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真傻。在这方面,吕克扬不傻,谢方正也不傻,于是就成钉子碰上钉子,尖
硬相对。
第三章
清晨,小商小贩们都赶着早市布置摊位。有卖萝卜、南瓜和青菜的,有卖针
线女红的,也有卖糕饼馒头的。那些有门面的,是绸缎庄、茶楼、面馆等等。小
铺子小吆喝,大店面大招牌,整条长街吵翻了天。
人群中悄没声地挤进两位穿绸挂缎的人。这两人,年长的是二十来岁年纪,
稍面嫩些的约有十七、八岁,都生得相貌堂堂,打眼一瞅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家,
人山人海的道路上因此看得着的就赶紧给让道。这一来,挺宽敞,两人就摇摇晃
晃一路晃荡而行。
这两人的底细,不需说,紫边上衣那位是县太爷的东床--吕司农的公子。
另一位白衣蓝带的即是文林郎陈元敬之子陈子昂。虽说文林郎不过是个从九品文
散官,这陈家却也算得豪富之门,据说是祖上几代的成果。二人呆在四四方方的
围墙中闲得无聊,便上街玩耍。似乎也不是玩耍这么单纯--他们是否别有用心?
"子昂昨晚睡得可好?"吕克扬唠了一句题外话,但是很必要,否则就是他
对客人的怠慢。可是他在陈子昂打哈欠的时候发问就显得有些笨了。好在对方不
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不会介意他的欠妥当。
陈子昂婉言答道:"算不上差。"
"也算不上好?"吕克扬笑着替他说出了隐含的意思,向他介绍:"这就是
城南的仙市场。"
"谢梦元时常出没的地方。"这回轮到陈子昂接了下半句。两人相视而笑,
大步流星朝郁家酒楼的方向去。
"我们一大清早不用吃得太正式吧?"陈子昂的意思是,他在外边买几个包
子就凑合过去了。他显然忘记了他们辛辛苦苦调查到的一点点消息。听路人甲说,
谢方正品位刁钻,早上必定上这儿来。
今天是他们预备的第一轮攻击,在陈子昂看来稍带些许的野蛮及不合理。可
是吕克扬口口声声要为他报仇,还说什么为民除害。受不了这种威逼式的怂恿,
陈子昂权当是跟出来看热闹。要他违背父亲的豪侠作风,放弃仗义,为了复仇而
找借口,做出令人不齿的事情是有相当难度的。他反倒因此给吕克扬留下一个意
志薄弱的坏印象。
一抬脚,立刻瞅见谢方正坐在正对面漫不经心地品茶,好生悠闲!吕克扬于
是收脚退了出去,只叫陈子昂一个人进了店。
只见陈子昂二目圆瞪,一脸杀气,扯起雷霆般的嗓门叫道:"掌柜的!打碗
酒来!"
郁老板一看苗头不对,忙不迭赔着笑把他领到谢方正左面一张桌前安坐。他
哪里知道陈子昂是来者不善故意找茬,偏要坐谢方正那个位子。郁老板没办法,
只得向谢方正求让。谢方正冷眼看了陈子昂一眼,也不开腔,便让到了另一张桌
上去。
到底是头一回欺负人,陈子昂遭谢方正那一记白眼,怕是这一整天都吃不下
饭了,总觉得心口堵着一块东西,亏欠了斜子什么似的。
陈子昂闷闷不乐地坐在桌旁等着上酒。没过多久,吕克扬进来了--面色铁
青,气势汹汹,刚进门就张口叫嚷:"姓郁的!打酒来!"
