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于后院中,方化放任着思绪随处游走。说起来,再度回到这座府邸后,像这般悠闲散步还是头一遭。所有的一切看起来跟自己离开时无甚差别。唯一的不同,只是离去时依旧白梅怒放,回来时已是金莲含苞。
漫无目的地踱着步,方化难得地放松了心情,开始回想着自战乱开始至今的种种。洛王死,天下有志者竞相称霸,龙族自不例外。为了龙族大业,自己离开樊都,原是想尽心效忠,怎奈族中纷争众多,自己以一届人质身份返回,少不得受些排斥,受些编派。所幸老父依旧相信自己,重用自己。数月下来不能说毫无建树,至少,龙族的势力已得到扩张,至少,人族势力已遭削弱。然而,数月的时间,也足够自己看清龙族的腐朽,龙族的年迈。那霸气不再的龙族即便得了天下,也将无力维持。相较于此,蛟族却充满了活力,有着旺盛的生命气息。虽说灵兽之中,蛟的地位远不及龙,但如今的蛟族却是当之无愧的霸者,才是真正可得天下者,可固天下者。
矛盾,油然而生。迷惑,也如影随形。为了族,自己理当义不容辞地奋战到底。但是若为了天下,自己该帮的,该效忠的又是谁?自己坚持的是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这般执着?一族的尊严当真这般重要?同整个天下相比,一族的霸业又是何等的渺小。或许,自己打从一开始便选错了路。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留下,那么结果是不是会变得不同?
论忠,自己是该义无反顾地回腾原。论义,自己却该留在樊都,留在那个赏识自己,重用自己的人身边。论情,自己更没有离去的理由。那么,这样的自己却又为何会离开?较量,不过是借口,为了安慰自己,为了不存丝毫愧疚地离开樊都的借口。那么,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是什么驱使着自己离开了跟随十年的人?是什么驱使自己选择了同他兵刃相向?方化陡然停下了深究。直觉告诉他,若再继续下去,自己也许会发现不能发现的事。
"要对得起龙族的尊严,要对得起你娘!"辽贤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伴随着阵阵剧烈的头痛,痛得方化站不稳脚,只得靠在一旁的树上。
"不能对不起娘,不能对不起娘......"抚着额角,方化不自觉地低声喃语,一遍又一遍,仿佛催眠般念着。
思绪,变得缥缈,轻得仿佛能直升至七重天上。方化想要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抬不起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飞越高,离自己越来越远。方化知道,那是自己的一部分,若缺少了它,方化将不再是方化,将不再是那个活了二十三年,跟随了靳怀十年的方化。可是,沉重的枷锁却牢牢地束缚着手脚,抽离着代表着方化的一切。
谁来帮我?有谁能来帮我拦住它,不要让它就这般离去?我不想变得不是我!我不想就此死去!方化在心底呐喊着,焦急着,从未感到如此无助,从未赶到如此恐慌,此刻的方化如同落水的孩童,渴望着援助的手牢牢抓住他沉浮的身躯。一点光芒闪烁而至,缠绕着那渐行渐远的自我,阻止着它离去的脚步。方化心中一喜,获救的喜悦顿时缓解了心底的绝望。
巨响,陡然而至,重重地击打在方化空落落的脑海中,硬生生震回了他的心神。方化靠在树干上喘着气,庆幸着自己依旧还是自己,庆幸着只差那么一步,自我将撒手而去。
稍稍稳了心神,方化这才缓步朝声响的发源地而去。毕竟,它救了自己一命,总该瞧瞧是什么吧。
虽然方化抱着感谢之情而去,但瞧见之物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只因弄出声响的,是数日前才要置他于死地的人。那个鸩魔族的男子。
瞧着他双手被锁链缚在身后,有些气虚地靠床坐在地上,方化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这间屋子,若自己没有记错,该是嶂磐的。他被锁在这儿,是不是意味着......
