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皖因是第一次看见那个传说中的男人,他似乎已经昏迷了,唇边淌着鲜血,映衬的他的嘴唇异常苍白,他身上胡乱盖着被子,正是刚才那个人离开之前随手拉上的。
她躲在窗户底下看见了一切,她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那么虚弱而且病骨支离的男人就是传说中的千人尸魔药师天尊,那个只一瓶药就毁了萧家界的人就那么躺在那里任人肆虐折磨而一声不吭,仿佛早已习惯了一样。
可那应该是痛苦的,她能看见他依稀拧起的眉,被绑在身后泛起青筋的手,甚至有时候那双手是死死绞着身下早已凌乱不堪的被单的,可他唇角为什么却会有那样的笑?几乎能看成是苦笑的笑容里面竟还带了几分认命--那种不应该在这样的男人脸上出现的表情。
只是,无论如何这个男人依然是她的仇人!
萧皖因手中的尖刀对准了男人的心窝。
戍无骨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当他看见那把刀狠狠扎入了那个人的心脏,然后鲜血淋漓地被拔了出来。
冗华--
他会死吗?
他真的会死吗?
抓住那把刀刃的时候戍无骨心里冰凉到了极点。
眼前的人,几乎就像是一个死去的人。
在炼狱的时候他就应该死了,他不死是因为自己不许他死,于是他还是活了下来,用那些能让人恐惧的药,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他说他不会死,也死不了,所以他相信了,因为他一次都没有对他说过谎。
可是如今在他眼前的冗华无声无息,连眼睫也不曾颤动一下。
冗华。
冗华。
冗华!
往昔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眼前,那些杀戮的,血腥的,竟还有一些平淡的,纠缠的片段。
拥着被把人紧紧抱在了怀里,戍无骨第一次感觉到了心脏纠结的味道。
第七重 金禅尸
男孩第一次见到的尸体是自己的双亲。
那扭曲、凸目、咧开的嘴以及他们死前惊恐的表情,让男孩想吐。
他甚至不确定这两具尸体是不是就是他自己的父母,只能依稀从穿着上辨认。
"咦......"
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年轻,华丽,而且......熟悉。
他蓦然转身。
是那林中之人!?
"哦......"身后那人似也微微觉得诧异,随即眼神里便多出了几分玩味,甚至,男孩觉得他连嘴角都扬起了一抹轻轻的笑。
"原来你是这里的孩子......"那人这样说着。
是的,这男孩正是玄武门正宗大宗主唯一的骨血,戍无骨。
一个时辰前,他甚至还跟这个男人说过话。
"你跟来做什么?"男人微微侧过首瞥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不答反问。
"我喜欢。"
"那我也喜欢。"
林中溪流萦萦,繁花遍地,仿佛闯入的是一个神秘之所,让他流连忘返。
男人便也不理他,径自向前走。
不知道男人要去哪里,他一路跟在了后头。
走了一炷香左右,林中的道路逐渐变得崎岖,小径蜿蜿蜒蜒,最终便分不太清楚了,
然后便是一处仙境。
斑斓的蝴蝶纷飞,遍地青草,满树的梨花,还有一种金色的不知名的东西在金灿灿的池塘上飞舞,错落经过枝叶的阳光照射在它们的身上,像是洒下了点点金雨,衬得整个池子耀眼非常。
"它们有毒,你最好离得远一点。"不知是出于什么用心,男人这样说着。
"毒?"这么美丽的东西?
这样的耀眼,就像之前闯进树林见到的这个男人。
而直到后来,他终于明白到,原来这个男人也有毒--全身上下都是毒。
那么毒的人,他竟然妄想着要去靠近。
"你真的不吃?"
他被带到了一个极其朴素的木屋之中,经过门外勾栏的时候他依稀看见了桥下的深渠,上面泛着幽黑的青烟,在窄窄的桥面上一眼望下去有点惊心。
这里似乎是男人的居所。
男人没有杀他,不知是为什么。
他知道绝不会是因之前林中的那番相遇,而且如今他恨这个男人入骨,只巴不得立时让他血债血偿。
而这个男人却毫不在乎,甚至把他带回了家。
但他怎么可能吃得下?在看见了那种动魄惊心的场面之后。
将袖子里藏着的匕首,一寸一寸握紧在了手里,在见到男人转身背对他的时候,他迅速抽出匕首对准了男人刺了过去。
"哐当"一声,匕首不知怎么的掉落在地面。
他不仅刺了个空,连人也摔在了地上。
"想杀我?"男人淡淡回眸,嘴角的笑在戍无骨的眼里看上去是极端的讽刺,而当时让他觉得的那份耀眼,此时早已由憎恶替代。
戍无骨倔强的不说话,猛地捡起匕首又冲了过去。
男人只轻轻挥了挥宽大的衣袖,匕首便再次掉地,随即戍无骨被男人一把拎了起来,就这么直直地扔出了小屋外。
"啪"地一声,门便在戍无骨眼前关上了。
戍无骨没有逃,他发誓如果门打开,他还要想办法再杀一次。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乌云在他头上密布,遮住了一切光亮。
"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一阵又一阵地响起,雨点似乎随时都要打下来。
戍无骨在门口怔忡片刻,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跪了下来,他的父母亲惨死在男人的手上,他甚至没有办法替他们收尸。
"爹......娘......"孩儿有生之年,定会为你们报仇。
他默默咬牙对自己说。
豆大的雨点此时打了下来,滴在他的身上、脸上,他只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还有没有救?"
