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上—— 脉脉
脉脉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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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璟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李云萝的头发,她还是抖得厉害,但没有躲闪还击,甚至有几分刻意的柔顺。许璟拥住她,在前襟一点点湿透的同时,举目四顾--喜烛在不知不觉中燃了大半,鲜红的烛泪堆在黄铜铸的鸳鸯灯台上,把灯台映上些许红光;菱花镜里两个人的身影皆朦胧,只能看见闪着光泽的红色的晕影,渲染着在镜中拖迤出一道胭脂般的痕迹;许琏与何戎送的贺礼还在地上,不知怎的又散开,十六个墨字分外显眼;熏香也燃烧殆尽,奇异的无名甜香幽幽散在房中的每一个角落;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红色,洋洋喜气,喜气洋洋。

第二天一早许璟如时醒了,披衣下榻时眼角余光瞥到睡在内侧之人,呆坐片刻俄而无奈一笑,似乎是对于昨天的婚事始终没有确定感。不叫醒李云萝,许璟轻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夏日清晨的清爽气息顿时漫散室内,他深深吸一口气,跨出房门,忽然一旁脆生生的女声响起:"大人早,这么早就起了么?"

晴翠快步赶过来,行礼问安,这才问:"天都没亮透,大人就起了啊?"

许璟朝晴翠点了点头,问:"许安在哪里?"

晴翠抿嘴一笑,回答:"今日是大人新婚的第二天,该由夫人为您梳洗更衣。"

"她还在睡," 许璟摆手,"不必刻意如此。"

晴翠心想这是惯例,如何免俗。正想着如何把李云萝叫醒,李云萝这时已经醒来,披着喜服走到许璟身边,中规中矩地行礼后,吩咐晴翠:"去端漱洗的热水来。"然后拉着许璟的手进屋,一言不发为他换上朝服,梳好发髻,动作虽然生疏缓慢,却是一丝不苟的仔细。一直忙到替许璟挑选佩玉,她比照完朝服的颜色,挑出块墨玉,问:"这块质地一流,雕工不见匠气,流畅中大有古风,家传之物么?"

李云萝素得家学,于金石古玩自不会看错,许璟接过玉佩,淡淡说:"是今年春宴上嬴来的彩头,还未戴过。"

李云萝想了想又说:"这是难得之物,倒有人舍得。"说完半跪着帮许璟佩上,再把许璟递上的另一块玉也佩上,一切齐备后她退后几步反复打量,满意地点头,"这就好了。"

"有劳夫人。"

接着是一番客气,客气后再想不到要说的话。这时晴翠扑哧笑出声来,李云萝看她一眼,她也不惧,干干脆脆说:"大人与我家小姐是夫妻,夫妻间哪里有这样说话的。"

话说得坦荡无比,许璟听后莞尔,李云萝也不免一笑。许璟才要说话,院子里传来许琏的声音,两人对看一眼,双双走出去;许琏也是一身朝服,神采奕奕站在院中,见到二人出来后先对李云萝问候,说了声"嫂嫂安好",就抢前数步到许璟身边,笑着说:"阿兄起得早啊。"

抬头看了天色,许璟反问:"与平日有何不同么,你今日倒是起得早了。"

"刘松到雍都,陛下特开朝议,自然要早起。"

听到刘松之名李云萝忽然动容,这点细微表情被许琏看见,他却不动声色不予多问,只拉许璟说朝议之事,商议中二人与李云萝告别,上了车,朝皇城方向而去。

朝议之所设在正殿和泰殿,通往正殿的甬道上,凡是见到许璟的官员,都会上前去恭贺数句,并不长的路因为答礼客套的缘故许璟用了比往常长上一倍的时间才走完。来到殿下,奉旨前来朝议官员都已到齐,在殿外侯旨觐见,许琏四下一看,低声问道:"怎不见将军,今日朝议之人,没有他么?"

怎会没有。许璟起先不信许琏所说,自己看了一圈也未见到赵昶身影,不由暗自诧异;早一步到的何戎看到许家兄弟,立即绕过人群过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可曾看到将军?"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三人面面相觑,不免诧异。何戎回忆昨日喜宴,问许琏:"莫不是昨晚喝多了?"