"警告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迫不得已才被锁在这儿!"仿佛看穿了方化的心思,男子冷冷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稳。
"你误会了,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恰巧路过,听见声响过来看看罢了。"方化斜靠在门框上。
"哼!"男子冷哼,费力地挪了挪身子,避开直射在身上的阳光。
方化一怔,随即替他掩上半扇门。鸩魔族人不能过多照射阳光,尤其最忌午后的烈阳。是自己疏忽,才会忘了随手关门。
"抱歉,我忘了你置身阳光下。"方化轻声道着歉,却换来男子一脸的惊诧。
"你怎会知道鸩魔族的体质!是嶂磐告诉你的?"
"不,以前曾查过些资料。"方化如实相告。
"你叫什么?"男子冷不丁问起了姓名。
方化未及多想,便报了名号:"方化。"
男子又是一惊:"方化?!龙族三公子方化?那个一眼看出我所用之毒的方化?就是你?"
"是。"未曾料到当日之举尽在他眼内,方化同样心惊。
"嘿嘿,轻易对鸩魔族人自报家门,你就不怕我下咒?"男子忽而冷笑,一双深蓝的眸子于黑暗处闪动着,细长的眼瞳更似野兽。
"会怕的,我又怎会如实相告?何况,我知道你不会对我下咒。"方化浅笑,丝毫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内。
"嘿,你倒是有持无恐。你以为我现下动弹不得,就下不了咒吗?"面对方化的镇定自若,男子顿觉不爽。
"不会。首先,你对我下咒也无甚好处可言。其次,此刻阳灵正盛,你若不怕咒印逆流,但施无妨。"方化双臂环胸,道得越发镇定。
男子愣了半晌,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你真有意思!比外头传言的更加有意思!方化,我喜欢你!"
方化一怔,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为他直言不讳的直爽。
"我叫鸩,若不嫌弃我鸩魔族身份,咱们交个朋友如何?"男子深蓝的眼眸闪烁着光芒,笑意令他看上去越发不似凡间生物。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方化笑指。先前的不适此刻一扫而空。
鸩嘿嘿而笑,稍稍挣了挣手,复又开口:"你既是龙族人,又怎会在此?先前遇着时,我还当你是那什么靳怀的......的......"言及此,鸩顿时道不出口。这般低下的身份现下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方化尴尬一笑,垂眼道:"有些......苦衷在内,并非你想象那般。"
"抱歉,我不该问的。不过......容我多嘴,被那般对待,你为何还要救他?你难道就不想杀了他?就没有恨得想杀他?"对此,鸩仍有不解。然而,他无心之问,却直问进方化心中。
为何救他?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天下百姓不至失了圣君。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促使自己奋不顾身出手相救的原因?答案呼之欲出,方化却执拗地不肯再想。自己知道的,自己应该很清楚,那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方化?"见他久不言语,鸩不禁唤他。
猛回神,方化缓缓道出回答:"因为他会是个好王,是个能带给帝坤之国安定、强盛的明君。你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了天下。"
解释,说给鸩听,也说给自己听。长久放在心里,终究没有切实感。待到真正道出口时,待到以自己的口道出时,却是那般真实,那般清晰、明朗。是的,他会是个明君,他是帝坤之国的希望,你,方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了天下。该放下的是什么,该执起的是什么,该遵从的是什么,该背离的是什么,到了此刻已不言而喻。
鸩瞧着方化,瞧着他逐渐明亮的眼眸。半晌,他才道:"鸩魔族久居至阴之地,与世隔绝多年,世局究竟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若非为了圣地,若非为了一族存亡,我们也不会冒险介入。他是不是明君,帝坤之国是否能强盛,现下也是口说无凭。但我会看着,用自己的眼睛看着一切。若然他并非你所言般治理有方,我仍会下杀手。到了那时,可就不止是为了私怨。"
听他如此言辞,方化顿时放心而笑:"放心吧,不会令你失望。否则,方某这条命也随你取。"
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笑颜,鸩忽言:"你真的很厉害,真的。相形之下,执着于私怨的我真是渺小啊。"
不明他何以口出此言,方化怔了一怔。而就在他发愣的当口,体内那不安分的灵气顿时发作起来。方化揪着心口,依着门框一点点滑坐到门槛上。皱起的眉眼显示着他的不适。
眼见如此,鸩一阵焦急,却又苦于自己动弹不得。只得叠声唤着:"方化,你怎么了?别吓我!"
