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上—— 脉脉
脉脉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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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昶握缰的手松了,马慢下来,但依然很快来到许璟身边。两人对视片刻,先是赵昶低下头把玩马鞭,许璟也别开头,没多久两人都像猛然想起什么,目光一抬一转间再次撞在一起,赵昶看着许璟,微微笑了下再笑不出,说:"瘦得不成样子,气色倒好一些了。"说到最后压抑不住,话尾一颤,思念就落下了痕迹。

许璟点头,也试着客气地笑:"染上风寒,在家休养了一旬。"

"我听说了。现在如何?"

"大人呢?"许璟问而不答。

感觉到许璟的视线落在他右肩,赵昶不自然地避了一下,侧开身子眉头皱起,道:"你知道?"问完才想起白令先前说过的话,没再开口,盯住许璟等他作答。

"大人写给白将军的信不知怎么到了我手里。匕首上渍了毒,是么?"

赵昶的眉蹙得更紧,却刻意一笑,让眉头舒展开:"毒性不烈,刺得也不准,没几日就无碍了。倒是你......"

"既然能回来,自然是无妨。"许璟轻描淡写一句撇开。

这时侍从亲兵陆续赶来,虽然离了一段,两人的话还是能听见几分。赵昶原想追问下去,见到亲兵后打消念头,只是说:"回去再调养几日。朝中诸事,我已......"

注意力被车帘后露出的一个小小的脸庞吸引,饶是赵昶,此时也说不出话来,盯住那个坐在车中朝车外张望的孩子发呆。许璟顺着赵昶的目光回头,不甚在意地说:"这是过继的孩子,单名沂。"

孩子不过七八岁,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更是乌黑透亮,让人看了忍不住的喜欢。赵昶虽没多看,但已知晓许璟为什么过继这个孩子,指着已被放下的车帘,到:"子舒,你......他......"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淡淡的阴郁之色从许璟脸上掠过,而后状若太平。他对赵昶说:"大军在发,不敢耽搁将军,我先告辞了。"

赵昶深吸口气,把适才没说完的事说完:"朝中诸事,我已知会下去,你且放宽心。我走之后,有劳你了。有什么事,遣人送书信来,一切如旧吧。"

"也好。"

许璟点头后,赵昶对他抱以微笑,便转马离去,手上马鞭才扬起,身后传来许璟的声音:"大人请留一步。"

"怎么?"

"我知此役关乎天下局势,但仍有一言以献大人,慎用民命。"

赵昶一凛,继而敛容,缓缓点了点头,看上去想说话,还是只字未语,默默与随从离开,马蹄过处,激起一线烟尘。

许璟领着许沂到家时,李云萝已率着全家上下侯在门外迎他。他过继许沂一事视线未和李云萝商量,直到人到了雍京,他才命人通知李云萝他即日回家并带了个孩子。于是当许沂出现在雍京许府上下眼前时,除了少数几人,大多数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震得发晕,以至有一刹的寂静。而早些时候才知道这事的李云萝此时非常镇静,并出乎意料的和气,笑着走到许沂身边,与许璟一左一右牵着他两只手进了府门。

在正厅许沂第一次向李云萝见完礼,小心翼翼叫了句"母亲",直起身子等她说话。

李云萝细细打量许沂一番,始终平静的面上终于微微动容,接着她堆起笑,离座扶许沂起来,坐回原座后向晴翠使个颜色,晴翠会意,把捧在手里的一个红绫包一层层摊开,露出件并不大的玉佩。李云萝接过玉佩,手指似不经意地摩挲不已,过了一会儿才招许沂到身边亲自把玉给他挂上,说道:"事先不知道你来,仓促间不曾准备什么。这玉是我父亲留下的,就当个见面礼吧。"

她说得和颜悦色。许沂听后稍加迟疑,眼睛转到许璟那边,看许璟含笑轻轻点头,他才必恭必敬道谢行礼,言行举止不像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李云萝见了又是一笑,再扶他起来:"日后都是一家人,做母亲的给儿子一样东西,不必行这样的大礼。"

许沂眨眨眼,面上一红,连连点头称是。稍问了许沂几句,李云萝就让晴翠领他下去沐浴更衣,等那二人走远,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璟开口:"这几月家中还好吧?"

