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变成这样呢?这究竟是谁的过错?我该做些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缠绕着陈子昂,使他彷徨无措。他没有惊醒吕克扬,独自来到
了杨家桥上,看桥下的行舟划出一道道连绵起伏的波纹。正如他此时的心境一样,
高一步低一步,蜿蜒绵亘、涟漪群起,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第五章
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记,陈子昂觉得冤枉,回过头想问那人因何打他,却见
那人笑吟吟地先发话了:"我们真是有缘啊!一天遇到好几回。"
"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已经说了,不是我跟着你,而是咱们有缘。"
"狡辩。"
"你好像有心事?"
"所以请你离开。"
"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高兴吗?"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谢方正见陈子昂这当儿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理会旁人。稍顿片刻之后,
谢方正又问:"去我家吧?"
"去你家?"陈子昂板着的脸产生了微妙的皱纹,这正达到了谢方正的目的。
他说:"你难道不想拿回你的被头了吗?"这提醒了陈子昂来金陵的最初目的,
有了目的这瞬息间,其他的愁绪也变得不值一提了。他于是点点头,问:"你真
会把被子还给我吗?"
"那你信不信我呢?"话音仿佛从谢方正的双眼淌出,陈子昂的身影深深地
投在那对一直带着水星一样的眼瞳中。
陈子昂注视着这双健康而又没有安全感的眸子,无计可施地浅笑:"不信又
能怎样?看来我是去定了。只希望令尊不会责怪我的唐突。"
谢方正诡秘地一笑:"我父亲一定会喜欢你的。"说罢就走在前面引路。
先前和吕克扬去谢家庄时走的并不是这条路,陈子昂满腹狐疑,摸不透谢方
正为何带他到田间野上,"这里难道有什么吗?"
"这是我家的田产。"谢方正答得很干脆,但仍旧没有解答根本。陈子昂不
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又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只不过想带你到处看看。"
预言又止不像是谢方正的作风,陈子昂虽然没有同他深交,但这点端倪还是
看得出来的。关心一个坏蛋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换作一个土匪之类的,陈子昂才
懒得去管他的死活,让他早死早超升吧!然而对于谢方正,陈子昂存有一种宽容
的情愫。况且他关心谢方正不是没有别的原因--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一成
为敌人,那也正为自己留条后路。所以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但说无
妨。"
"我家远吗?"
"还好。"
谢方正浅笑,从大道上下到田埂,让陈子昂跟着他去河塘。
田埂是两条并排的小土路,中间隔着一道同样窄的渠道,一旁植着青菜,远
处是黄绿相间的水稻。另一面就是河水。田埂之间还间或有一两棵大树,更占据
了行走的空间。陈子昂跟上去,谢方正一直没有回头,三步两跳就跑出老远。陈
子昂呢?路这么窄,他可不敢跑那么快,生怕跌进池子里惹人笑话。可他又不得
不想办法追紧谢方正,否则谢方正压根儿不理会他有没有跟上去。连他都能过去,
我还害怕什么呢?--陈子昂不愿意认输丢了面子,硬着头皮快跑起来。
远处传来谢方正的招呼声:"子昂哥哥,不要在那一边走,草杂蛇多!"
陈子昂觉得有道理,立即跨到另一条小道,谁知竟一脚踩空,醒时已晚,
"卟咚"一声就掉下臭水沟。谢方正的讥笑一下子变成世界上最令人生厌的声响。
竟然算计我!他明知道这里有断口!
"你太讨厌了!"陈子昂拼命甩掉脸上的污水,站在渠道沟里七窍生烟大发
雷霆。如果他是大家闺秀,这时也该会哭天抢地,要召集家族成员雇了打手来围
殴谢方正了。所以说谢方正很会抓时机,他知道子昂经得起玩笑,女人却绝对惹
不起。只可惜陈子昂就算穿回开裆裤也想不到谢方正会害怕无理取闹的泼妇。
谢方正伸手拉他,陈子昂正在气头上,不理这个假好人。可他在渠道里早已
瑟瑟发抖,不上去怎么行呢?谢方正只好霸王硬上弓,将他拖了上来。
一股沉溺在沟底的恶臭幡然升起,与茅房的气味那是各有千秋。陈子昂却坚
持不愿把衣裳换下来,说是谢方正留下的罪证。谢方正爱极了他的戆劲儿,止不
住笑得泪星子乱飞。这让陈子昂更不舒坦:"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那么小气。不想被我笑就去更衣啊。"
"我小气?分明是你太过分!"陈子昂一面申辩一面脱下衣裳团成一团狠狠
地摔在一边。他生起气来不如他的朋友吕克扬那么可怕,倒是那股非要争个是非
对错的犟劲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到谢方正卖乖向他连声道歉,他才扎进河塘去
清洗。
谢方正坐在田埂上,朝河心的陈子昂说道:"你累不累?游过来让我给你揉
揉。"
陈子昂顾忌那个天真的笑容下不知又安了什么坏心眼,虽然很冷,但他还是
说:"我才不过去呢!"