"不会。"许琏摇头,"宴上有多少酒我心里有数......恐怕已先一步进殿去了。"

这时礼官宣布群臣进殿,殿外的嗡嗡私语声顿时消失,只听得见脚步声以及官服发出的摩擦声,鱼贯而入后,殿中除了天子,并无赵昶身影,站在一起的许琏与何戎惊讶地对望,彼此眼中都是疑惑,但此刻朝堂之上不容私语喧哗, 除了得知彼此对赵昶的缺席都一无所知大加意外之外,再得不到任何讯息。

天子对于赵昶的缺席也是大感意外,而其中无奈远远大于愤怒,等在殿臣子参拜完毕,指着右首原应赵昶坐的单席对许璟说:"许卿坐吧。"

此言一出,殿中登时无言骚动涌起,站在许璟身后的抬起头盯着许璟的背,站在他前面的也一时忘形回过头;天子短短一句话,立刻就让许璟成了殿中焦点--尚书令虽有独坐,但与丞相太尉平坐起,本朝尚无先例。

许璟察觉到他人的目光,下意识欲以推辞。端坐上方的天子却轻巧堵住许璟还未说出的话:"赵大将军不在,此席卿但坐无妨。"

无声骚动似乎有冲破沉寂之势,许璟低头领命,待丞相入座后才坐到右首之位,接着诸官落座,许璟看见许琏何戎共坐一席,落座后对自己抱以温暖鼓励的笑意,他本想回笑,扯动嘴角,疲惫倒远胜喜悦。

开朝议只为刘松今日来朝,刘松上殿后许璟很快发现站在殿中俊朗轩昂、侃侃而谈之人与昨日在赵昶府邸外以迥异目光盯住自己的实为同一人。见天子满面含笑,大有赞许之色,阴影迅速掠上许璟心头,很快拿出十二分精神,好整以暇地听刘松镇定自若的言语。

天子显然对刘松极具好感,竟在朝堂之上百官眼前与刘松大谈起与安阳公主婚事的细节,兴致盎然,大有不可中断的意味。朝堂上的臣子多是赵昶心腹,此时看天子这番举动均暗自失笑;胡愈以低咳反复提醒,终于把说得兴高采烈的皇帝从未来的婚事上拉回政事。天子不以为意,对着许璟吩咐"发兵之事,许卿即日与大将军商议即可",然后就在众人惊讶万分的目光之下传刘松内宫叙话,既而宣布退朝。

许璟走出和泰殿,脸色是难得一见的阴沉,等许琏与何戎跟上来,说:"去请大将军,我在尚书台恭候。"

拂袖欲去,许琏一把拉住,锁眉回望恢弘的和泰殿,压低声音问:"他们......这是......?"

许璟面无表情,把许琏的手拉开,重复一句适才的话,丢下气变了脸色的许琏扬长而去。

他离开许久,许琏才反应过来,忍不住道:"阿兄这又是在发什么火。"

"陛下今日言语,大有玄机哪......"何戎忽然喟叹一声。

"的确异常,一字一句明里暗里都是指着将军和阿兄,又是在刘松面前......"

"先不说这个,还是去找将军吧,刘松既到,便不能再拖延了。"

29

许璟回到尚书台,早有各种事物等着他处理,其中尤以檀州冲州大涝最为紧急。水灾肆虐月余终于停止,二州随之瘟疫横行,流民百里,若处理失措,瘟疫流毒将一发不可收拾。一月来和灾情相关的奏折照例堆在最上,许璟也已习惯,依次看完几封,忽觉得落在奏折上的光线似乎暗了一些,目光转过去,先是看到暗紫的袍角,接着目光上移,与赵昶的目光稍触即离,未理会赵昶欲言又止的神情,许璟离座出迎,微笑的同时目光凌厉:"大人到得早。"

赵昶哑然,昨日他大醉,到宫中时正好与要去找他的许琏何戎遇上,略听过朝议中的言谈,立即就赶到尚书台,尚不及出声招呼,就被许璟看见,短短一句问候,直把他压得无言以对。

赵昶本欲一笑带过,在许璟凌厉的目光下偏笑不出来,又不愿细说自己为何酒醉来迟,入室后说:"在宫门外遇见仲平与文允......军防图你这里有吧。"