戍无骨的声音像是带着一种什么东西爬上人脊背的冷冰,听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他的心情多半是恶劣到了极点的,不仅笑容没了一丝影子,就连平常的疏懒也不复见。
"......没有。"比白水更淡的声音似是也多了一分犹豫。
戍无骨拧起了眉,他的视线落到了床上那个脸色苍白到了近乎死亡颜色的人身上。
冗华......
"醒得过来吗?"
"很难。"
"怎样才会醒?"
"需要跟天尊相同的内力。"
"只要内力相同就能让他醒过来?"
"是。"
"然后呢?能醒几天?"
"一周天是十天左右,但是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可能连腹部的刀伤也无法愈合。"
"如果是全部,会如何?"
"......"
"如何?"他再问。
"......会恢复一半。"
"帮我扶他坐起来。"
"门主。"
"怎么?"
半边是人的脸头一次皱眉,他似是极不赞同的。
戍无骨注视他半响,便道,"你放心,我只运功一周天,其它的--"他停顿,显然是没有说完,可似乎又已经说完,因他并不打算再说下去。
白白的雪花一朵接着一朵,窗外的树枝似是再也堆不住重量,于是就滑下一大片,落到厚厚的雪地之中。
戍无骨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由于映着雪的缘故屋子里面很亮,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起身半靠在了床头,他一只手搁在被褥外,宽大的袖口因动作的缘故稍稍向上拉扯着,露出了那手腕子上的缚痕,而那腕骨看上去极其瘦削,指骨凸起而显得坚毅,若是稍稍留意,还能看到顺着手腕延伸上去的几道疤痕,此时隐在暗处,倒不是十分明显了。
戍无骨看着眼前男人的侧脸及窗外雪景,无端端想起那天在雪地上对他做的事来,那种记忆是十分鲜明的,是他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叫他想忘掉也难。
御冗华的功力几乎不复存在,却依然能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他微微回头,便看见了一双如玉般的眸子。
怔了怔之后,他用喑哑的嗓音唤了出来,"戍儿......"嗓音不仅喑哑,而且咸涩,似乎还带着血,果然,才一出声就止不住咳了起来,无奈用手掩了嘴,便是一手的血腥。
戍无骨无声地上前,把药放在了一边,拿出手帕替他擦拭嘴唇上的血迹,然后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将血腥抹去。
御冗华乌黑不透光的眸子只是看着戍无骨,像是连呼吸都凝住了一样,安安静静的。
他以为戍无骨并不会来见他,毕竟,他还来不及忘掉之前经历的事。
或者,其实并不是戍儿让那个人来折磨他的吧。
这样想的同时又被他否定了这个答案,因他知道的戍儿,并不会轻易放弃,就像那时他不会轻易放弃杀他一样。
"喝药。"然而,将手帕放回腰际的戍无骨只说了这两个字。
他点头,接过了戍无骨递过来的碗。
无论是毒药还是真的药,他向来不管,只要是戍无骨说的,他都听。
把药全部喝了下去,戍无骨端过碗转身便出了屋,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御冗华却淡淡笑了笑,重新靠上床头,然后转眸望向窗外茫茫白雪。
他刚才一直出神,那片苍茫之中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葬身之所,若是死在这里,应该也算不错。
也许在黑暗的地方呆了太久,他此时很乐意在那么亮又那么耀眼的地方静静呆着。
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来,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孩子留了情。
他的杀意向来重,却惟独没有对那孩子动手的念头,究竟是什么缘故,他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是那个孩子太过倔强,又或许是自己想看看这个孩子究竟能恨到如何的程度,总之并非是因为仁慈,他向来是杀人的魔头,又怎会有所谓的仁慈?
他知道那孩子并没有逃,他开门的时候看见孩子笔直跪在雨中,浑身湿透。
"戍儿......"