"那你永远不要上来了。好哥哥,快过来吧,不会捉弄你了。若等到天黑,
这水可就真的凉彻骨了。"谢方正见说不动陈子昂,和衣就跳了下去:"我也下
来了,总没办法再害你了吧?"
"那可说不准。"陈子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但他又不得不信服谢
方正的手脚--被他那么一按、一捏、一推、一搓,整个人就脱胎换骨似的轻松。
于是有了如下的对话:
"舒服吧?"
"看不出来,你还什么都会。"
"其实我什么都不精通。"
"为什么不好好学呢?"
"一个人的心思怎么可能顾周全这么多事呢?如若不然,哥哥又为什么不好
好读书呢?"
"怎么,你连我不愿读书的事也知道?"
"看你的面相就猜得到。"
"面相?那你还看到什么没有?"
"面相现在问你,以后三郎天天给你捏背好不好?"
"好是好,不过你的条件呢?"陈子昂以为自己识破了谢郎的诡计,他给自
己按摩肯定有条件!一念之间他又错了,谢方正说没有条件。这又教他丈二摸不
着头脑。
"怎么会没有呢?你不是很吃亏?"
"我不跟人讲条件。哥哥认为有哪个被我耍弄的人会觉得我公平呢?所以这
回我愿意吃亏就是了。"
"谢梦元,一物降一物,终有一天你也会别别人降伏的,所以给自己留条后
路吧,不要把事情做绝了。"
这副语重心长的劝戒让谢方正暗自发笑,他问:"我倒想看看什么人有这么
大能耐,能够降我。你吗?"
"如果我能,我愿意试一试。"
"为了报复我吗?"谢方正的眼神中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质问神态,似乎被
吓到一样,陈子昂张口结舌,"我......不......我不会对你耀武扬威......"
"那你凭什么降我呢?"
"我会对你好,我会教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陈子昂的声音越来越低,
终于消失了。像罪犯似的,他低下头,添了一句:"很愚蠢吧?"
"的确,"谢方正从他身边离开,朝河岸淌过去说道:"因为我未必愿意听
从你的说教。"
陈子昂还想说什么,却听得一声不属于谢方正的尖叫声充斥进耳朵,惊得他
忘记了要说的话。那叫声出自一位少女,面若桃花,柳叶眉,长相并无过人之处。
倒是她的打扮跟别人不大一样。外套的下摆还及不过垂带的长度,这若是跑到大
街上,定会被安个"伤风败俗"的帽子,可她却还因为划船过来看到裸泡在河里
的陈子昂而大惊小怪。
谢方正不以为然地向她说:"灵湖妹妹,你少装纯洁了,陈公子可看不上你
这种暴露的丫头。"
这个被称作灵湖的少女努起嘴巴,嗔怪地嚷道:"讨厌!三爷你又欺负我!
我可要回去禀告二爷,让他罚你!"
"呵,二哥已是我的同党啦!你上哪儿告去?"
"我不跟你较劲。衣裳怎么弄湿的?要我回去取干净的么?"
"去吧,也给陈公子拿一身。"
灵湖答应着,摇着橹钻进稻田深处。陈子昂游向田埂问道:"她是什么人?"
"侍侯我的丫头。"
"怎么在水上?"
"哈哈哈......"谢方正看着暂时无法出水的陈子昂,笑道:"你对她有兴趣?
那我给你多讲一点,她除了负责我的部分起居之外,还得巡查这片水面。因为经
常需要下水,所以才穿成那样,可绝不是一个不检点的姑娘。"
"为什么说这个?"陈子昂被弄得一头雾水:这个姑娘检点不检点同他陈子
昂有什么关系?
"我不希望你误会她呀。你若喜欢的话,我给你保媒。"
听谢方正越说越离谱,陈子昂简直是百口莫辩,但他还是需要为自己辩解:
"我何时说过中意她了?求求你不要乱点鸳鸯谱好不好?你说我看上她?那我还
说她相中了你呢!"
谢方正一笑置之,没再吭声。
灵湖的手脚很快,没眨几下眼皮就回来了。谢方正像驱赶鸭子一样嘘她背过
身去,免得让外人以为谁在非礼她。
天色还早,三个人一同坐在田埂上发呆。野草茂盛扎手,灵湖望望两位爷们,
提议说:"少爷,我给你们编指环吧?"
"指环?"
"嗯。"灵湖诚恳地点点头,等着谢方正的回复。谢方正想了想,随手拉了
一根草茎,要求陈子昂把手伸出来。陈子昂毫没犹豫便把手伸了过去。谢方正在
他手上比划一番,问道:"编给哪个手指呢?"
