白的许璟突然出声阻止,转向赵昶,无比冷静地说:"这是私事,有劳大人关心。眼下虽时局动荡,却也是大人大展抱负的决佳时机。若我预料不错,过不了几天。刘公便会谴使来会大人。"
赵昶等许璟说完后,对刚才的分析不置一言,反而说起与这紧急事态毫不相干的旧事来:"李大夫与家父是故交,小时候我还向他学过字。先生为人清正鲠直,官场间的往来应酬从不参与,整日只与奏章和书本打交道...... "
说着说着忆起少年时在李家的往事,一时再说不下去,有些茫然地望向许璟,也是同样的茫然若失。
赵昶重重叹口气:"我定会想尽办法保全先生的家眷。"
叹气声激得许璟回过神来,他眉头一皱,复言:"现在国都定是一片混乱,丞相兼太尉,又领尚书事,还是本朝首例吧。"
过于冷静甚至到冷漠的口气终于把赵昶从往事来回,赵昶眼底闪过阴沉之色:"不错,本朝确无先例。梁冲是太后的表兄,虽封爵但只有虚位,没想到他竟能扳倒华严取而代之。"
"我在国都曾见过梁冲数次,睚呲必报,性情暴虐,不是能御权的人。如今他掌天下权柄,黎民何辜啊。"许琏盯着一盏烛火,若有所思地低语,"只是单凭此人,就算再加上太后,也远远不够扳倒华严啊。何况华严与太后是堂兄妹,单论起血缘来他们还更要亲些。"
赵昶点头,思索着说:"如果刘公真的要派人来,到时候自然会知晓原由。我在国都也有不少朋友,晚几天应该也有消息送到。现在多想无益,我这么晚请你们过来,只想把消息告知,至于日后种种,也不是在此枯坐就能计议出的。"
这话说的在座其余二人点头称是,不知觉中,一夜过去,东方天空上隐约可见蓝光。赵昶猛想起许琏还在发烧,拍额自责一番后,即令东方诚送二人回宅休息。
送走东方诚,天亮了大半,无论是许璟或许琏都早没了睡意。一夜过去,药效让热度退下去,但由于兴奋,许琏面色泛红,平白生出几分艳丽颜色来。
"阿兄,我赌不到十日,刘邵定会遣使前来,以他的性格,估计会打着勤王的旗帜,杀到国都去呢。"
许璟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许琏并不惊奇,走进了勾住他的肩膀,尽量轻松地说:"太守不是说会尽全力保全李大夫一家吗,阿兄就不要担心了。"
许璟侧头端详许琏的面孔,许家这一辈中最聪明也生得最好的一个,不管什么事都比别人先想到一步,可是在官场中好歹也沉浮了一阵,怎么心思还单纯得像个孩子呢。
想到此,许璟心里不由泛起模糊的怜惜,许琏并未觉察,只当许璟仍在忧心,往下说道:"当初和李家结亲,就有人说我们许家攀附权贵。如今李博慈冤死,全家流放,如果就这么没了联系,还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呢。"
"我倒不担心众人口舌。李小姐本因不愿嫁我才拖延至今,若非她的不情愿,许家这次怕也难逃劫难。只是于情于理,我们不该坐视他们蒙屈受苦。"
许琏不知还有这些崎岖在里面,吃惊问:"为什么不愿意,是觉得许家门第太低,还是觉得阿兄不曾出仕配不上御史大夫的千金?"
"说话不要这么刻薄。" 许璟苦笑着轻轻打了下许琏的背,"无论如何,只希望太守大人能顺利救出李大夫全家。但现在梁冲权势正盛......"
"失道寡助,此人任由坐骑和猎犬当街冲撞撕咬路人,自己则在一旁哈哈大笑,能得势多久。"
许璟却摇头,低头缓缓说:"现在哪里是得道多助,是多助者得道啊。这样下去,势必连场面上的太平都难维持。王者失其鹿,群雄必起而逐之。战乱一起,生灵涂炭,天下苍生何辜......"