想到这里御冗华微微敛了敛眸,垂下眼看自己的手。
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会在意起戍无骨对他的恨来,可他从没有一次后悔,后悔把他带回来,后悔传授他武功。
他找到了那种毒--金蝉尸--这是那个男人告诉他的名字,那金灿灿的池塘上翩翩飞舞的东西。
他找到了它们,捏碎了它们,将它们碾成了粉。
他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煮饭给那个男人吃。
因为男人病了,因他而病,原因是前一晚他寄生蛊反噬的时候痛苦太甚,忍不住冲到冰冷的大雨中淋雨,男人在雨里将功力过了给他,于是就生病了。
他转醒的时候曾经想再度下杀手,但总觉得这样又太过便宜他了,而且他也担心男人其实还有反击的余力,因为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他知道以这个男人的功力,即便是渡了一整个晚上的内力也绝对不在话下,而凭自己如今的武功,还不至于能一击即中。
看着男人烧得双颊有些红的脸,和自己已经饿了一整天的肚子,他开始学着平常男人做饭的动作煮粥。
他吃过男人煮给他的粥,也是在自己生病的时候。
第一次煮的粥很失败,他自己也吃不下,但男人还是全部吃了下去,吃完之后抱病起来给他做饭。
之后他开始学,第二次正式做的时候心里多了一个念头。
他把金蝉尸的粉末加在了给男人盛的汤里。
那一次,他的心跳差点要从胸口蹦出来,他尽量不让自己注意那碗汤,也尽量让自己跟往常一样动筷,吃饭。
男人喝了一口,停了下来。
他手中的筷子几乎要拿捏不住。
但他没有问男人好不好喝,他知道如果这样问,反而会引起男人的注意。
因为他们本来对话就不多,他也根本不在意男人会不会觉得这碗汤好喝还是不好喝。
他只是抬眸看了男人一眼,随后还是低头吃饭。
男人似乎在看着他,他不确定,但他感觉到那种像是带了点温度的视线。
他强迫自己不去感觉,装作不知道,然后他端起自己的碗喝汤。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手几乎是湿的,还带着冰冷,有点让人厌恶的粘腻,很不舒服。
男人看了他很久,但最后他还是把那碗汤喝了个精光--那碗有毒的汤。
他的报复,从这一天起,算是正式开始了。
第八重 生死变
戍无骨再次进来的时候依旧是送药,御冗华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来,还是有几分怔忡。
他不是不习惯他的沉默,事实上从前在小屋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相处的,只要不是必要,谁都不会开口。
御冗华一瞬间会觉得他又回到了那时,回到了那个他生病的日子里,他看着小小的孩子站在跟他人差不多高的灶台前为他忙碌,也看见他对着炉子拼命煽火,这是第一次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这样对待他,即便是这个对他怀着刻骨恨意的孩子。
--就像是此刻。
接过戍无骨面无表情递过来的药碗,御冗华忽地握住了他的手。
戍无骨的手比以前的不知道大了多少,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看上去温和而整洁。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躲,他竟然没有狠狠的将手抽回去,也没有在眼中露出一丝厌恶来--那原本隐藏在他笑容之下的厌恶。
"喝药吧。"戍无骨在叹气。
御冗华看他,点头,喝药。
放下碗的时候,还是看着他,却淡淡开口问了,"我的日子......是不是不多了......"多年前,他看待死亡不会是这种心情,他就像是捏着死亡的判官一样冷眼看着他人的死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血管里面流着的血是冰冷的,冷得连自己都感觉不到它在流动。
但是自从留下了这个孩子,他一点一点感觉到了鲜活的气息,仿佛这样看着他,才会有自己的存在。
很奇怪啊,他能在那样的炼狱里撑下来,能活到现在,仅仅是为了这一个人。
"尸谷里有一些药......你可以让我......"说出这话来的时候他静静凝视着戍无骨的眼睛,他知道这个人不喜欢他死,活着才能遭受更多的折磨,他愿意成全他,补偿他,为他曾亏欠过他的那些事,只是他话没说完就开始咳嗽,带着一贯的血腥。
戍无骨看着他,瘦削的身体弯曲着,血丝从指缝间流淌着,苍白的脸颊泛起了异样的红,痛楚是如此显而易见,他的拳握紧了再松,松开了又握住,终是一把将人抱住,紧紧的,然后用着略显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字说道,"我,不准你用那些药。"
不要他死,也不想让他变成僵尸,他想不到他竟然会愿意,竟然会自己提出来,竟然会为了那句话宁愿变得不死不活。
御冗华笑了,薄薄的,他低低地咳着,低低地说着两个字,"依你......"
戍无骨闭着眼睛,这样的拥抱,以前从未曾有过,以后可能也不再会有,他跟这个人,纠葛太深,深到连这样的拥抱也成了一种负担,但无论如何,他不会让他就这么死去。
"你知道我恨你。"戍无骨的声音在御冗华耳边轻轻响起,竟是一种少见的温柔,他对御冗华的温柔从来都是带着血腥和残忍的,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冗华轻答。
"我现在不想再恨你,已经够了。"很疲倦,恨一个人太疲倦,尤其是恨他。
冗华静静地听,他在等待戍无骨的下文。
"你本也该是恨我的,我对你做的事,我让别人对你做的事,甚至......还有我不知情的那些事......"戍无骨将头埋在御冗华的颈间,继续说着,"但你没有,你从来都没有,甚至你明明知道我下了毒,你也装作不知道。"
"那是因为没人为我下过厨。"冗华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轻轻吹拂而过,但戍无骨仍然听得很清楚。
--因为没人为我下过厨。
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付出了那么重的代价。
值得吗?戍无骨怔住了。
在炼狱每一天的煎熬,被人任意的践踏,那些连光也见不到的日子,他所受的苦所受的伤痛,早已超过了他对他的恨,但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心甘情愿受的这些,竟然只是为了这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