许璟听他无意客套,脸色不那么阴沉,从案下抽出一条卷轴,走到较开阔处展开:"只有一张小的,请将军来看。陛下下旨由将军负责调兵事宜,还请示下。"

地图上标明各州郡军防人马,以及相关装备粮草,与赵昶府中那些虽不可比,但此时也足够用了。赵昶走过去,就着许璟摊开的地图指点:"待婚期定下,先从顺州各郡凑三千,人马到达都殷后再由腾州拨两千,亦由郡中调......"他不疾不徐一一道来,先把两万人马摊至治下各州,再让各州在郡县调集人马,最先发兵的一支,却是发自离都殷最远的顺州。

说完如何调兵,赵昶停顿片刻,侧眼看看身边的许璟,许璟的心思还在赵昶适才的决策上,入神中也未留心赵昶正盯住自己。许璟少加思索后手指移到檀州冲州方位,道:"冯州出五千人马无碍,此二州天灾方去,安抚才是上策。"

"是我疏忽了,就这么定下吧,离安阳公主的婚事还有些时日,也并非十万火急的大事,只要步步为营不出疏漏就好。"赵昶轻扣案上的地图,不知何时起嘴角挂上丝笑,"他要借兵,便借给他,且看他能耐到几时。"

内侍奉上茶后又退出去,借着这杯茶水,赵昶坐下来,许璟则把地图卷好收回原处,也坐下,说:"刘邵此次,竟连最得意的儿子也舍得送到雍京来,都殷此时想来正热闹啊。"

"这几年风平浪静,就不是他的性子,如今刘松进京,也好让我们看清楚,他到底要下哪一出棋。既失先机,现在再来用功,不嫌太晚么。"

"后发制人,也不失为上策。"

"子舒放心,我既不给他先机,定是连后路也一并断去。"赵昶踌躇满怀淡淡一笑。

许璟轻轻叹气,还是说了:"昨日刘松在大人府外,大人未曾察觉么?"

这句说得赵昶诧异,否定后追问:"何时见到的?"

"就在大人与令夫人送云萝出府之前。"提及李云萝的名字,许璟迟疑片刻,还是直称其名。

想到昨日,赵昶颇不自然地别开脸,也有片刻迟疑,闷闷道:"他昨日就到了?"

"若我未看错,是他无疑。"

"早到了一日......"

得知这点后赵昶虽意外,但也没往深处想,许璟一提昨日,赵昶立刻觉得宿醉开始发作,本还觉得书香墨香馨宁的室内,顿时让他如坐针毡,一刻也不想留了,随口祭出个借口道别。
许璟自有公务,并无意挽留,送到门口就折回来埋首案牍之间;而赵昶直到禁省之外,才停下脚步遥遥回望掩在九重宫阙中的尚书台,往回折了两步又猛地顿住,面上似苦笑非苦笑,还是转身出了禁省。他上午来,近正午去,夏日烈阳当空曝晒,空旷的地面上,影子浓浓凝作一团。

安阳公主大婚一切事宜,在刘松到达雍京之前就已准备妥当,新成的府邸中奴婢用具一应俱全,原商议是六月廿九公主出阁,可临到大婚皇后忽然说起,六月是一年之半,六月成婚,恐有夫妻不得白头的征兆。天子素与安阳公主亲近,又是从皇后口中得到这样的说法,就把婚期推到九月。

嘉德七年九月初一,安阳公主尚左将军刘松。同日,上书愈十次的刘邵终于在都殷听到发兵的消息,三千人马从顺州出发,若一路顺利,年内可达。

顺州兵至,腾州兵始发,士卒亦多羸弱。邵上书质昶,则以防务推之。时邵与彭州牧季玄、安州牧郑迁谋,数计不得,勃然与左右曰:"竖子当死数矣,我独救之,未料今日竟反噬邪!"欲攻之。时董豫在侧,曰:"此计也,意在探君侯虚实。古人云,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处静守柔,后发制人,不失为上策。"屡谏不得,邵怒而击毙于庭下。豫既亡,军中无敢谏者。邵遂会季、郑,再发师,以义为旗。刘邵子松,拜右将军,尚安阳公主,滞雍京不得归。--语见《平史鉴•卷三十》

......