"没大事。你们走后陆续仍有人来吊唁,听说灵柩已经回去就走了。名贴都搁在书房。下葬也还顺利?一直没接到你的信......"

许璟打断李云萝的话:"大哥一手操办,不会有差池。祖父和伯父都问起你,几时得空,回去一趟好了。"

李云萝被他打断话头,没有再问许琏归葬事宜,道:"知道了。你在扶央病了?现在可好了?"

得到确切的答案后,二人陷入短暂的静默。李云萝收敛笑意,对许璟说:"你遣来送消息的人才把话说完,你们就到了。那个孩子,生辰几时,生身父母是谁,为何挑他,我统统不知。或是稍迟一些我传许安来回话?"

许璟闻言,答道:"事出匆忙,不曾与你商量,是我欠虑。他的生辰我记在纸上,你若想看,让人取来就是。"

"是你大哥的孩子?"

"不,五服内一个堂弟的。"

"不是长子吧。"

"长子。"

"哦?"李云萝有些意外,"嫡长子?"

"嗯。"

"倒也舍得。"

忽略她语气中不明显的嘲讽,许璟心平气和地说:"大哥的三子过继给阿连,事先祖父也问过我。沂儿资质不错,心地纯良,也与我投缘。他自小失恃,不会与你生分,日后就烦劳你多费心吧。"

李云萝似笑非笑:"这么大的孩子,已经记事了。"

"即使在襁褓中,大了也总会知道。"

许璟这句话语气并不重,却不知道刺到李云萝哪处,堵上一句:"也是,反正不是亲生的,早晚都要知道。"

看许璟望着自己,李云萝意识到失态,低咳后道:"我失言了。"

许璟按住她放在案上的手,和声道:"想到哪里去了。我带个孩子回来,也好与你做伴。

她嘴唇动了动,话还没说出口,家中下人领着宫里来的内侍到了厅外,李云萝只得收住话起身回避。来人进了正厅,说:"陛下听说许令回来,请许令鸿恩殿叙话。"

34

赵昶在亲兵陪同下回到大军中后,正听见白令向他人描述许琏丧事各种细节。听者围在他马旁,白令的声音不免大些,又说得兴起,并不知赵昶这么快就回来了。赵昶那一圈人外听了一会儿,余光瞟到何戎孤零零骑马走在前面,把白令身边一群人撇开不小距离,神色冷冷,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见。

这时白令已经发觉赵昶回来,赵昶对他点头示意,先一步离各幕僚军官远些,白令很快拨马跟上,直待远到他人都再听不见二人说话时赵昶问:"文允归葬,一切都顺利吧。"

白令就把适才对他人说过的话再对赵昶说了一遍,他说时赵昶插了一句"来去各用了几日"就再未开口,待他说完,才问:"去是三十日,来只用了半月。你信中说他抱恙,病在哪里?"

白令犹豫片刻,答道:"大夫说是风寒。"

"那你看呢?还有,你说到文允落葬那日,为何一字不提子舒?"

隐隐觉察到赵昶口气中的不善,白令又答:"他回扶央的当日病倒,直到文允下葬那天都不曾好,就未去送葬。"

"未去?"赵昶盯住白令,声音一沉,"究竟是什么病?"

"......依末将看,是心病夹上风寒,所以才一直难愈。"

赵昶轻叹一声:"心病,这就对了。"

白令暗自揣摩赵昶心思,继续说:"不是不去送葬,是去不了。他抵家当晚吐血......"