方化勉强抬头,原想笑着安慰他,怎奈这次却发作得厉害,莫说笑,就连轻微的颤抖都会引来剧烈的绞痛。
瞧了片刻,鸩惊道:"你中了咒!"
方化一怔,正待点头,一双霸道而有力的手臂已环住他,将他靠向身后温热的胸膛。
"看得出中了多久吗?"靳怀半跪在方化身后,展臂拥着他,问着屋内惊异万分的鸩。
鸩蹙额沉思,片刻后谨慎言道:"少说也有十年之久,恐怕更长。瞧这情形,该是已危及性命。"
"看得出是何咒吗?"靳怀抬起方化下颚,心底有些诧异于他竟未作丝毫抵抗。
"若不检查,恐怕难下定论。"鸩如实道着。心却已变得沉重。当着方化的面,他实在开不了口。他怎能告诉他,照这般发展,他的命恐怕只剩不到一个夏季!这般深的咒,即便解除了,恐怕也要折损他的寿命吧。
"那么待会儿替他看看吧。"靳怀吩咐着,俯身吻住了方化的唇,将灵气渡送而入。
不知他此举只为渡送灵气,鸩不禁瞧愣了眼。
顾及有鸩在场,靳怀只渡了灵气,便意犹未尽地退离,却依旧将方化揽在怀中,心痛于他冰冷的体温。
"你......怎知我......在此......"方化喘着气,放松身体靠在他身上。
"明知故问!自你首次发作开始,我就未曾断了命符。"靳怀冷哼,不耐地解释着。顿了顿,复又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怎会心绪如此紊乱?连命符都险些抓不住你。"
方化一怔,随即低笑起来。原来,原来出手相救的是他,真的是他。愚钝的自己怎会想不到?会救自己的,会出现的一定是他!
面对方化的不语,靳怀只当他仍无力言语,当下将他抱起,一边吩咐鸩,一边急急往他住所而去。
"入夜后来方化房内,我会嘱嶂磐解了你的束缚。"
鸩并未接口,仍旧目不转睛地瞧着离去的两人。也许,他们的关系并非自己想象般。上次匆忙间并未发现,此刻看来却是如此清晰。他们就如一对巧夺天工的剑和剑鞘。他们各自是一柄锋利的绝世之剑,却又是对方的剑鞘,如此的契合,缺了谁,都会引来毁灭。现在自己有理由相信,若是有方化辅佐,靳怀定会是名留千古的圣王。
将脸埋进双膝,鸩感受着翻涌而上的苦闷。好羡慕,真的好羡慕。自己何时才能找到独属他的鞘?何时才能找到他甘愿为鞘的剑?
三十一
入夜时分,原本闷热的天气变得凉爽,阵阵凉风吹起,为热了一天的人们送去些阴凉。布满天际的阴云低沉沉地压着,有些要落雨的势头。
方化搁下书,掩起窗。此刻刮起的风,对他来说竟倍觉寒冷。才挑了灯,嶂磐便领着鸩而至,靳怀自是少不得跟着。方化一笑,心里倒起了些矛盾。期待他能找出原因,又有些担心,怕才起的希望又将遭打落。
鸩也不多言,伸出右手两指,口中默念间将咒力集中其上。待咒止,这才点上方化右手腕。接触到方化的瞬间,鸩面色一凝。好冰冷的手!
见状,方化心中已有些数。被按着的右手腕不动声色地微微一动。
鸩心领神会,忙回首冲着身后两人道:"可否请你们回避片刻?有些检查不便旁观。"
方化的小动作如何逃得过靳怀的眼?一直盯着他的靳怀已知事态不妙,正待拒绝,却瞧见方化请求的眼神,心神不免一震。方化从未求过自己,即便已身处劣势,也不会开口求饶。眼见于此,靳怀也不好坚持,只得不情愿地和嶂磐一起退了出去。
待他们掩上门,方化这才道:"实话实说吧,无需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