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这下子可安静了么?"洪颜身边的孩童看着他问。
洪颜摇头一笑,道:"我只想清净些,你倒好,差点把我耳朵震聋了去。"
孩童耸了耸肩,无谓道:"你若能聋了,倒是奇事。"
洪颜淡淡笑了笑,也不再说话。
宁儿回转入茶馆,看见倒了一地的人,也不问究竟,径直坐回到我身边,问:"这孩子怎的还不醒?"
我先是一愣,后才反应过来,我怀里的宝宝给这声音一震,该不会给震坏了吧?
急急忙忙抱起宝宝查看,却发现他呼吸平稳,脸色白里透红,仍睡得安稳。让付一平再好生看了看,又说无事。我心下觉得奇怪,但也无从查问。
休息足了,一行人准备继续上路。走到茶馆门口时,那老妇人又走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凌依凡道:"凌公子走好,记得代老生向家母问好。"
"恩,好。"凌依凡礼貌地微笑。我更好奇这妇人的身份了。方才这番闹腾,她不但不惊慌失措,更是毫发无伤,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正要走,那少女突然冲到凌依凡面前,仰起头,大声怒吼道:"凌依凡!我牟家从未亏待于你,你却害我哥哥!我!我!我......"说着说着,她却突然红了脸,说不下去了。凌依凡纳闷地看着她,道:"是牟平总来惹我,我可从未想害他。你哥瘫痪也只是一时,我还不至于那么惨绝人寰,灭绝人性。你回去吧。"
少女咬着唇,愣在原地,看神色很是委屈,闻言后却显出几分悦色。她看着站在凌依凡身后的付一平,指着他道:"那,可否请付先生去往牟家庄替家兄医治?"
"随他。他若爱去,你便请他去就是。"话毕,凌依凡便绕开了少女,向外走去。
付一平一愣,少女用祈求的目光看向他,他有些害怕地忙向我身后躲去,还不等那少女开口,便拒绝道:"我不去。"
少女眉头一蹙,失望地看向我,我觉得付一平这番做不怎么道义,便劝道:"付公子,医者父母心,我的伤已无大碍,你就随她去看看她哥哥吧。"
"说不去就不去。"付一平绕到我身后另一边,正撞上宁儿,他惊了一下,宁儿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他忙又躲回我身边另一处,喃喃道:"牟平那是他自找的!我又不是他爹娘,管他是死是活了去。走走走,再不走,凌依凡又要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我纳闷地看着付一平,他拽着我一路往前,丢下那少女哀怨地站在原处。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付公子,你不是一直躲着凌公子么?"
"我哪儿有躲他?"付一平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理所当然地答道:"我要躲他,他还能抓到我?那可真是要见鬼了。"
我不明所以地被他拽到村口,马车已经停在了那处。车夫换了身衣裳,朝我们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我正要跃上马车,身后却响起了洪颜的声音。
"白公子。"他唤住我,我转首看向他,他礼貌地走到我身旁,笑道:"方才珀儿淘气,害白公子受惊了。"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起脖子里挂的血玲珑,想要取下来还他,他却看着我胸口的那块破石头,连连惊叹道:"看这血玲珑泛的光泽,似是汇聚了极为强大的灵力。看来,白公子当真同此物有缘呐~~"
他看着我微笑,我却笑不出来。如此看来,这物件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还于他。三魔的灵体在其间不说,我总觉得能从中感受到阿难叔叔的气息。罢了,等找回阿难叔叔,再还他也不迟。
"洪老板,你这是准备去哪儿?"我随口问他,付一平已经跃上马车,掀开车帘来看我,催促道:"白公子,快上车,否则凌大少爷要恼了。"
我哦了一声。洪颜笑道:"四处走走,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随之点头一笑,想要就此告辞,未想他又开口道:"白公子,方才珀儿淘气,我们的马匹都遭了殃,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车马。如果不介意,能否容我两人一同上路?"