郁老板一听,赶忙又上前伺候,将吕克扬带到谢方正右面的一张桌子摆筷。
可这吕克扬和方才那陈子昂是一路货,专门要老板担惊受怕。也和陈子昂一样,
吕克扬要和谢方正挤位子。郁老板十分为难地看着谢方正,想再叫他让吧,又难
以启齿。谢方正呢?这当儿也只顾喝他的茶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还向郁老板
叫了一声:"再沏上一壶雪莲花。"
这天山雪莲花,生于雪山岩石缝中,每年夏季开花时采集,能祛寒化痰。郁
老板消息灵通,知道谢方正受了寒嗓子不舒服,一早专就服侍他,许是他开心了,
上一回才大发慈悲地让座帮他解了围。可他不会连续做两次好事。怎么办?郁老
板直急得额头上冒汗,滴滴嗒嗒往下掉不停。
郁老板只得转脸向吕克扬求好:"买主,他已经让过一次位子了,您就坐另
一张吧,照样舒服。"
吕克扬根本不听,指着谢方正的位子蛮横地嚷道:"本少爷就要坐这里!"
这下可把老板给难住了,这位也是个爷字号人物,得罪不起。可谢三爷发起
火来,同样叫他的酒楼鸡飞狗跳!郁老板抠着头皮,如热锅上的蚂蚁、沸水里的
螃蟹。
吕克扬似乎不耐烦了,在谢方正坐的桌子上"啪"地一拍,喝道:"快起来!
让我坐!"
谢方正只当没听见,一手端碗,一手夹菜,不言不语照常吃饭。
郁老板生怕闹起来砸了他的店堂,只好向谢方正哀求:"三爷,您就再做一
次好事吧!"
谢方正晃晃筷子慢悠悠地说:"怕什么?不让又怎么样?"
吕克扬举起拳头威胁道:"不让,爷爷就要揍你!"
话音刚落,陈子昂也站了起来,他说:"让了我就得让他,要不然,我的拳
头也饶不了你。"话虽如此,陈子昂却是被谢方正临危不惧、从容不迫的态度激
起了兴趣,他想看看缺陷大王究竟有怎样一个神通,会如何解决这场冲突。出于
这样的目的,陈子昂的语气明显底气不足,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随和背后那股没缘
由的歉疚。
谢方正也便隐约觉察出陈子昂对于自己没有多少威胁性。他只是想不明白:
吕克扬要揍自己那还不是随时都可以,何必演出这样的戏来吓唬别人?谢方正嘻
嘻一笑,又倒了一盅茶,说:"你们二位都爱惹事?三爷我更爱。要打,我们到
场外空地上去打,莫让店老板跟着倒霉。"
外头早就站满了围观的人,都等着陈、吕二人好好地教训谢方正一顿,替自
己出出气。围观的人中,也有不少是慕名而来一睹"斜方正"尊容的--从前只
听说过他奇丑无比,如今有机会照个面,免得日后上他的当。现在谢方正站出来,
人们哗啦啦都跟那三个人到了空地上去。缺陷大王要接受挑战啦!大伙儿的脖子
拉得发直,惟恐看不到这个精彩场面。
吕克扬一见,乐了。到底是年轻,直想显显自己的威风。抽出缠在腰带上的
荆条直扫谢方正的要害。谢方正仗着地方大,这时灵清得很,轻轻一偏、一跳便
躲了过去。折腾了半天,吕克扬竟未占了多少上风,心里不由纳闷:才两三天工
夫,他没可能有这么大进步呀?眼见着力气消损,吕克扬不得不责怪一旁作壁上
观的陈子昂。
陈子昂不得不挺身而出,正遇上吕克扬将谢方正逼向自己。谢方正要躲吕克
扬,已无暇顾及身后之患,迎头中了陈子昂早已准备好的"双风灌",他头痛欲
裂,索性耍性子伏到陈子昂身上不动了。陈子昂脸色骤变--并非他讨厌被仰仗,
而是他此刻想起谢方正的头痛病儿,紧接着就转过身来接住了吕克扬飞来的荆条。
那荆条打在他背上,"啪"地一声竟然断裂了,足见吕克扬用力之深。陈子昂当
时若穿着单衣,想必衣裳早就一并拉破掉。
吕克扬扔掉荆条,忿忿上前训问:"子昂为何替他挡这一鞭?"
陈子昂扶助谢方正的手没有松开,他一字一顿要吕克扬听得清晰:"只是玩
笑竟用这样大的力气,你是在骗我吧?这太不公平了。"
"跟他还有什么公平可言?他骗走你被褥之时想过「公平」两个字怎么写吗?"
