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看见林黛玉眼睛红红的,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伤心事,便柔声问道:“姑娘怎么了?此间风大,万万莫要受了凉才是。”她无意中触碰到了林黛玉的手,冰冰凉凉的,有些僵硬。
林黛玉摇摇头,轻声道:“无事。”忽然轻轻呀了一声,目光落在了江菱的身上。
江菱身上的衣裳盘扣,花纹繁复,绣线泛金,显然不是一个丫鬟能穿的。
第十三章
林黛玉呆愣愣地望着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心事。
江菱顺着林黛玉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衣裳服色有异,也愣了一下。
林黛玉眼里多了些了然的神情,轻声道:“我听闻舅母前日在府里,养了一位娇客,说是预备送进宫去给大姐姐作伴的,难道便是——便是你么?”她愣愣地望着江菱,仿佛有些不可思议。
江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姑娘……”
林黛玉轻轻摇了摇头,了然道:“我知道的。进宫的妃子们多半凄凉,家里多半会挑些体面的丫鬟,送到宫里去同妃子作伴。”她言罢,轻轻地叹了一声,眼里颇有些怜惜之意:“但没有想到,此人居然是江菱你。”
江菱又是一阵愕然,刚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发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要说她身体的容貌,与那位道台小姐有七八分相似么?难道要她对林黛玉说,正因为如此,王夫人才生出了李代桃僵的心思,要让她顶着那位小姐的名义进宫么?林黛玉年纪尚幼,又生得心思剔透,这些腌臜龌龊的事儿,还是莫要污了她的眼睛为好。
虽然林黛玉阴差阳错地,猜到了一个大概,但与事实却还有些偏差。
江菱想到这里,便岔开了话题,低声道:“不过是碰巧罢了,姑娘莫要放在心上。倒是姑娘自己,深夜在此垂泪,莫不是碰上了什么难处么?”
她眼角余光瞥到林黛玉的身前,恰好看到一小堆的灰烬。
林黛玉愣了愣,仿佛被江菱说中了心事,眼眶儿又慢慢地红了起来。
“能有什么事呢。”她低声说道,“不过是感怀先父先母,便想要送些亲手织就的帕子、扇坠、络子等物,给予阴间的父亲母亲一个慰藉罢了。因着此处僻静,便在此处静一静,歇歇心神。”她说到这里,眼睛里隐隐泛起了些许泪光,似乎是当真触及了伤心事。
在她的脚边,还有几丝未燃尽的丝帛,仿佛泛着金色的光芒,约莫便是上回林黛玉让江菱带回来的,那些极精美的金丝绣线。
江菱想起林黛玉父母双亡,便默然地垂下了头。
她想要安慰安慰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
正在踌躇着,林黛玉忽然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已过了戌时了。江菱你且回去罢,莫要错过了时辰,又惹得舅母一通责罚。”言罢,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扶着长廊的栏杆,道:“回去罢。”
江菱起身扶住了林黛玉,柔声道:“姑娘小心。”
林黛玉道声无妨,便轻轻推开了江菱的手,朝贾母的正房大院走去,背影仿佛有些萧索。
江菱站在夜风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林黛玉的身影真正隐去了,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继续学习那些无所不在的宫廷礼仪。但她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想要做些什么。
明明是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却因为一场大病溘然长逝了。