"阿兄不图私名而为天下计,我是学也学不来的。"许琏双眸幽深,不复往日的潇洒模样,"可是天下事有立有破,也是天道。我们正是相信大人能匡正当前混乱不堪的局势,才决定追随于他。而且,现在正是验证他气度决断的机会,当初他放弃朝中议郎之位,自请为刘邵从将,缴流寇,清外敌,立下军功寻到忠心的武将后又离开刘邵作闻郡太守,其眼光之远,布局之精,阿兄也是称赞了的。当今天下,到今日,我尚未见过看得比他还远的人物,我既然决心走和祖父、父亲不同的路,此人是不二选。"
许琏越说,神情愈发激昂,脸色也更红润,目中光芒之盛,连许璟也是头一次见到。
乱世之中,像阿连这样的人才,定不甘心埋没在平常人中。许璟一边听许琏激昂陈辞,心思不自觉地转到赵昶身上--许琏说得没错,赵昶是罕见的雄才,也是自己认定的有可能结束一切战乱纷争的人,但是为了结束乱世,他会做到哪一步,会要求天下给他什么;而自己,又究竟能看清楚多少呢。
"......阿兄,你累了?"
眼前闪过许琏关切的神色,许璟倦怠地笑笑:"还好,你说得不错,是我多虑了。今天是旬假,你还是睡一会儿吧,看你说得一头的汗,当心又要发热。"
许琏笑着用袖子擦去额角的汗,目光中还是有探究意味,许璟不动声色地避开,转身向门外走去:"快去睡,难得有一整天空闲,我还有几封信要回,回完了再来叫你。"
许璟出门后反扣上门,自是看不到许琏目送他离去后疲惫地倒在榻上,几乎就在倒下去的同时,合眼睡着了。
果不出许琏所料,半个月后,刘邵的使者来到闻郡,但来使见到的只有主簿许琏。追问原因,得知太守患上风寒,已经卧床数日,无法会客。来使停留数日,得到的只有天气渐凉太守病情更重的不幸消息,就连使者自己,也因水土不服头疼脑热不断,眼看刘邵限定的归期日近,使者不得已在连赵昶面都没见到的情况下黯然离去。许琏以完美无缺的礼貌一直把使者送到闻郡地界之外,秋收过的田野上视野开阔,远方的山脉还是青色,几人一路说着闻郡的风俗典故,气氛融洽非常;等到分别时,使者甚至产生了再住上几天的念头,许琏一面以他常人难挡的微笑与之客套道"日后有闲一定要来多住一段时日",一面恰到好处把赵昶带病写就的笔迹颤抖的书信交给来使。
"这是太守大人抱病写给刘公的书信,请一定转交。待大人病情好转,他将即刻赶到刘公处解释这次的怠慢之过。"
而此时的太守府花园中,阳光正好,本应在病中的赵昶正全神贯注与许璟对弈,神清气爽看不出丝毫病态。黑白双方战局胶着,局势难辨。
许璟看看天色,忽然开口:"文允该回来了。"
赵昶嗯一声,落下一子后说:"刘公不是因为一部分的变动而改变整个计划的人,等使者回去后,他也差不多该出师国都了。子舒,来郡内的流民都安顿好了吧。"
"大人放心,东方将军已经选出两千人开始操练。过了今天,大人就可以去视察新军了。"
"这十几天没有出过后院,大小事宜多赖你们。"
许璟没有接话,仔细观察棋盘,良久后终于落子。看见对面的赵昶忽然皱起的眉头,许璟的声音里带上笑音:"大人可要仔细了,一着走错,担心满盘皆输哦。"
赵昶抬起头来,眼中全是意味深长的笑:"子舒,你说刘公那盘棋,能下多久?"
4
庆宥元年十月,刘邵在大军临行前两日遭人暗杀,虽未遂,但渍了毒的凶器划破胸口,大病一场。所有的计划不得不临时搁置,数万大军全部原地待命,只等刘邵伤愈。
病中的刘邵又一次致书赵昶,笼络之意再清晰不过,赵昶接到信笺后叹了声"天意如此",心知期待的二虎相争而自己在一旁闲看的局面不会出现,与许璟许琏反复商议衡量后,在当年的十一月带领六千新兵向刘邵大军屯扎的内稃行进,星夜兼程,终于在年前赶到。
赵昶所率人马才到内稃,尚未略加整顿,刘邵已谴人来请他至中军大帐一会,除了赵昶,还特意嘱咐务必携许琏同往。赵昶知推脱不开,简单嘱咐和许琏一样以参军身份随行的许璟去办理必要的登记事宜,就片刻不耽搁地与许琏一道面见刘邵去了。
冬日苦寒,赵昶许琏一路饱受寒风冰雨之苦,走进温暖如春的中军大帐,反而难以习惯。端坐大帐中座的刘邵犹有病容,见赵昶进帐起身笑问:"风寒可好了?"