我一愣。这话可不是我能随便应的,付一平闻言正要开口拒绝,却听车内凌依凡冷冷接口道:"既然如此,洪老板就请上车吧。"
洪颜得言,面露喜色,抱拳道:"那就多谢诸位了。"
第 99 章
凌依凡会答应洪颜同路,显然是在意料之外的事。一车子挤着五个大人一个小孩儿,显得更为拥挤了。本就狭小的空间,让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变得无可避免。我并非讨厌洪颜,但也绝对说不上喜欢。而且对于他的身份,他的目的,和他的所作所为,都让我不得不对他有所警惕。
凌依凡不喜欢洪颜,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一点。所以他会答应和此人一同上路,实在令人费解。车厢内依旧沉默,付一平尽可能坐在离宁儿较远的角落,垂着脑袋,又开始数他的手指。宁儿坐在我左边,闭目养神。凌依凡坐在我对面,倚着窗口看向外。洪颜和那书童坐在我右手边。那孩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看见我,也是一瞥而过,自顾自在那儿捣弄包袱里的东西。洪颜看上去神色沉静而恬淡,嘴角总挂着淡淡的笑意,让人觉得很舒服。看着他,我有时会想起圣君,那个曾经让我又爱又恨的人。
抬起手臂,看着手腕上那串幽兰的佛珠,心口一滞。回忆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痛苦,所能记得的,更多的却是美好。我想起了因果轮回,因缘宿命。达沙叛离天界后,遁入魔道,他教会了魔族如何更好地生存,让魔族由一个只知道屠杀的野蛮民族,变成了一个由他统治的强大民族。他挑起战争,一次又一次攻入天界禁地。我看见梵天的嘴角因此而扬起的奇异微笑。他说:真有趣。
我如今会想,也许达沙,只是为了引起梵天的重视,而并非憎恨。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封印了达沙,却同时培养起各股势力,同梵天对抗。我创造了完美如佛陀般的救世者,也创造了阴霾如提婆般的灭世者。我不清楚梵天是否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也许他一直都知道,却对此视而不见。因为,这让他觉得很有趣。可是,这一切却让我感到越来越疲累,越来越无力。我不知该如何去爱他,又该如何让他只爱我一人。他一直看得见我,也会微笑着说爱我。可是,我却越发感到不安。因为我知道,一旦他失了兴趣,我依然只能回到原地。最终,一切都无可避免地发生了。我堕入了轮回,经历了二世错爱,却还是走回了原地。
扼腕,叹息。
这一切,原都是我的过错。只因我不敢相信梵天对我的爱。也因为,我不敢相信我自己。
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我回过神来,洪颜正凝目着看我,他问道:"白公子,你可听过蜘蛛和佛祖的故事?"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他又问:"那白公子觉得,这个故事告诉了世人什么道理呢?"
我想了想说:"该是告诉世人,珍惜眼前才是正道。"
洪颜摇头道:"非也非也。那只是表面罢了。其实,这个故事只是让人学会看透。毕竟,世间诸多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不可能了无遗憾,更不可能无欲无求。"
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话也在理,但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只能作了然状,点了点头。
凌依凡突然转过脸来,看向我们。他轻笑了一声,看着洪颜道:"洪老板,你怎的不去出家?"
洪颜淡淡一笑,并不生气。凌依凡又道:"洪老板可知道蜘蛛的习性?"
洪颜只是笑笑,凌依凡继续说道:"蜘蛛交合后,便会把爱人吃入腹中为食,这是天性。唯独染了人性,才会生出些无谓的情绪来,谓之残忍。自然不过顺其自然罢了,一切生灵只为活着便好,何须知晓何谓重要何谓不重要?还不都是些庸人自扰的。人生在世,自己对得起自己,逍遥自在便好。"
我很意外凌依凡会说出这番话来。洪颜淡然一笑,随之道:"那凌公子自该是看透一切,不会在乎些情爱纷扰了才是。"
凌依凡淡淡哼了一声。洪颜又道:"洪某听闻,凌霄殿将与冷月宫联姻,不知凌公子此番赶回凌霄殿,可是正为了此事?"
凌依凡脸色一黯。付一平猛地抬起眼,忍不住开口问道:"谁和谁要联姻?我怎的从未听你提起过?"
凌依凡不作声。洪颜笑道:"两大圣教此次得以联姻,可是江湖之盛事。凌公子未说,怕是想到时给诸位个惊喜罢了。"
付一平见凌依凡不作声,转而问洪颜道:"洪老板,究竟是谁和谁要成婚?"
洪颜淡淡笑道:"洪某也是前两日方听闻,说是,凌公子将与冷月宫的二宫主在下月吉日成婚,真是可喜可贺啊。"
洪颜的笑意很是暖人,分明未带着丝毫幸灾乐祸的意味,但我却觉得他像是在幸灾乐祸。
"凌依凡,他说的是真的么?"付一平问道。
凌依凡别过眼去,不作答。看样子是默认了。
"你你你!你疯了阿你?"付一平指着凌依凡,气恼地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付一平为何会如此生气,我只知道我的心口一堵,突然感觉很憋闷。
"付公子,此事似乎和你毫无干系吧?"凌依凡的口气淡淡的。他靠在窗口吹风,我只能看到他的半个侧脸。我很想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始终开不了口。毕竟,我没有权利去干涉,也没有权利去过问他的任何事情。
我想,也许,我确实是该离开了。
"凌公子,恭喜你了。"我平静地看向他,我不知道我笑得是否很假,但我真的没有资格去难过些什么。他的背脊一紧,转首看向我。
"这般大事,怎的都不告知我等?到时,可真得好好罚你。可惜的是,我不能当面去贺你,只能有劳付公子代罚了。"
凌依凡眉头一皱,目光中闪过一丝愤怒。我避开他的目光,又道:"一路上多谢凌公子的照顾了。只是,在下突然想起有一件要事未办,到了下个城镇,就要先行告辞了。"
宁儿睁开眼,转眼看向我。我转过脑袋,笑得很是僵硬。"若是事情顺妥,或许我还能赶去凌霄殿喝杯喜酒。"
我话方说完,凌依凡突然大声吼道:"停车!"