吕克扬几近咆哮,陈子昂的辩解也不示弱,新旧伤害并发,谢方正头痛得厉害,
觉得快要死了一样,就着吕克扬的肩膀咳嗽连连。这在吕克扬的眼力无疑是博取
陈子昂同情的下流手段。
果不出所料,陈子昂开始调停:"就算他以前有过很多不对,但我们应该跟
他讲道理,要治他也得光明正大,怎么能趁人之危呢?"他的立场本就不坚定,
他没有过剩的报复心理让自己想不开,能好好说当然最好,他只想把被子要回来
而已,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虽然他也赞成吕克扬整治谢方正,但不是如是这般
方法。正如他一贯见不得别人受欺负一样,他现在也不忍心找谢方正的麻烦。那
天他在船上听到外面有人喊头疼,不停地跳脚,后来这个人就钻进了船舱向自己
借被子。可听适才谢方正对他们说"莫让店老板跟着倒霉",陈子昂又怀疑吕克
扬对谢方正的成见太深。
吕克扬的气像是消下来了,带刺似的说道:"还能怎样?你可伤得不轻了,
我们回去吧。"
岂料陈子昂却拒绝了他的好意:"我还是先送谢梦元回去,看他这个样子,
一个人怕是走不回去。"
"当心你的好心变成驴肝肺!"
"多谢克扬兄提醒,我自己会注意的。"陈子昂说着,抬起谢方正的一条胳
膊搭过肩就一摇三晃地朝谢家庄的方向去。
吕克扬见他真个走了,冲他大喊:"回来!子昂你太糊涂了!"
陈子昂没有回头,吕克扬讨了个没趣,一赌气便独自回家去。看热闹的人们
也三三两两散开来,争相传播起"斜方正受难记",好让街坊乡邻们都乐呵乐呵。
快到杨家桥,谢方正故意朝着陈子昂的脸咳嗽。陈子昂放开他,又好气又好
笑地说:"我看你现在精神不错嘛!知不知道对着别人咳嗽很不礼貌?"
谢方正冲他笑笑,答道:"我走不动了,你得背我。"却见陈子昂真个弯下
腰来等着他趴上去。谢方正拍拍他的背,笑道:"多谢了,跟你说着玩的,我不
需要你背我。"
"为什么?你不累了吗?莫非是怕我不稳当?"
谢方正摇摇头,嬉笑道:"因为我喜欢你。"
--送他回家果然是下下策!马上就跟你套近乎。陈子昂故作镇定地笑笑,
他真的相当佩服一个刚刚还头痛难耐的人,一晃眼工夫就有精神继续耍小聪明了。
陈子昂看着谢方正,谢方正也在看着他。那嘲讽似的眼神如同甘甜的毒药,尽管
有毒,却依然让人敢于房下心来尝试。陈子昂有种预感,他预感自己是安全的,
而且这种自发而来的感觉很强烈,到了深信不疑的程度。
他很高兴谢方正能喜欢自己。这表明他们可以做朋友。陈子昂广结益友,不
过谢方正却非善类。陈子昂凭什么还乐于结识他呢?因为他爱赌,想证实一句话
是否正确。到最后究竟会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抑或是两个人都变
成暗红色?
陈子昂平日虽不务正业,好游猎博戏,但决非糊涂之辈。他的朋友囊括各式
各样、三教九流的人,但从他们身上都可以学到各家的长处,没有哪位是人人得
而诛之的大奸大恶之徒。他约束自己一辈子都不用交那样的朋友,因为他不需要
对他们行朋友之礼。然眼前这位到底该不该把他归入败类呢?凭吕克扬所说,他
似乎确是人渣一个。但为什么他还会顾及酒楼老板的摊子呢?他决不是一个六亲
不认善恶不分的暴徒,他的所作所为或许该归为"不懂事"吧?
陈子昂出神地想着,神使鬼差一般问道:"那你叫我哥哥吧?"
谢方正不安分地东张西望,放诞不经地答道:"我已经成年取了字,你却还
未行冠礼,你说是我大还是你大?"