许琏被何戎抱回许家时,初冬的第一场雪正在下,天暗淡成铅灰色,雪细碎得还不待落地就融了。书房里暖炉烧得正旺,李云萝披着浅色的冬衣,一面在教晴翠念诗写字,一面抽空看几眼书房外的雪景。她自嫁许璟,专心做一家主母,闲暇时看书练字,抽空教晴翠念书,日子归于平淡,小半年过去,倒也平安无事。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

脆生生的念书声被凌乱的脚步声打断,晴翠立刻分心探出身子张望,但只能听见走廊尽头不断传来纷乱的回响,就像全家所有的人聚在一起,偏论人影半个没有。正在暗暗惊讶是什么人发出的嘈杂声,眨眼工夫,走廊拐角一个身影匆匆晃过来,夹风带雪中寒意漫散,他走得这样快,以至晴翠一时没注意他怀里还抱着别人,等那人近了,晴翠已觉得从外冷到内,昏头昏脑后退几步,绊到案脚,不可控制地向后摔去。

李云萝眼明手快扶住她,看清晴翠眼中的恐惧,她走出房门,何戎正风一样从她眼前飘过去,她叫了几声,同时追了十来步,何戎方刹住步伐,猛地转过身来,脸色铁青,嘴唇死死抿着。

不必说话,单看何戎怀里的没有知觉的许琏和他前襟上的斑斑血迹,李云萝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快步走到书房拉起瘫在地上强忍泪水的晴翠,冷静吩咐:"即刻让人请大人回来,再让许安去找大夫。"

晴翠还在愣神,李云萝皱起眉低喝:"哪是走神的时候!"晴翠一震,擦擦眼角的泪一路小跑到门口,看了看僵在原地的何戎,才加快步子赶到前院。

李云萝吩咐完晴翠,又回到何戎身边,说:"先送他回房。"

连说三句,何戎终于反应过来,复又大步流星朝前走,李云萝疾步跟着,一路问:"怎么回事,前几天出门还精神得很。"

近期本是三年一轮的各州换防,是大将军府上下最忙的时候,又接到刘邵会同安州彭州意图动武的消息,阖府自上而下忙作一团,许琏已经数日未归,却不曾想今日这样回来。

何戎咬紧牙关不语,只是抱牢许琏往住处走,李云萝跟了一段渐感乏力,仍勉力跟着,继续问:"大夫在哪里?"

"......他说只有家里的药管用,大夫在后面。"

何戎开口后脚步慢下来,李云萝喘口气,再问一次许琏发病因由,但不知不觉中已走到许琏住处外,替何戎推开门,任他小心翼翼安置好许琏再熟悉不过地在许琏屋中倒水找药,李云萝始终不置一语,直到见何戎找出药却对着昏睡着的许琏手足无措,她开口建议:"还是先找大夫,现在这样,药是喂不进去的了,先想办法让他醒来再说。"

何戎守在榻旁一副恍若未闻的神色,脸上铁青褪去,整张脸白得一丝颜色没有;李云萝等了一会儿,心知他听不见,悄悄退出去去找被甩在后面的大夫。心里想着许琏面无人色的脸渐渐走神,没防备另一人匆忙的步伐,两人狠狠撞了个满怀,李云萝眼前事物全模糊成一片,痛得五脏六腑好像在瞬间移了位置,按住痛处定睛一看,心神反而镇定住,轻声说:"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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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璟被李云萝正撞到心口,踉跄几步扶到墙站定,问:"阿连回来没有?"
"回来了,已经送回屋里。进门时看见大夫了么?"
"晴翠正领他过来,我先去看阿连。"
到了许琏屋外许璟心口周围还是隐隐作痛,深吸口气走进去,瞥到许琏的脸后连退数步,那痛处痛意漫到全身,雪上加霜般仿佛连呼吸也不能了。
痛到极处一路上混沌的脑子倒有了几丝清明,许璟上前拉住跪坐在许琏榻前的何戎,声音咽在喉咙深处,破碎成一个个无意义的单音,传到何戎耳中只能听清一个"这"字;何戎迟钝地转过头,恍惚中许璟的脸和许琏的交织在一起,他看着许璟,又回头看还在昏睡的许琏,一时间分不出究竟谁是谁,挣扎着站起来,却忘记自己的手还与许琏的手握在一起,动作下牵动榻上的许琏,极轻的一声咳嗽后,许琏唇边溢出血丝,同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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