但江菱现在什么都没有,连人身安全都捏在王夫人的手心里,在末世中又未有什么新的进展,即便是有心为林黛玉做些什么,也不过是有心无力而已。
当天晚上,江菱又到末世去了一趟,但依然一无所获。
而且与先前很多次一样,她甚至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江菱已经往返末世与红楼好几个月了,因为事情做得隐秘,因此不管是王夫人还是那几个嬷嬷,都没有发现她的秘密。这些天她因为焦急的缘故,便稍稍停了那种植物激素,但意外的是,她的身体依然在一日日地变得甜美,同先前几乎是天翻地覆了。
唯一遗憾的是,这种植物激素并不能改善身体,只能徒劳地微调五官肤色而已。
时间慢慢地过去,转眼间又过了些时日,夏天到了,府里也开始换上了一身的素白。早先秦可卿病逝,宁国府里乱得一团糟,贾敬忙着修仙,贾蓉做了甩手掌柜,尤氏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据说是风寒入体,三两个月内是好不了的。偌大一个宁国府,竟无一人得以掌事,因此秦可卿的哭灵、停灵、道场法事,便断断续续的,直到八/九个月之后,才慢慢地定了下来。
不过,即便是定了出殡的日子,宁国府也依然因为无人掌事,而闹得人仰马翻。
所以宁国府里便央求着王熙凤,希望她到东府里去掌一掌事,好歹捱过这些日子再说。
江菱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事情,似乎自己从来都没有融入过红楼的生活。
当年八月,秦可卿的丧仪便浩浩荡荡的,拉开了序幕。
江菱依然故我,每日在屋里当摆件儿,背宫规,练习宫廷礼仪,仿佛这事儿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丧仪的第二天,王夫人忽然破天荒地,让江菱换掉丫鬟的装束,带着她一同前往灵堂。
这可是件奇事儿。
自打去年冬天,王夫人定下那个李代桃僵的计策开始,江菱便一日都没有得闲。白天她要在王夫人的监视下,一面当着她的丫鬟,一面默诵着古代大家闺秀的闺讯;等到晚上,她倒是不用再当丫鬟了,但是那两位嬷嬷便会齐身上阵,教导她宫廷礼仪、待选制度,更是半刻都不得空闲。
因此现在,王夫人在白天将她打扮齐整了,到外面去见人,可是一件天大的奇事儿。
不过,江菱依然同往常一样不言不语,安静沉默,将演技发挥到了极致。
她跟在王夫人的身后,上了马车,又隆隆地驶向了郊外。
郊外早已经搭好了棚子,摆了道场法事,只等秦可卿的灵柩到此,便能摆路祭了。棚子里除了贾府里的女眷之外,还有几个同荣国府交好的王妃和夫人,又有些与贾府姑娘们同龄的官家小姐在。江菱一到那里,便自动自觉地站在王夫人身后,沉默不语。
贾府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三个姑娘、两个表姑娘,也都跟在王夫人和邢夫人的身后,与那些官家小姐们说些闲话儿,时不时哀哀地哭上两声,聊表怀念感慨之意。
林黛玉偷偷往这边看了几回,仿佛有些惊讶,但是又不便开口。
王夫人看到了林黛玉的小动作,便笑道:“黛玉你瞧,姑娘是不是有些眼熟?”
林黛玉愕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才好。
说她认识江菱?可江菱现在的衣着打扮,显然与往日大相径庭。
说她不认识江菱?可瞧着王夫人的意思,倒不像是让她否认的……
正在为难间,忽然贾迎春轻轻呀了一声,指着江菱道:“这位姑娘倒是有些面熟。”
一时间贾府的三位姑娘纷纷看了过来,都表示江菱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唯一一个没见过江菱的薛宝钗,只握着帕子安静地站在那里,眼里隐隐有些意外之色。
王夫人攥住江菱的手腕,将她引到三位贾府姑娘面前,笑道:“这便是我先前同你们说过的,那位道台家里的姑娘。可卿新丧,她便随我来送一送她,以表感念之意。”
三位贾府姑娘都恍然大悟,唯有林黛玉愕然地愣了一下,微微动了动嘴唇。
王夫人又笑道:“而且可巧了,云菱姑娘(江菱的假名字)与从前服侍过黛玉的一位丫鬟,长得可算是有些相似。黛玉你瞧,可长得像么?还有鸳鸯、珍珠,你们瞧瞧,可像么?”