"这......"陈子昂面露难色,他正是想不明白谢方正还未及弱冠只龄,为何
就已经取了字。
谢方正倒不卖关子,满足了他的好奇心:"我的冠礼,在束发之时便提早举
行。这是我家历来的规矩,所以管不了你们那一套。"
"怪不得你可以把我骗倒,你说你叫谢梦元,我就不会认为那是你的字。"
谢方正突然诡笑,在陈子昂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正是方才被荆条掠过的地
方。陈子昂未设防,不禁失声惨叫。引来一连串放肆的戏谑笑声。绵羊急了还咬
人,陈子昂毕竟有些恼火,他严峻的目光强硬地压制住谢方正的无礼。谢方正卖
乖地回答他:"其实吃亏的还是你--小弟我将来全仰仗大哥了!"乌云被驱散,
陈子昂不做作地笑了,随口骂了一句:"小鬼。"
就在这当头上,身后传来大快人心的爽朗笑声:"您是没见着那好戏呀!斜
方正被不知哪家的公子打得满地找牙喽!"随后是一位老丈的声音:"我是不知
道有这回事,我要是知道了,今天连粪都不挑,专就跟你们去看热闹了!看他今
后还缺不缺德!"他挑着两桶大粪一边走一边说。同他说话那人大约是拐进一条
巷子去别的场合了,一晃便不见踪影。
老汉已经来到桥堍下,见到前面站着两个人,吆喝道:"麻烦两位公子让道!"
这一喊不要紧,却是方才说谢方正"活该"的话给老汉带来了不便:陈子昂
闻声让到一边,谢方正则满脸堆笑,热情地招呼道:"老伯,这么重的担子可辛
苦您了!不如卸下来让我帮你提过桥吧?"
老人只觉得他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家的娃娃,心里满是高兴:"真
是个好孩子,懂孝顺。看来你爹娘有福气呀!"说着就把扁担从肩上卸了下来。
谢方正提起一桶大粪就往桥另一边去。陈子昂正欲去提另一桶,谢方正笑容
灿烂地制止他:"子昂哥哥毋需动手,由我来就好。"陈子昂心想这也好,难得
他这么热心助人,就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可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陈子昂跟着谢方正过桥,到了桥下,谢方正把粪桶随地一放,回头朝那老汉
喊道:"老伯!还有一桶你自己提吧!我们可要走了!"
嬉笑声中,谢方正拉着陈子昂头也不回地走了。老汉这才恍然大悟:"谢...
...谢方正!"再看看手里的扁担,一个粪桶可怎么挑呢?
陈子昂终于明白谢方正刚才不怀好意的"热心"了,他气愤地甩开谢方正的
手,要回去帮忙把另一桶也搬过来。谢方正望着他的背影轻笑:"陈子昂啊陈子
昂,十足一个蠢蛋。"说罢,一路嘻哈着独个儿回家去。
陈子昂只一眨眼工夫就把人跟丢了,不觉有些懊丧。以为他不是吕克扬说的
那样恶劣,亲见之后才又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缺德。
他为什么这样做呢?连老人都不放过。他只不过说了一句"活该",谢梦元
就这样报复他,那克扬和他硬冲撞,岂不是被报复得更惨?看来克扬说的对,对
他这种人是不能姑息的,否则就会骄气日盛。我这样坐视不理算个什么事?
陈子昂渐渐意识到了谢方正对别人的危害性,虽不是人命关天的滔天大罪,
也不是伤风败俗的下贱勾当,那但就像一粒老鼠屎那样叫人啼笑皆非束手无策。
陈子昂想骂两个字--无耻。
吕府的朱漆大门发出闷重的吱呀声。陈子昂顿然惊奇:还未敲门,怎么就开
了?
迎面出来一个妙龄少女,十八、九岁模样,理应是烂漫时节,她的脸上却披
冰覆霜,像中了什么毒害一般,给人灰蒙蒙的心情。陈子昂心中为之一动--这
是一个柔如水、情切切的美人,娇弱、纤巧,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这类柔顺似
猫的女子最适合男人脾胃,男人毕竟希望以护花使者自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