陈子昂没有回答,代表了他把选择权交给了对方。他不在意草结最后套在哪
个指头上,他只想看看谢方正是不是真的跟灵湖学会了这种小玩意。草茎圈在了
他的食指根部,谢方正把这个尺寸从陈子昂手上移下来,那副气定神闲而又小心
翼翼的态度让陈子昂有如浴春风的和煦感觉。原来他也有这么招人喜欢的时候-
-陈子昂朝左边仔细看看:一拉溜是两个人,灵湖正埋头为她的少爷编指环,而
谢方正也在为他陈子昂做指环,那总共需要八根草,虽然不值钱,却也非常精致。
太阳就照在眼前,万丈以外仍然光焰夺目。陈子昂撑着田埂微微倾斜着身体
将脸靠过去,似乎想尝尝那被日光镀红的脸是个什么滋味。但他又没有那样做,
也许是害怕会惊扰谢方正之后得不偿失。经常狩猎的陈子昂应该清楚:对付这样
狡猾的猎物是需要计谋的。他在自己的网边徘徊,并不代表他会自投罗网。更大
的问题不是他们之间过于闪电的进展,而是谢方正早已在猎人醒悟的时候占尽先
机。
"好了。"谢方正对自己的手艺挺满意,拉过陈子昂的手,为他套进末段指
节,然后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吩咐灵湖回去通报,说是三少爷的好兄弟要来
做客。别看灵湖区区一个丫头,跑腿的活计真真是在行,又是不大一会工夫就奔
得无影无踪。
入了院落,谢方正把陈子昂引见给高堂:"爹,这位就是孩儿跟您提起的陈
子昂。子昂哥哥,这是我爹和我娘。"
陈子昂恭敬地向二老打拱,谢玉山豪爽地笑道:"老夫见过你--上一回就
是你和吕公子一起送小儿回庄的。来来来,快请坐!"
四个人于是都应声坐下,寒暄了一番之后,庄上的二公子苍正也来到了厅堂。
他见大家都在,先是向二老请安,接着便踱到谢方正跟前,宠溺地扬起嘴角说道
:"你可算记得回来了。厨房忙得很,你也得去帮忙生火。"
他的口气温和,又满含兄长威严。陈子昂上下打量这位修饰贵气的美男公,
比普通人拔长,却没有因为个子高而显得瘦弱,是个比例相当匀称的身段。那么
这位应该就是吕克扬说起过的金陵一号粉面郎君谢苍正了。然而相形之下,陈子
昂觉得他过于雍容的打扮同他仅仅十八、九岁的年纪不相匹配,使他看起来老气
横秋。还是他弟弟的外观来得恰倒好处,既突显有钱人的排场,又不失少年的活
泼醇美。
这或许该归功于谢方正的侍婢安排得妥当。如果他没有那些过分的缺点,他
在金陵的口碑会超越他的哥哥吧?陈子昂不自知的偏心有点儿滑稽,可是偏心乃
是人之常情,并非凡人能够自由左右得了的。
他偏心的对象请他一起去厨房,理由是谢方正点不着火,树柴一进灶膛,火
就灭了,所以需要一个帮手。可这事儿呢,陈子昂压根没干过,他心虚的问道:
"你......你让我去了就能起火了吗?"他开始还以为谢家庄如何如何热情好客-
-为了招待他,连厨房的人手都不够用了。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有多么自做多情-
-他正赶上与夏侯一族同赴谢家庄做客,事分轻重缓急,人有高低贵贱,夏侯姓
的人还未到,自己倒先成了奴才。
那么夏侯究竟是何等来头呢?谢方正冲陈子昂笑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子
昂见状也便不再追问,只责怪自己吃不得苦--连谢梦元都在干活,我竟不如他
的能耐吗?
要强是一剂万能良方,所有恐惧纷纷溃散,不会做的事情竟也成功了。喜得
陈子昂眉开眼笑,活像叫花子在半路捡到了金子。他坐到灶膛前谢方正的身边,
感受烈火蒸面的灼热境地。干柴噼啪爆炸,溅出小小的火星子,在橙金色的火光
中轻轻一飘就杳无踪迹。这一切都是那样绮丽,原来劳动的乐趣并不亚于打猎,
陈子昂开始喜欢生火了。
谢方正丢下拨火棍,瞅瞅一旁的陈子昂,不可思议似的问道:"你还戴在手
上啊?"
陈子昂随他一道起身,望望左手食指上套的草圈,找了个借口说:"忘了把
它摘下来。"他猜想,假如他对谢方正说要一直带在身上会不会被嘲笑?
灵湖跑到门口,解了子昂的围:"三爷!快到大堂迎接侯爷!"
"有数了!正要过去呢!"谢方正拍拍衣襟上沾染的草木灰,请陈子昂同去
拜见夏侯华空及其家眷。因为他已经向父亲说明子昂对自己有恩,也就是谢家的
恩人,自然不必见外。
在去大堂的路上,谢方正告诉陈子昂:"夏侯貂是二哥的意中人,也就是我
未来的二嫂。她的父亲夏侯华空来自京城,官位自然不低,并且这个人暗中很受
武皇后重视,因而能够翻云覆雨。你可以趁此机会蒙他老人家提携一把。"
"多谢谢郎指点。只是不知你是如何获悉各种内情?"
谢方正粲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哥哥切不可将它告于他人。"
陈子昂点头应允,很快跟随谢方正拜见了夏侯一家。夏府上总共来了六个人,
除了夏侯华空,还有他的两位夫人、长女以及长女婿。没有到来的是二小姐和三
小姐。陈子昂判断出那位体态娇小且最年幼的便是四小姐夏侯貂。她同她母亲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