林黛玉仍旧愕然,鸳鸯和珍珠对望一眼,珍珠犹犹豫豫道:“乍看上去倒是有些相似……但再细细看来,却又不像了。这位姑娘与江菱比起来,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然是不像了。
江菱叹了口气。别说她现在与去年长得有些相似,即便是她完全变了个样子,恐怕鸳鸯和珍珠也只会重复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断不会违背王夫人的暗示罢。
林黛玉遥遥地望过来一眼,眼里仿佛有些怜惜之意。
江菱苦笑。恐怕在林黛玉眼里,自己依然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小丫鬟罢。正没做理会处,她忽然听见外间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咦”:
“我仿佛见过这个姑娘。”
江菱愣了一下,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发现是一位穿着旗装的女子,约莫有二十七八岁上下,看起来有些面熟。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认出这是上回在绣房里,无意中碰到的那位福晋。
王夫人见到此人,脸色忽然白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原样。她走上前去,朝那位福晋行了个礼,笑道:“给裕亲王妃请安。莫非裕亲王妃也见过云菱姑娘么?”要是王妃见过那位道台小姐,今天可就麻烦了。
所幸裕亲王妃摇摇头,道:“哪一位小姐?……我不过是在七八月前,到绣房里取扇面,见过一位与她模样相似的姑娘罢了。唔,那姑娘似乎是荣国府里的丫鬟,模样瘦瘦小小的,眉眼间依稀有这位姑娘的模样。不过再细看起来,相似之处便少了一些。”
王夫人的脸色蓦然一青,又回过头,隐秘地剜了江菱一眼。
江菱尚处在“裕亲王妃”四字的震惊之中,无暇去顾及王夫人的眼刀。在她的印象里,裕亲王应当是康熙的二哥福全,那么裕亲王妃,便应当是福全的福晋了。这个世界既有贾府又有康熙皇帝,既有凤藻宫元妃又有裕亲王妃,怎一个乱字了得。
王夫人又同裕王妃陪笑道:“王妃果然好眼力,荣国府里确有一位丫鬟,与这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想来当日王妃所见的,便是她罢。菱儿过来,给裕亲王妃请安。”
江菱低眉顺眼地走过去,给裕亲王妃问了一声安,便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第十四章
随后外面又有人传话,说是南安太妃到了,裕亲王妃便朝王夫人笑笑,前往外间迎接。
江菱听见南安太妃之名,禁不住感到有些惊讶。她知道在清朝历史上,是绝没有南安太妃这一号人物的,紫禁城里也从来没有所谓的凤藻宫。但这个世界里,不但有南安太妃和凤藻宫,还有贾府和贤德妃,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哦,据说前些日子江南还受了灾,盐商们又开始在闹腾了,把康熙皇帝闹得十分头疼,可真真是全都杂糅在了一起,乱得不行。
正在想着,忽然王夫人狠狠拧了一下她的手背,低斥道:“跟着!”
江菱斜睨过去一眼,发现王夫人脸色青青白白的,很不好看,忍不住心下快慰。
当下江菱便跟着王夫人,还有三位贾府里的姑娘并表姑娘,随裕亲王妃一同外出,迎接南安太妃去了。她一直扮演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官家小姐,不看不听,不言不语,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稍稍挪上前两步,轻轻道一声“裕亲王妃安”或者“南安太妃安”。
如此三番五次之后,江菱便觉得,自己的演技大约越发地精湛了。
王妃们在外间寒暄了片刻,便与夫人们一同回到了彩棚里,静候贾府丧仪队伍的到来。忽然林黛玉轻轻拉了拉江菱的衣袖,低声道:“你、你陪我去一趟内室更衣可好?”
去一趟内室更衣,是一种较为委婉的说法,指代如厕。
江菱四下望了一圈,棚子里只剩下了王妃和福晋们。国公府里的夫人们作为王妃的陪衬,正在跟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儿。三位贾府的姑娘正分别被邢夫人、王夫人带在身边,逐个儿地介绍给王妃和夫人们。至于唯一得闲的薛宝钗,她正倚靠着栏杆,怔怔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黛玉又轻轻拉了拉江菱的衣角,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江菱?”