锐利的目光扫过来,白令半边身子寒飕飕的,顿了顿继续说:"当时是洗尘宴,许家老小都在。先前也没什么,脸色精神都还好,后来他祖父提到什么,就......"

赵昶抬起手,轻轻摆了摆,用白令听不出语气的声音道:"我本以为他不会回来。"

白令眼波一闪,脱口而出:"听了那席话,又先我读了信,怎会不回来。"

赵昶看他一眼,但白令心知许璟在家中听到的旁人那番争吵绝不能转述给赵昶,忙遮掩过去:"那时子舒的病已痊愈,末将也是想他早些返京,才擅自把将军的信先转给他......子舒身任要职,病既然好了,当然越早回雍越好。"

听完赵昶果不曾追问,转问到许沂身上:"子舒带回来的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白令早把答案在心里想过数次,有条不紊答道:"是族中子弟,过继给李夫人算作嫡长子。许家长辈的原意是在子舒堂兄的三个儿子里挑一个,但他却挑中个血缘隔得远些的。将军既然见到那孩子,末将斗胆问一句,可觉得他像一个人?"

赵昶瞥他一眼;"眉目神态都像文允。"

白令点头表示赞同:"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简直一摸一样。

"你想说什么?"

"不,末将只是想,天底下竟然有人会这样像,相貌像也罢了,难得的是神态也像......但看子舒的言语举止,倒像是没发现二人如此相似一般。"

"同出一族,不足为奇。"

白令于是不敢过多表达感慨,又恰好想到另一事,因问道:"将军,许令当初告的是丧假,只有三十日,而......"

"陛下不是另准了六十日假么?"赵昶毫不在意淡然回道。

白令一怔,继而附和:"是末将疏忽,竟忘记了。"

赵昶脸色和缓一些,望着前方道:"让他多调养些时日再说。"

"子舒不比文允......将军不必过于担忧了。"

......

接到宫中旨意后,许璟并未着官服进宫,而是布衣面圣,传旨的内侍捧着尚书令的官服印绶跟在身后;两个时辰后他回到家中,还是平常袍服,身后已没了那捧着他官服印绶的内侍。他脸色凝重,却非为留下了印绶,而是天子在鸿恩殿中一番话:"朕先准你丧假,后听闻你染病,另准了六十日假,一共三月。既在假中,就无玩忽懈怠一说,去职之事,不必提了。你若当下着实不想领尚书令一职,官服印绶可先留下,休养些时日,到时待精神好了再议。"

"许卿不必多虑,几个月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说完天子笑了一笑,一丝怨毒划过后,眼中只剩下不明显的嘲讽,却不知是对人对己,他转用别样口气补道,"朕只当你在就是了。在家中安心休养吧。"

"子舒。"

李云萝轻轻一声叫回沉思中的许璟,发觉自己走神,许璟苦笑,道:"你怎么还在?"

李云萝道:"在等你回来一同用午膳。"

许璟瞄一眼隔在正厅一角的更漏,以不赞许的语气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必等的。"

"我已吩咐人准备下热水和新衣,沐浴罢再用膳。这顿还是全家一起吃的好。"李云萝语气诚恳,毫无丝毫不满,但也只字不问许璟进宫面圣的结果。

许璟点点头先一步离开,整理妥当后膳食也已备好,李云萝与许沂分坐食案两侧。许沂见他走进来立刻离座而起,却被李云萝拉住。许璟见状说道:"不要拘束,坐着吧。"

他穿着李云萝为他备下的新春衣,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愈显出脸色苍白。李云萝打量一眼,说:"我照着你原先的尺寸命人裁的,你较年前瘦得多了。"

三个人一起吃完这顿饭,许璟与李云萝都是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往日膳间从不说话,时下因照顾许沂,皆多少说了几句;吃过后一家人围坐在案边,许璟笑对许沂说:"待会儿我带你去雍京内走走。"

许沂双眼闪亮,神情雀跃地点头,问李云萝道:"母亲也随我们一起么?"