车应声停了下来。
"白公子,既然你有要事在身,就赶紧去办吧,恕我不送了。"凌依凡的语气极其冷淡。我知道是我说的话过分了,但除了那么说,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对。
下了车,未有片刻的停留,凌依凡便令车夫策马疾驰而去。我望着那消失在眼前的车马,轻轻叹了口气。
"我说,你能不能别总那么婆婆妈妈的?"宁儿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既然不曾喜欢,何必要和他纠缠不清?难道说,非要全天下的人都被你折腾死才能安心?"
宁儿说得对,是我不好,所以我无言以对。
"现在去哪儿?"宁儿没好气地问我。
"冥界,找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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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担心宝宝受不得阴气,便暂时将他寄放在一家农户家中,便和宁儿一同再次下往冥界。
见到阎魔时,他并不显得意外。我将碎成一团的名单丢到他桌面上,抬了抬眉,"再给我一份名单。"
阎魔十指交叉在胸前,饶有趣味地看着我道:"我现在该称呼你什么好呢?华莲殿下?白莲尊者?还是......伽罗殿下?"
我没有兴趣和他浪费时间,淡淡道:"随你。"
阎魔摇头一笑道:"现在天界一团乱,你一点都不在乎么?"
我未作答。我并非不关心,但没有梵天的天界,对我而言,还不如不存在的好。
"好吧。"阎魔耸了耸肩,正要提笔,却给我打断了,"别再给我假名单,我不想浪费时间和你玩我猜。"
他微微抬了抬眉,嘴角一勾,看起来很是高兴。他反问道:"原来你已经知道我给你的名单是假的了?"
"废话。告诉我,剩余的三魔现在身在何处?"
他笑了笑,道:"寒露你不是都见了么?赤霞他自然在天界,至于兰杏,你也见过了,可能你没认出来罢了。"
"你明知道,赤霞不是六魔之一。"
"噢~......,不好意思,我忘了。"阎魔的做作令我感到不耐,他随即又道:"那是谁?"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告诉我了。
"莲,我有件事情一直想问你。"阎魔突然岔开话题。
"什么事?"
"你究竟喜欢谁?"阎魔的问题,玛耶也同样问过我,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总觉得,你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什么叫做‘爱'。"阎魔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而是直接下了论断。
我淡淡一笑。我不想解释这个问题。
"好吧。莲,你要找的人都在凌霄殿,"阎魔突然改变了态度,直接把答案丢给我,我正要离开,他却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如果你不去的话,或许会更好些。"
第 100 章
离开冥界,回到农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和蔼的妇人正在准备早膳,我进门去看宝宝,他已经起了,在床上爬过来爬过去,肉鼓鼓的身子一扭一扭的。抱过他的身子,他甩了甩手,不安分地想要挣脱,闹腾了半天挣脱不开,便懒懒地趴在我腿上。我摸了摸他的额头,一头的汗,身子上也是,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粘在背脊上。我皱了眉,唤宁儿快些准备热水,给宝宝擦个身子。若是小孩子受了寒气,那可是会害病的。脱了宝宝的衣裳,轻轻擦拭抹干,抹到背脊时,突然发现他背后的两块龙型胎记,已经长成了两条明显的金龙,如同画彩一般,金光夺目。宁儿端了热水进来,我停了手,看着那金龙胎记,突然明白了什么。
"怎么了?"宁儿见我半天不动弹,放下木盆,坐到我边上。我抱起宝宝,蹲坐到地上,伸手试了下水温,才把他放下去。宝宝很喜欢水的样子,乖乖地泡在盆里,任我擦洗。
"宁儿,这孩子,我不会送回去了。"我边洗边说着。宁儿不解地看着我,我擦拭着宝宝的背脊,手指轻轻抚摸过那金色的胎记,道:"他背后原就有这印记,是他封印在体内的金龙圣兽,只是觉得不好看,后就隐去了。"
宁儿明白了,沉了脸,问:"如果他不醒过来,你难道一直等?"
我抱起宝宝,将他裹在毯子里,放在床边,宝宝舒服地在毯子里滚来滚去,冲着我眨眼。
我看着他,说:"我本就该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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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凌霄殿的时候,已是两天后。我仍将宝宝寄放在农家,让宁儿看着他。宁儿本不愿意,但我现在法力远高于他,他不依也不行。
凌霄殿坐落在极北之地,常年冰雪覆盖,远远望去,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雪白光芒。这殿阁原是为了神权所建,我离开前,将它交予了凌依凡照看,却不知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
我想起凌依凡所说的,如今已是凌霄殿第三百七十二代,掐指算过,似乎还少了二百多年。凌依凡在轮回中也该走了数遭了,却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
踏着雪地,走上盘旋的阶梯,一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阶梯的护栏上扎满了鲜红的绸子,随风飘舞起来,显得极为刺眼,走到门前,看向那三个金色大字,已是褪了光泽,染了沧桑。
守在门前的侍人问清来意,便引着我走入内。我原不想参加凌依凡的婚礼,无奈还是要来。虽不曾爱过,但心里仍会失落,真不知是我太贪心,还是我太多情。
入住的宾客并不多,想来是我来的过早。毕竟,离婚期还有半个多月。我看着布置一新的殿堂,雪白的光辉中染了喜庆的鲜红,总觉得有些不适宜。