江菱回过神来,轻轻唔了一声,走上前去同王夫人告了声罪,说是自己内急,想要出去片刻。王夫人又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似乎在嫌她多事,但也不曾多说些什么,毕竟人有三急。
随后江菱便回到林黛玉身边,笑道:“一同去罢。”
彩棚外边是荒凉的郊外,小厮们正在忙忙碌碌地假设着法堂和路祭,预备等待会儿丧仪队伍经过时,再整整齐齐地大闹一回。江菱问清了内室的路,便带着林黛玉,三转两转地到了地方,自己在外间等候。不过片刻的时间,便有三四位丫鬟走上前来,问她可需要帮忙。
江菱自然一一摇头谢过,言称不必。
片刻后林黛玉便转出了内室,净了手,与江菱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在经过一处拐角时,林黛玉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江菱,今日二舅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么?你当真是——”
江菱笑笑,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林黛玉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江菱轻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些闲杂的事儿,姑娘便莫要放在心上了罢,想得越多,将来怕是越发地烦恼。姑娘是个聪慧的人,理当能想明白的,对么?”言罢朝林黛玉眨眨眼。
林黛玉尚未开口,忽然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姑娘言辞间倒是颇有些禅意。”
江菱讶然,循着声音望过去,刹那间惊得魂飞魄散。
康熙皇帝一身的粗布衣裳,负着手站在晨光里,正淡淡地朝这边瞥过来一眼。
他今天没有带太监,身边只站了一个弱冠的少年,玉带锦衣,颇有些文俊神采。刚刚江菱说出那番话时,康熙皇帝正在打量着周围的道场,偶然听闻江菱之言,便略点头赞同。
江菱下意识地朝后边挪了两步,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首先按照“她”的背景,是不应该认识康熙皇帝的。那位道台小姐不过刚刚报了名字上去,明年才参选,与康熙皇帝无甚交集。至于作为贾府丫鬟的江菱自己,倒是见过康熙皇帝本尊,但那时康熙皇帝是微服,所以按照道理来说,“江菱丫鬟”也不应当认识他。
况且她正在扮演的,是一位从未见过皇帝的道台小姐。
思量停当之后,江菱便一副后怕的样子,颤声道:“你、你是谁?”
忽然间,她感觉林黛玉攥紧了自己的手,再回头看时,果然也是一片骇然之色。
林黛玉是从小养在闺阁里的大家闺秀,除了从扬州到贾府,再从贾府到扬州,最后再从扬州回到贾府的那三短路之外,基本从未出过府邸,也从未经历过眼前的情形。因此在她眼里,便是和同伴出到外面,但却被两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拦住了去路,而且丫鬟们都还不在身边,禁不住感到惊惧。
江菱侧身让了半步,将林黛玉挡在身后,又皱眉问道:“你是谁?”
她的年纪比林黛玉要稍大一些,个子也稍稍高了两寸,这样一挡,便将林黛玉大半都遮挡在了身后。片刻后,她看见面前的康熙皇帝一愣,显出些许错愕的神情来。
旁边的弱冠少年轻轻咳嗽一声,道:“万……万公子,咱们还是先行离去罢。”言罢歉意地朝他们拱了拱手,又频频看向康熙皇帝,似乎有些纠结。
康熙皇帝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了江菱鬓边的珠花上,稍稍扬了扬眉。不过片刻后,他便将目光移到了弱冠少年身上,赞许道:“你说得很是。”便转身欲离开。
不过在临走前,他忽然又转过身来,问江菱道:“你是明年待选的秀女?”
江菱一愣,不明白康熙皇帝所指的是自己,还是自己身后的林黛玉。她侧头望了林黛玉一眼,发现林黛玉正攥着她的手,低着头不说话,恰恰康熙皇帝又问了一声:“你的珠花和箭袖——罢了,想来也不是你的过错,我们走罢。”言罢便朝那位弱冠少年微微颔首,与他一同离去。
江菱眼睁睁地看着康熙皇帝来了又走,伸手摸摸自己的箭袖,心里不明所以。
啊等等。
她想起来了,这珠花和箭袖,好像是这二三年来,在秀女们中间风靡的一种制式。嬷嬷们为了让她早日习惯待选的身份,便时常在她身上折腾来折腾去,力图与待选时的模样相同。她一向懒得管自己的衣裳首饰,便随着嬷嬷们去了。今天跟着王夫人出来,自然也是同往日一样的。
正在胡思乱想着,林黛玉忽然拉了拉她的手,轻声问道:“江菱,你果然要进宫待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