李云萝一愣,轻轻说:"风太大,你们去吧。"

见许沂眼中有不解的光芒,她又笑着摸了摸许沂的头:"没事,和你父亲去就是。"

"雍京西北方向有座小山,据说景致秀雅,再过几日天气好了,我们一家去吧。"

"你哪来的闲?"李云萝听许璟如此说,下意识问道。

"印绶皆已缴还,空闲自然来了。"许璟垂下眼,似在微笑。

接下来数日许璟都带着许沂足迹雍京及近郊,又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连同李云萝一家三口出城踏青,去的正是许璟提过的那座小山。让随行的下人等在山下,许璟和李云萝带着许沂花了半个时辰登上山顶。自山顶居高望远,不远处的雍京,城外大片的田地,城东面浩浩汤汤的绍水,似乎都变得新奇起来。许沂在山上跑个不停,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兴高采烈得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精神。只要他不走得太远,许璟和李云萝都不会提醒,许沂也乖巧,被唤了几次后很快知道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安生地在二人附近玩耍。

李云萝到了山顶就一直在看东南方向的雍京,既不说话,也不理会其他,约莫看了一刻,说:"从这里看,雍京和国都倒有几分像。我小时候也登高,只是国都附近多山,且山势高陡,往往是到了半山就再没了力气。也是这样俯视山下的都城,因为琉璃瓦在阳光下格外亮,宫殿总是尤其显眼。"

许璟走到她身边,也看向雍城。果如她所言,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出的光汇成一片,金彩交错耀得人无法逼视。他看着,似乎被这异像迷惑,声音很轻:"我还真不曾留意会有这样的景色。"

忽然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袖子,许璟低下头,许沂一手拉住他的衣袖,一手指向西南方向问:"父亲,为什么四周就只有那一块地方不生土木?"

许璟和李云萝一起朝许沂所指之处眺望,看清后对看一眼,眼中都罩上阴霾。许璟答道:"你可知道太祖皇帝与鲜于通那场大战?"

"是不是太祖皇帝大败鲜于通的二十万大军,然后在雍京祭天登基那次?"许沂目光蓦地亮了。

"不错。那里便是三百年前的古战场。"

许璟说到这里停下,许沂盯着远方褐色的土地,神情不免激动。而这时李云萝开口:"该役鲜于通麾下二十万人马全军覆没。据说自那日起,战场方圆土成胭脂红,再不生草木。"

她说得平淡,传到许沂耳中像一阵冷风吹过,让他不由自主都颤抖了下。许璟有所觉察,略持异议地看了眼李云萝,李云萝却不理会,又道:"鲜于通一代英杰,若非死死守着君臣名分不放......"

"你扯远了,在孩子面前说这个作什么。"许璟淡淡打断。

李云萝不置可否一笑,收住话端。

许沂对李云萝最后几句话听得似懂非懂,但光听父亲插的那句话也知道不能再问。虽然听完李云萝的话心里有些发毛,但那场大战中的两人,本朝太祖自是英明神武无双,鲜于通的事迹也是从小听熟的,光凭这点,方才李云萝说的话也就不算什么了。他又一次远眺几乎在视线尽头的那片土地,无比宁谧安详,全然看不出曾经有过的血雨腥风,你死我活。

一行人回到家天色已渐渐暗下,出门一整日,许沂早已玩得筋疲力尽,吃过饭就早早睡下。许璟和李云萝坐在书房一个写信一个看书,过了个把时辰,李云萝道:"我去睡了。"

许璟习惯晚睡早起,不易入睡,睡得也浅;而李云萝则相反,睡得早,却要到隔日上午才起,还时常被魇着。两个人作息差得太多,于是婚后数月逐渐分开睡,倒比前几个月在一起时睡得好些,就索性隔室而眠,省却睡中被对方惊扰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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