赵昶走到大帐中央,拜道:"已经痊愈。末将惶恐,有蒙刘公挂念。倒是刘公您......气色倒是还好,想来康复得差不多了吧。来之前寻得几枚稀有毒蛇的舌胆,听说对祛毒有奇效,刘公不妨一试。"
都殷刘家在平朝建国时拥立有功,又屡屡救过太祖性命,太祖登基后把都殷赐给当时的威武侯刘赏作封邑,许其自组军队,自征赋税,并立下"但使大平江山一日不易主,朕子孙后代与刘家一日不负"的重誓。在平朝的前几代,刘家声势之旺远非其他豪门可比,甚至出过三代皇后皆是刘家女儿的盛事。只是后来连续几朝皇帝均不满刘家气焰,硬是违背太祖誓言,狠狠整治了刘家几次,风光无限的刘家也就沉寂下去。直到六十年前,刘邵的父亲刘岷继承威武侯爵位,借帝权旁落之机,暗中壮大势力,待朝廷无力压制其势力后,重提当年太祖誓言,终于再现几分刘家昔日辉煌。
威武侯刘韶时年五十,比赵昶正好大上两轮,他继承了其父的志向,却没有其父的才能,最大的爱好是听到别人称赞他"好士",为此想尽一切办法招揽天下人才,可惜从未留住真正的人才。
看了几眼赵昶的礼物后,刘邵把目光投到站在赵昶又后侧的许琏身上:"哦,也是故人哪。"
说完顾作不经心地指着许琏对赵昶说:"看来成昱你远胜我,不然为何许文允舍我而就你呢。"
赵昶闻言欲解释,始终微笑的许琏把话端抢去:"刘公这就是折杀我了,区区不才,无颜忝列足下麾下高士之群。闻郡风光秀美,对我的病确实大有好处,在此谢过大人的成全。"
刘邵脸上阴沉之色闪现,本要发作,念及自己素来"爱士"的名声以及在座的客人,就忍住不满,换作笑容可掬的神情,引赵昶与帐内其他带兵讨梁冲的州郡长官一一相识。
这一番客套用去半天工夫,从中军帐中出来天色已然转暗,赵昶看看天色,说:"可能会有大雪。"
许琏点头表示赞成,走到僻静处后,开口道:"刘公还是老样子,外宽内忌,丝毫未变。"
赵昶不置可否,说的全是其他事:"内稃比闻郡冷得多,眼看又要下雪,不知兵士的冬衣是否可以抵御。"
"大人放心,兄长在临行前已考虑到这点,所有的靴子里都加了厚棉,应无大碍。"
"子舒素能虑旁人所不及,这点我大不如他。"赵昶含笑赞许。
"大人并不需要比兄长细致,大人能明了兄长的长处,又能不避讳自己不足他人之处,这就尤为难得了。"
二人且谈且行,小半个时辰后被带他们去拜见刘邵的侍者寻到,再领着他们到所配营帐,掀开最大一间的门帘,果见许璟在其中。只是除了许璟,帐中还坐着另一人。
两人正在交谈,许璟背对着门,才进来的二人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但单单从快意的笑声和飞扬的语调中就能判断出此刻他兴致正高,心情愉悦,以至于完全没有觉察到赵昶和许琏正站在帐门口听他说话。
而与之交谈的另一个人却在他们走进来的一瞬间把目光移了过来。来人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非常瘦,有些旧的黑色布衣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大,眉毛的颜色很深,却盖不掉眼睛的明亮。他看向赵许二人的目光锐利而富有洞穿力,可并不严苛,相反有点戏谑的意味在其中,而这些微的戏谑神奇地为这个本身锐利的人披上了一件懒散的外套。
在那人眼神的提示下许璟很快转过头来,他的笑容清晰可见,目光清澈温暖:"大人不是问我扶央还有哪些人才吗,这就是了,何戎何仲平,不曾想会在刘邵军中遇见。"
何戎起身见礼,那件黑袍果然很大,偏偏此人有一种超然气度,并不合体的衣服在他身上也就顺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